“我与书童欲去京城准备来年的春试,昨日方到淮阳,见天色已晚便留宿在此。”
“原来如此。”
姜予微了然,但凡家底还算殷实的都会选择提前进京,一来可以增长阅历,二来到了京城后也有时间结识些有名望的权贵以助日后仕途顺遂。他还不算早的,有些甚至年前便已出发。
“能在此与姜大姑娘相遇当真是缘分。”
余環环顾四周,忽然问:“怎么不见陆大人?”
“爷公务繁忙,无暇陪我闲逛,余公子若想寻他不妨稍候再来,正好我们也住在此处。”
余環收起手中的竹股牡丹泥金扇,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与姜大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姜予微浅笑,“哦?不知是何事?”
“咱们路途偶遇又同是去往京城,我想着不如结伴同行如何?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姜予微看着他眸中闪动的精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怕是不巧,淮阳风景颇佳,爷意欲在此多留几日,恐耽误余公子行程。”
余環连连摆手,“不妨事,我也想欣赏下淮阳的风光。届时咱们还可同游淮水,呼朋引伴岂不美哉?”
姜予微没有接他的话,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的道:“此事不如等爷回来,你亲自与爷商议如何?”
余環的脸立即沉了下来,眼皮子轻抬,极是不满的盯着她,“区区小事而已,姜大姑娘也要推脱?”
“余公子说笑了,我一介女子,哪里做得了爷的主?”
余環看了眼她身后的杏容,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轻慢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姜大姑娘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八品经承之女能入宣宁侯府的大门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陆大人看重你,你帮我,他日等我高中我也可以帮你,何乐而不为?”
姜予微一笑,道:“我如何,不劳余公子费心。”
余環神情阴郁,当初在溧州他爹想去巴结陆寂,结果连人家的面都没看到。这一路上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
原本想借姜予微的手顺利搭上陆寂这条船,没想到姜予微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脸色顿时难看不已。
姜予微才懒得搭理他如何做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他身上。干净利落的告辞后,带着人扬长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余環才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面目狰狞。
“这个贱人,还真到自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是娼妇杂种。等日后被陆寂厌弃,有她哭的时候!”
说罢,又连骂了好几句才住口。
李叙也看向那抹翩然离去的倩影,抿唇不语。
余環见他没有向往常那样立即接自己的话,暴戾之气横生,直接一脚踹在他心窝上,骂道:“跟你说话,你耳聋了?”
李叙被踹得重重摔了个跟头,躺在地上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敢耽搁,咬牙急忙爬了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公子息怒,小人卑贱,可千万别脏了公子您的脚,方才小人是在想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姜大姑娘同意让咱们同行。”
“那你想出法子来了吗?”
李叙半躬身子,点这里觍着脸赔笑道:“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连您都没有想到,小人哪有那样的本事?”
“没用的废物!”
余環嫌恶的撇了他一眼,不过被他这一番恭维,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转而又看向姜予微离开的方向,勾出一侧唇角,无不讥讽的道:“温则谦为了这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她倒好,转头把人忘得一干二净。都说婊子无情,此话倒着实不假?”
李叙皱了皱眉,紧张的看向四周,提醒道:“公子,小人听闻锦衣卫的耳目无处不在,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刘妈妈的下场,犹在眼前。
余環不以为意,“怕什么?锦衣卫还能厉害到这个程度?”
“可老爷交待过,凡事要谨言慎行。”
余環不耐烦的“啧”了声,“我看你这身贱皮子又发痒了?竟然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李叙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臂又在隐隐作痛,顿时不敢再多言。余環冷哼,转身往客舍内走去......
同洲客舍位于城西光禄坊,除了锦市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一逛的地方。琴台街尾的武成王庙,曹婆婆肉饼,还有淮阳最为有名的涌金门灌肺。
从俞家七宝铺出来时已经日近晌午,姜予微叹了口气,索然无味道:“除了热闹了些,与溧州相比好像也无甚有趣之处,无非就是些吃的喝的用的。”
杏容笑道:“奴婢听说前面不远处有家胭脂铺子,那家铺子的掌柜调制出来的胭脂颜色颇好,城中女子争相前去,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还是算了。”
她恹恹的看了眼天色,心绪一转忽然来了兴致,问:“这附近可有鱼市?”
杏容有些诧异,也不知她是怎么转到这上头来的,“夫人要买鱼?”
“这两日爷栉风沐雨颇是辛苦,我想亲自给爷做碗鱼汤送去。”
“夫人要鱼只管叫客舍的伙计送来即可,鱼市又脏又乱,您何必亲自去?”
姜予微羞赧,面红耳赤的道:“昨晚爷......”
