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虽说败落了,跟恭寿老王爷的亲戚情分却还在,宫里的薛贤妃也不曾被牵连处置。等这场风波过去,薛贤妃母女俩仍是帝王的心头好,恭顺老王爷想必也会设法提拔孙女婿。
薛氏的身后,仍是有人撑腰的。
领会了对方的意图,太夫人和崔氏亲自将永康公主送出府,回来后又往薛氏住的四宜馆走了一趟,叮嘱她务必好生将养等话。
范氏瞧在眼里,也自收敛了许多。
内宅重归风平浪静。
四宜馆中,薛氏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一则是为娘家的出路,再则是为裴见明。
她跟裴见明成婚后处得还算和气,膝下养的裴文昭也是个聪慧伶俐的。不过侯府这样的人家,只养个独子未免单薄,薛氏其实一直在调养身子,想再添个一子半女。
可惜中馈劳神、琐事费心,这两年一直没能如愿。她又不愿给丈夫身边添人,所以一直没动静。
这半年来薛氏暗里寻医问药的想再结朱胎,可裴见明或是被公务耽搁宿在外头,或是夜里迟迟不归,一天到晚的不怎么见着人影。
最近这两月尤其如此。
换在从前,薛氏定要派人去探个究竟的。可如今娘家的事火烧眉毛,她腾不开手去查问裴见明的事,也只能生气抱怨——
“前些天就说是京畿有事,连着三天没回来,今儿又是什么事,这都多晚了还没动静!”
亥时过半,侯府里已是万籁俱寂,薛氏抱着猫儿躺在烘暖的榻上,想起裴见明近来早出晚归的做派,心里有些窝火。
晴月帮她掖好被褥,温声劝道:“许是有事呢。快年底了,衙署里事儿难免多些。”
“他那个官职,能有多少事情!”
薛氏冷嘲,知道裴见明的能耐有几斤几两,便只咬着牙道:“还不是看我娘家出了事,谁都不把我放心上!旁人拜高踩低也就罢了,如今连他都这样,只怕是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等往后情势好些,看我怎么跟他算账!”
“少夫人快别多心,免得气坏了身子。”晴月知道自家主子的艰难,只拣好听的来规劝,“咱们爷的脾气,少夫人还不知道么。今时不同往日,他想要做一番事业撑起门户,自然要比从前更劳碌些。何况——”
她接过小丫鬟端来的安神汤药,含笑浅坐在榻边,“那日永康公主驾临,满府里谁不是客客气气的?二房那几位谁敢给少夫人气受?”
“公主面前,她们自然得恭顺。”
薛氏颇宽慰地哂笑了声,又想起件事情,“说起来,娘家这阵子乱糟糟的,还没找出老张头的下落,也不知到底怎会回事。”
她心里惦记此事,隔几日去见娘家兄弟时不免问了一声。
薛家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早将下人的死活抛之脑后,也只拿“还在查”等话敷衍过去。
薛氏知道轻重缓急,也没再追问,只商量如何在庆王门下投其所好。
那日在皇宫里,薛贤妃已详细说过庆王的性子,薛家父子身在朝堂之上,对庆王的喜好也多少知道些。皇室贵胄,拿寻常的银钱珠宝等俗物当然难以打动,如今的薛家也没那等财力。
想在投靠之初就留个好印象,自然得把礼物送到心坎儿上。
薛家商量半晌,最后盯上了一样物件——
是一份前朝的雕版。
庆王殿下自幼在文韬武略上用功,喜好之物不少。名贵珍器不必说,他因师从名儒沾染了点文人习气,对古书雕版之物也颇上心,还专门在王府里修了座精致的书楼,专门存放四处搜罗的珍稀古书和雕版。
前阵子不知是谁进献了一卷雕版印制的图册,里头有一幅《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卷首的画,当真是极精致的。
