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道蜜汁桂花芋头摆放在黎昭面前,他拿起公筷为她夹了一块,放在小碟里,“尝尝看。”
被反客为主,黎昭抬眼看他,有万般情绪凝结。
齐容与点点头,带着安抚。
横贯在他们之间、破坏他们好心情的人是九五至尊,是不能打发掉的人,那就只能适应与接受。
齐容与继续布菜,面上“公允”,偏心全在细节里,放在黎昭面前的每一样菜品,要么辣,要么甜,都是黎昭喜欢的,因黎昭亲口说过,她喜辣喜甜。
当然,九五至尊也是要照顾到位的,齐容与将清淡的小菜全都摆放在了萧承那边。
可这点微妙的细节,难以逃过洞察力强悍的帝王,他默默尝了一块鲜嫩的笋片,淡淡开口道:“不必布菜,随意些。”
齐容与便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麻辣豆腐。
三人分坐四仙桌的三面,却像是两拨食客在拼桌,黎昭和齐容与吃着辣菜,没去碰清淡的汤汤水水,将某人衬得格格不入。
除了黎昭,萧承很少与人同桌用膳,可即便知她喜辣,也从未吩咐御膳房特意备过辣食,说白了就是从未对黎昭上过心,不在乎她的饮食喜好。
看着一小盘快要被夹完的辣椒炒肉,从不与人同吃一盘菜的男人犹豫了下,慢慢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肉丁。
自此,黎昭再没夹过那盘菜。
萧承视线流转,注意到黎昭和齐容与正在同夹一盘菜。
红彤彤的麻辣豆腐。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用过膳,萧承看向齐容与,“朕还有事与卿相商。”
“声东击西”总是要圆的,齐容与虽觉得天子在情爱方面不够坦荡,但作为臣子,是万万不能当面拆穿的。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黎昭,刚要开口,被萧承抢了先。
“朕先送你回府。”
“不必了,车夫就在外头,臣女可自行回去。”说着,也不管有无减损帝王威严,黎昭拿起锦布包裹的谢礼,对齐容与一颔首,径自走向房门。
没有送出的谢礼,她想要面对面单独送上,以示答谢的诚心。今日被某人破坏了心情,还是再找机会吧。
打定主意,黎昭拉开门,这一次不费吹灰之力。
守在外头的曹柒没有指使侍卫拉住门扉。
还真是有眼力见呢。
黎昭跨出门槛,忽然竖起食指摇了摇,佯装想到什么,折返回萧承身边,踮起脚耳语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承弯下腰,认真倾听少女的话,似没有想到少女会主动靠过来,眉头不自觉舒展,却在听过私语后骤凛。
黎昭拉开距离,走出雅间,在与曹柒擦肩时,意味不明睇了一眼。
本来想再留曹柒一段时日,时不时添添堵,慢慢报复,可曹柒今日所为,激怒了她,那她就乱杀一通,出出气好了。
少女快步离开,脚下生风,粉裙飘扬,坏心情一扫而光。
曹柒面上平静,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被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搅了心湖。她目不斜视,不敢转头,但总觉得雅间内投来一道视线。
残阳西坠,喧阗渐消,夜色如无形的手掌笼罩大地万物。
夜凉如水,凝琼珠,覆枝头。
广袤苍穹,星榆浮云端,璀璨映月波,缕缕缠绕,铺就流光鹊桥,映入枝头琼珠,也映入车窗前帝王的眼中。
与齐容与交代了些无关紧要的朝事,萧承脸不红、心不跳地离开,没有被看穿的窘迫。他坐进马车,挑帘遥望宫外夜景,偶然瞥一眼乘马护驾的曹柒,也是第一次认真注意“他”。
御前新人,无疑是得势最快的,他们利用职权便利,向高门大户的家主暗送消息,所得酬劳和人脉皆可观。
朝堂内外,小情小利在所难免,无论曹顺还是曹柒,亦或其他御前宫侍,甚至一些皇亲国戚,只要用得顺手,又不触及底线,萧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曹柒与那些人又有明显的不同,虽说人心隔肚皮,但曹柒的尽心尽责,带了几分拼命的劲儿。
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另一个人怎会感受不到。
这也是他愿意重用一个新人的原因。
可今晚,黎昭的一席话,令他再看曹柒多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
萧承撂下帘子,隔绝了车外的一切。
第22章
马车径自驶入宫城, 停在燕寝前,立即有宫人搬来脚踏,扶帝王下车。
萧承没经由任何人搀扶, 独自步下马车,走进寝殿, 却在曹柒准备跟进来时, 唤了一声“曹顺”。
两鬓斑白的老宦官越过停下步子的曹柒,笑吟吟应着“老奴在”。
曹柒也没多心, 往日能近身帝王、为帝王更衣的,也只有曹顺一人。那是帝王的大伴,自己的干爹, 在内廷的地位举足轻重。
可当曹柒看着曹顺黑沉着脸走出时, 心口猛的一震,以口型问道:“怎么了?”
