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
残阳如血霞漫天,被突然召唤至御书房的齐容与久等不见帝王现身,眼看着天色渐晚,宫人开始燃灯,他有些坐不住了,朝候在御书房的曹顺耳语几句,不等曹顺做出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昂藏轩举的身姿融入夜风中。
在盏盏灯火汇成线的甬道上,他奔跑起来,没有顾及天子是否会不满,也顾不上天子召唤所为何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黎昭还没有离开。
灯火大亮的饭庄内,微服出宫的萧承默默坐在黎昭的隔壁。
黎昭等了多久,他就留了多久。
他知黎昭倔强,可这份倔强已转移给了别人。
搭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紧,他站起身,越过曹柒走了出去,来到黎昭的雅间前,轻轻一推,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昭昭”。
第21章
一声“昭昭”, 恍如隔世。
黎昭看向房门外的男子,恍惚记起他每次唤她“昭昭”的场景,还是在祖父没有彻底把持朝政的那些年里。
当时还是太子的他, 喜欢一个人在东宫的万顷修竹中静坐,午日到黄昏, 像个峨冠博带的士大夫, 老成持重,偶尔突发雅兴, 会持陶埙吹奏,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
也正是少年的老成和优雅,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会儿已在宫里横着走的小伢子, 迈着不稳的步子, 一扭一扭凑到少年面前,举起手里的柳枝示好。
柳枝可做哨子,声音婉转清脆,小小伢子蹲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下, 听坐在上面的少年吹奏不知名的曲子,一双眼眸弯弯, 听得如痴如醉。
自那以后, 小伢子每日都会溜进东宫竹林, 坐在假山上等待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 只觉得他吹柳哨好听。
可那时的她不懂,再漂亮的柳枝,在竹林的映衬下, 都会显得过于姌袅,不够庄重, 正如她,再女大十八变,都无法匹配正统皇储。
前世为皇后的那段时日里,即便她被帝王冷落,仍会因为容貌秾丽,被一部分朝臣大骂妖后。
他们本该风雨不相逢,可柔情似水的她,总是强行环绕在青山旁,潺潺不倦。
而今,环山的溪水,入河入海,该随狂涛远去,追寻新的意境了。
黎昭敛起过往酸楚,起身无声一拜,既见天子,就大体明白齐容与为何会失约。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但还是要尽礼数的。
见她如此,萧承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丫头在他面前还是鲜活好动的,学不来这份婉约疏离。
他走进雅间,侧头瞥了一眼门外的曹柒,意思再明显不够。
曹柒为两人合上门,背身守在门外,吩咐愣住的跑堂去催促饭菜。
一门之隔,三人当中,有人心如死水,有人心如止水,有人心潮渐起,蓄势待发。
萧承没去看黎昭脸上的排斥,自顾自落座,一袭青衫垂落在长椅上。
“既然遇上,不如一同用膳。”
他抖抖大袖,露出腕骨一截,让自己更方便些,亲自提起桌上的铜壶为黎昭添茶,也不管茶水是否粗制,此刻心情几多轻松,适才的沉闷,在面对黎昭时,竟自行消散了。
原来,承认心动后,一切可水到渠成,喜欢拧成的蔓藤,会自然而然在心田狂长。
听得茶水入盏的哗啦声,黎昭拿起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起身欲走,却怎么也拉不开房门。
明明门栓在里头,可就是拉不开。
门外两道人影,一道是曹柒,另一道应是力大无穷的侍卫,正徒手拉着门扉,与她较量力气。
黎昭用力拍打,冷了语调,“曹柒,开门!”
门外无应声,也许是门外的人太沉静,也许是懒得搭理她。
黎昭用力拍着,发泄着不满,直到肩头一沉,她迅速转身,背靠门板,仰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萧承,一句本能的排斥,差点脱口而出。
你别再碰我。
她抱着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戒备地瞪着将她困住的男人,眼底有细细血丝浮现,“陛下何意?”
察觉到她剧烈的反应,萧承那颗骄傲的心丝丝酸涩,可经历太多大风大浪,早已习惯消解情绪,他又扣住黎昭的肩,试图说服她,“朕想让我们回到从前,仅此。”
仅此?