据说那幅版画是前朝之物,在当时便被奉为瑰宝。后来朝代更替,当时印的版画逐渐散佚,那方高僧亲制的雕版也不知去向。
因陈贵妃素来礼佛,于这部经极为推崇,加上庆王又颇嗜古物,便有意将那方雕版寻到手,赠予母妃。
据闻那方雕版如今就在京中,只不知在谁手里。
薛家既盯上此物,便打算尽力探问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亲自进献给庆王。
商量既定,薛家人自然要设法去探听消息,薛氏也没闲着,回来时琢磨着该如何跟明氏开口,看能不能借明家刻书的因缘探到些消息。
又或者,枕峦春馆那位常去书坊……
薛氏进府后由晴月搀扶着提裙下了马车,睇了眼枕峦春馆的方向,想起从前跟云娆的种种过节,到底是嗤了一声,收回视线。
……
枕峦春馆里,云娆尚不知薛氏那点小心思,仍只伏案在书窗下潜心雕刻。
侯府内宅中虽有暗流,因裴砚给她求了诰命在身,如今范氏倒很少再拿婆母的款儿折腾她了。且枕峦春馆地处偏僻,她平素除了晨昏定省外关上屋门,倒能偷得些浮生之闲。
刻刀在板上徐徐游走,日影亦在窗畔慢慢挪过。
深秋的天气渐而添了凉意,几场连夜的细雨过后天气渐寒,也渐而流露出秋末初冬的气象来。
这日难得金乌高照,云娆便同金墨她们倒腾箱柜,打算把秋衫薄裙都收一收,将冬日要用的衣裳被褥拿出来。
常妈妈带人在院里撑开衣杆,趁着晴好的天气晾晒新取出来的厚被褥,青霭在侧间里熏衣裳,金墨和绿溪则在屋里收拾箱柜。
云娆瞧罢被褥,进屋后又喊绿溪一道去厢房收拾裴砚的衣裳。
——先前新婚出嫁的,她不太敢翻厢房里堆积着的裴砚的东西。如今两人既熟悉了许多,她归置东西时,瞧见里头有两箱裴砚的衣裳,便打算拿出来洗熏一番,若有线头松了的也趁早补一补。
绿溪挨个检看,将要晾晒洗熏的分成几堆,少顷,青霭那边完事儿,也来这里帮忙。
进屋瞧见那成堆的衣裳,不由叹道:“怎么攒了这么多新衣裳!”
“谁知道呢。我瞧将军平素只拿几身儿换着穿,或许都忘了他还有这些。”绿溪摸着银丝暗绣的工艺,低声道:“这料子和质地,真好!”
青霭连连点头,又道:“没听外头说有班师回朝的消息呀,少夫人怎么想起倒腾这些了?莫不是……”
她朝绿溪挤挤眼睛,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冲喜之初,两人对侯府还颇为抵触,不过先前裴砚屡次照拂云娆,她们心里其实也是感激的,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裴砚这个姑爷。
私下的言语里难免揶揄调侃。
云娆笑嗔她们一眼,“快收拾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绿溪吐吐舌头,又随口跟青霭念叨,“也不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这都要入冬了,再打下去,难不成要拖到过年?”
俩人没头绪,只干着活儿东拉西扯。
云娆却悄然勾了勾唇角。
旁人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
裴砚他们已经定了青州那边的大局,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又或者,如今已经启程了也说不定!
——前次裴砚递来家书,她回过信之后,裴砚又写过两封简短的家书。据昨儿收到的那封所说,青州局面已定,剩下的些许流寇不足为患,裴砚出征数月,如今终于要回来了!