老宦官一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将“他”上下打量,无声地质问着。
曹柒不明所以, 却又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到内寝的帝王,直到听得一声“将曹柒拿下”。
她满脸震惊, 仍不敢发出动静, 即便被两名侍卫架住手臂摁跪在地, 也只是抬起脸,露出求助解惑的表情。
曹顺居高临下地凝着她, 花白眉毛微拧,抬抬手,命侍卫将人带出去。
曹柒这才挣扎起来, 慌乱间,珍藏在袖中的柿饼掉落在地, 被曹顺弯腰捡起。
老宦官回头望了一眼珠帘方向,暗自摇摇头,手握柿饼,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外,静等了会儿,不见帝王改变主意,才快步去往司礼监的审讯室。
逼仄小室,没有窗棂,几盏挂灯,暗淡压抑,充斥阴森。
曹顺坐在一副桌椅前,压低尖利的嗓音,道:“陛下有令,要对你验明正身,咱家这个做干爹的,也只能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曹柒美目圆睁,在潮湿冰冷的小室冷汗涔涔,不停地摇头,本能抗拒。
曹顺到底是顾及“父子”的情分,没有让侍卫上手验身,而是传来一名信得过的宫嬷。
须臾,被验明正身的女子倒在凌乱的衣衫上,长发披散,破碎的不成样子。
“真是女子啊......”曹顺坐在外间,在震惊中缓过来,讷讷道,“这些年,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审讯室的外间,一排利器悬挂墙上,只要严刑逼供,没有审讯不出的秘密。
亥时三刻,曹顺弯腰站在御案旁,一五一十禀奏着审讯的结果。
萧承没什么情绪,抓住一处细节问道:“服药?”
“是啊,为了不让身边人察觉端倪,曹柒......贺云裳常年服用抑制发育的药物。”
在服药的情况下,身姿还是婀娜的,可见是天生丽质,老宦官为之叹息,但多少有些同情。
能让一个出身太傅府的庶女走到今日这步,除了对帝王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自幼容貌绝美,被家族差一点送给喜欢幼女的地方大权贵。
为了摆脱命运枷锁,年幼的贺云裳卷了大把金银私逃,差点被追赶上的贺家人活活打死,也是那日,被刚好路过的少年太子顺手解了围。
后来,她假装屈服,留在府中,相中了一个与她容貌相近的苦命孤儿,诱使其入宫为宦,孤儿受了宫刑勉强活下来,被她取而代之。
不过贺家早已没落,起因便是萧承看不惯贺太傅的为人和作风,自行更换太傅,将其贬官打发。如今的太傅府,早已换了姓氏。
老宦官不再言语,寝殿静悄悄的,唯有帝王敲打桌面的声响。
“先收监吧。”
“诺。”曹顺躬身之际,心思百转,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锦布包裹的柿饼,阐明由来,是曹柒也就是贺云裳在悲痛欲绝时,托他办的一件事。
想让帝王看一看她为他精心挑选的柿饼,哪怕只是瞧上一眼。
一个柿饼不足为奇,暗含的是心意。
怎知,萧承轻瞥一眼后,哂笑问道:“曹顺,你何时变得话多了?”
曹顺赶忙嬉笑着掴自己巴掌,插科打诨,“是老奴多嘴了。”
“能让一个女子移花接木,混入内廷多年,司礼监难辞其咎,相关者一律按规矩处罚,包括你。”
“老奴领命。”
曹顺灰溜溜走出燕寝,看了一眼手中的柿饼,贺云裳早在孤注一掷之际,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就别奢望陛下会看在她往日的苦劳上网开一面了。
皇家薄情,何必飞蛾扑火呢!
寝殿内,静坐的萧承没有多花心思在贺云裳的事情上,他只是想不通,黎昭为何知晓贺云裳女儿身的秘密。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即将南巡视察各地的黎淙。
翌日一大早,老者捏了捏黎昭的脸蛋,“曹柒的秘密,你是如何得知的?”
黎昭任由祖父掐着腮帮,嘴角弯弯,“说了昭昭有大神通。”
老者开始正视孙女的话,可他即将远行,手头事务繁忙,要顾及的军务太多,没工夫细想,“等南巡回来,爷爷要跟你好好聊聊。”
“正巧,我也要跟爷爷好好聊聊。”
火候差不多了,在与祖父正式摊牌前,黎昭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要让黎凌宕名誉扫地。
南巡是大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 涌动,此番,祖父要替朝廷震慑住地方一些意欲招兵买马扩大势力的总兵,黎昭不想祖父分心,在作为钦差的祖父启程前,她打算按兵不动。
黎淙哼一声,松开她的腮帮,又替她揉了揉,“等爷爷离城,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黎昭挽起老人的手臂,歪头靠在他肩上。
爷孙俩相互依偎,岁月在这一刻幽静而美好。
后半晌,黎昭以入宫探望长公主的名义,特意绕行去了一趟司礼监。
少女笑盈盈站在曹顺的面前,提出的要求却娇蛮霸道。
她要见一见沦为阶下囚的贺云裳。
老宦官苦哈哈地点了头,谁让黎昭能在宫里横着走呢。再者,贺云裳不是重犯,被探监也不需要陛下的首肯。
阴暗地牢内,呆坐到腰疼的绝色美人被光亮晃了一下眼。
黎昭提灯走进来,递给狱卒一串铜钱,“我能单独与她讲几句话吗?”
狱卒点头哈腰,为黎昭挂好灯笼,躬身退了出去。
黎昭环顾一圈比冷宫还破旧的地牢,上下打量坐在草堆上的女子,轻吟道:“贺家有女,取名云裳,人如其名,美如画,衣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