昨天晚上陆寂待到半夜才从她房中出来,出来后她立即又要了水,明白人一眼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了上次做冰酥酪的经历,杏容立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假手于人。
缱绻羡爱,色授魂与,公愉于侧,于是笑道:“黄石矶码头前面有一个青鱼市内行,背靠码头,日日都有新鲜的鱼货,夫人想要什么鱼都有。”
“那咱们快去吧,时间不早了。”
一行人往黄石矶码头的方向而去,七拐八拐的绕过两条长街,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比肩叠迹,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一直往前,从巷子里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江面上停靠了许多的船只,粗壮结实的纤夫正一趟趟的把货物从船上搬下来,堆放在码头上,旁边不远处便是青鱼市内行。
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姜予微站在江边眺望远处的风景。江波浩渺,滚滚东流。浪蕊不停的拍打岸边的乱石,激去无数的水花。
浅滩处芦苇丛生,微风徐徐,漾漾泛菱荇。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这片刻的舒适。这时她忽然发现芦苇丛一阵抖动,从里面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坐在一只小小的木盆里,手上拿着木桨,盆里还放着刚采摘的菱角。木桨划动水面,缓缓前行。
说来也奇怪,那人看着虽然瘦小但也是个成年男子,可那只木盆里竟然没有沉下来。要知道木盆本身就已经很重,寻常的只能勉强载动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姜予微看了好奇,扬声问:“这位大哥,请问你这木盆为何不沉下去?”
那人闻言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这木盆旁边绑了两个皮筏子。有了这两只皮筏子,便是再坐一人也不会沉。”
姜予微仔细一看,发现木盆底部确实绑着两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七八月的乳猪大小,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是空的。
第42章 郭楠
“敢问大哥,这皮筏子可是您自个儿做的?”
那人笑道:“我哪里会做这东西?只有永清巷的王三佺子才会做,听说是从一个西北来得船工那学的,好的皮筏子还可渡江跨河呐。”
姜予微谢过,见天色不早,带着人往青鱼市内行而去。
鱼市里果然买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鱼货蚌虾外,还有新鲜的茭白、青荇和莼菜等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足以让人挑花了眼,有许多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姜予微逛了逛,随意停在一家鱼摊面前,四五个硕大底浅的榆木盆依次摆放在矮架上,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游动的鱼。矮架前还有两个竹篓,装的是个头不大的石蟹。
卖鱼的娘子用靛青色粗布裹住青丝,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在杀鱼。
那把刀在她手里像是长了眼睛般,三两下功夫便将一条鱼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用干稻草穿过鱼鳃,交给同样来买鱼的妇人。
那娘子见姜予微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下人,知道她必是有钱人家的夫人。能亲自道鱼市上来买鱼,多半是为了给夫婿洗手做羹汤。
于是擦净手上残留的水渍,笑道:“夫人可是要买鱼?我这里有青鱼、鲈鱼、桂鱼、鲤鱼,还有今早渔船刚送来的三道鳞和武昌鱼。”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姜予微问。
“奴家姓卢,这里的人都唤我卢渔娘。”
姜予微喜欢她身上的利落劲,也不再看别家,笑道:“我想做一道鱼羹汤,不知该用什么鱼才好?”
卢渔娘道:“这个时节的鲈鱼最是肥美,无论是做成鱼脍还是鱼羹,味道都十分鲜醇。”
“那劳烦娘子帮我挑尾鲈鱼罢。”
“好勒,夫人您稍等。”
卢渔娘吆喝一声,从柳木盆里拎起一条三四斤重的鲈鱼,用刀背“啪啪”拍晕,迅速处理干净。杏容付了银子,一行人拎着鱼打道回府。
然而才走出鱼市没多远,姜予微忽然看到上次在锦市遇到的那个摊主郭老头。
郭老头神色紧张,似是有什么急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径直从她面前经过,然后拐进前面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抬步也朝那走去。
才靠近巷口便听到郭老头焦急担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楠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走,快随我回去。”
话音落下,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道:“四叔,我不能去,会连累你和四婶的。”
巷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墙角处青苔满阶,几乎照不进阳光。姜予微探出身子往里看去,只见两人侧身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郭老头。
而另外一人身穿灰褐色麻布襕衫,有些地方还洗的发白。头戴四方巾,面容清俊,身上有一股文人的书卷气。
仔细看却发现他嘴角处有一大块淤青,颈上也有类似于用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
听方才郭老头的称呼,此人大抵就是他提起过的远房侄儿郭楠。
郭老头眉头紧皱,急切道:“楠哥儿,听四叔一句劝,不要再管西泉庄的事情来。刘家的人你惹不起,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你死去的爹娘考虑啊。他们只有你一个独子,你难道想要郭家绝后吗?”
“四叔!刘怀青和刘怀义兄弟以权谋私,肆意欺压百姓,我岂能坐视不理?”
郭老头一听他还要去,心急如焚,“上次你偷偷跑出西泉庄想要拦轿告状已经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周知府根本不敢得罪刘家,你难道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可吗?”
郭楠垂眸,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悲痛,哽咽道:“四叔,昨天夜里胖婶家的二丫头没了......”
郭老头一愣,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二丫头半月前起了高热,有庆哥好不容易凑了五十文钱请来郎中抓药。人刚有好转,可七天前刘家忽然派人围住了出庄的路不许任何人通行。二丫头的药吃完了,有庆哥去求他们放自己进城去抓药,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昨夜三更初,二丫头人便不行了。”
一想到二丫头临死前还抓住他的手让他别难过,郭楠身形猛然一颤,抬手掩面,带着无尽的懊悔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胖婶收留了我,还供我读书习字,这份恩情无以为报。二丫头自小喜欢跟在我身后,她如今才十岁就这样不治而亡,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
郭老头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种种拍了下他的肩膀,长叹了一声,道:“楠哥儿,这怪不得你,都是命......”
“不,四叔。”
郭楠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这不是命,是有人害死了她!如今二丫头死了,如果我不能为她报仇,他日九泉之下,怎么还有脸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