这消息朝堂上不公开,她是不敢乱说的。
不过想着裴砚安然无恙,归家之期近在眼前,心里却还是期待而欣喜。
云娆藏着笑,待衣裳都检看完,之后两日便让人或晾晒或熏洗,干干净净的放进主屋的箱柜里等裴着砚回来穿。
半个月后,宁王等人纵马抵京。
那一日,承平帝派了重臣代他去城门口迎接凯旋之师,京城的百姓们夹道相迎,是数月来难得的热闹与喜庆。
靖远侯府也筹备了接风宴,只等裴砚面圣后回府。
到傍晚时分,裴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府门前的朱巷。
老侯爷揣摩着圣意,为表侯府对裴砚的看重,特地吩咐裴元曙兄弟和府里有空的女眷们都去门口稍迎一迎,营造出个阖家和睦的气象。
云娆站在女眷堆里,瞧着他身姿岿然铠甲未卸,矫健地翻身下马,而后大步朝这边走来。
夕阳柔暖,两人目光相接。
他回府后最先寻找的,果然是她!
第38章 后悔 那一瞬,裴砚隐隐后悔。
金乌渐沉, 槭树摇红。
初冬的晚风拂过深巷时带了稍许寒意,云娆身上披了件妃色的薄斗篷,底下纤腰轻束, 罗裙锦绣。
裴砚昂首阔步, 视线几乎锁在她身上。
这些年流离在外征战沙场, 他对这座侯府没有半分眷恋, 从前偶尔回京时也不过来老侯爷跟前应个景罢了, 待不多久就会去三水庄。
如今倒像是飘蓬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线似的,归途中想起侯府里那座枕峦春馆,竟也会生出早些回去瞧瞧的心思。待得面圣后, 回府的马蹄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
方才拐进巷口,他很快就瞧见了她。
比起薛氏等人满身的珠翠金玉,云娆平常其实很少用贵重耀目的首饰, 只稍稍点缀妆扮, 不失侯府身份即可。但即使如此,年才十六的小姑娘站在妯娌堆里, 仍是十分惹眼的清姿丽色。
裴砚看了一路, 此刻相距几步之遥,她脸上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 那是打心眼里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裴砚忍不住也勾了勾唇。
那边裴元曙难得见儿子在家人跟前展颜,暗暗纳罕之余,不由多瞥了眼云娆。
不过他跟裴砚父子之间素来生疏, 这么些年,裴砚芥蒂于潘姨娘的事,也几乎不与他亲近。如今见了面,虽然心里攒了些话想说,一时间却无从提起。
倒是长房的裴元晦负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为着青州的事, 皇上和朝臣们没少担心,如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啊,不容易。”裴元曙在旁附和。
裴砚便拱手问候:“伯父、父亲。”
而后朝崔氏和范氏行礼,再招呼来迎他的裴见青、裴见泽等兄弟。
他身上仍穿着铠甲,腰间悬了长剑,久经沙场杀伐后姿容端毅气度老练,莫说侯府里金尊玉贵养出的兄弟几个,就是在朝堂厮混半生的裴元曙和裴元晦都被压得黯然失色。
更别说裴砚的身后还跟着成群的人,都是奉命来送帝王的赏赐,或是手捧锦盒或是抬着箱子,东西贵重不说,那份皇恩就给侯府增色不少。
范氏不由看了眼亲儿子裴见泽。
人比人气死人,庶子越是风光夺目,就越显得她膝下这嫡子庸碌无能。
范氏心里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脸上却还得堆着笑,道:“府里也都记挂着呢。侯爷还让人备了接风宴,快把这沉甸甸的铠甲换了,好为你接风洗尘。”
裴砚淡淡应了声,又道:“伯父、父亲,我先回屋休整,稍后过去。”
“好,里头备了好酒,你快些过来!”裴元晦朗声笑着,招呼众人先往后院的暖阁里去。
裴砚则拍了拍云娆,带着成堆的赏赐拐向枕峦春馆。
夫妻俩成婚算来也有八个月了,前次裴砚征战归来时两人还生疏得很,这次却是熟络了许多。
往回走的路上,云娆瞧他龙骧虎步神采奕奕,悬了许久的心彻底落回腹中,暗暗为他全须全尾地回家而感激神佛保佑。
裴砚瞥见她垂眸浅笑的模样,不由也勾了勾唇,“这几个月还顺利么?”
“有将军给的护身符,自是顺利的!”
云娆仰着脸儿笑望着他,夕阳下双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