黎昭觉得无比讽刺。
他轻描淡写的仅此,是她用七年的泪水和悔恨换来的。
“陛下奢望得太多了。”
她磨牙霍霍,一字一句说得忿忿,流露出的恨和厌恶,远超萧承的预料。
这种恨和厌恶,像是在对待仇人。
“昭昭......”萧承收紧手臂,想要问她因何如此,却觉她怀里的东西太过碍眼,用力一扯,将那谢礼随意抛开。
硬质的木盒坠地,发出“啪嗒”一声。
黎昭想要捡起,被萧承伸手拦住。
他将黎昭围困在门板和双臂间,稍稍附身,第一次在少女面前折腰。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只是越来越讨厌你。”
黎昭脱离不开这重围困,双手环胸护住自己,无意识呈现出的防御状,证明她没有口是心非。
第一次直面她不加掩饰的厌恶,萧承那张俊美到不真实的面庞微微抽动,被世人称赞光风霁月的天子,第一次无法面对挫折。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第一次。
从自信到无奈,仅因黎昭的一句真心话而已。
扣在少女肩头的手蓦地收紧,发出指骨的咯咯声,他强行拉近彼此距离,一只手环过少女腰肢,扶在她的椎骨上,不容她退离,“把话说清楚。”
这一次,他赌上的是自尊。
光风霁月惯了,被厌恶反复鞭挞的滋味,也是头一遭。
腰肢被桎梏,进退不得,黎昭双手撑在他的胸膛,气红了眼眶,可理智犹在,被困的小兽,不该再去激怒虎豹豺狼。她别过脸,淡淡道:“陛下失态了。”
印象里,萧承没有失态过,无论面对多棘手的事态。
被少女一句稍稍缓和的回答抚平了些许燥意,萧承后知后觉,黎昭已能够牵动他的情绪。
他靠在她的一侧肩头,缓释着不算好的情绪,还是想要心平气和地修缮关系,可他忽略了一点,他靠着的肩头,正是黎昭受伤的那侧,咬伤结痂未消,那里曾被齐容与治“愈”过。
察觉到桎梏在肩头的力道有所松动,黎昭立即将人推开,转身撼了撼房门,被外面的曹柒彻底激怒。
“曹柒,你再不开门,一定会后悔的。”
门外仍没有动静。
黎昭刚要道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继而是一声醇厚清越的男声,拂过她不安的心头。
“曹小公公堵住我与黎姑娘预定的雅间,用意何在?”
姗姗来迟的齐容与微微气喘,额头溢汗,刚一抵达,就将坐骑和马鞭丢给饭庄小厮,急不可待地步上二楼,却是大大出乎意料,可转念一想,又一切了然于心。
好一出声东击西。
陛下此举,着实不够光明磊落。
守在门口的曹柒在面对高大笔挺的年轻将领,气场顿时被压制,可陛下在场,就算掉了脑袋,她也不能退让。
难能可贵的表面功夫。
而乔装潜伏的侍卫们,已严阵以待,只等天子一声令下。
可没等曹柒玩弄一下话术,激一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门扉内忽然传来天子一声无波无澜的命令。
“开门,请贵客进来。”
曹柒侧身让行,耳畔是齐容与推门的声响。
曹柒有点自嘲,一道房门紧闭,里面是陛下的贵客和心上人,而自己永远是把门的奴。
带着幼年时被少年太子施救的珍贵记忆,她继续守门,用一颗感恩的心维系忠诚。
雅室之内,黎昭在见到齐容与的一刹那,如倦鸟归南枝,躲到了他的身后,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后襟。
齐容与朝萧承颔首,站在原地,脚步生根,放任黎昭将他当作盾,余光注意到地上用锦布包裹的盒子。
他们在屋子里发生了争执?
难怪黎昭会紧张。
面对帝王,青年不卑不亢。
察觉到黎昭对齐容与的依赖,萧承竭力忽视掉愈发浓烈的酸涩,淡笑道:“昭昭,来朕这边。”
男人嘴角带笑,眼底却无笑意,深知一点,除刻意为之,肢体反应最骗不了人,黎昭已极为亲近齐容与。
可自己和黎昭才是青梅竹马。
黎昭不该对其他人产生依赖。
听得那句“昭昭,来朕这边”,齐容与转过头,看向躲在背后的女子,发觉她脸色苍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愤怒,总之脸色很差。
四目相对,齐容与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黎昭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房门在这一刻被突兀叩响,曹柒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膳食备好了。”
僵持无果,萧承率先坐在四仙桌的一侧,“送进来吧。”
跑堂在一道道监视下,手举托盘走进来,一边报菜名,一边摆放好菜品和碗筷。
“菜齐了,三位请慢用。”
顾及到萧承和齐容与的君臣礼节,渐渐冷静下来的黎昭没有离开,坐到了萧承的斜对面,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轮到齐容与入座,他先捡起了地上的盒子,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随后选择坐在四仙桌的另一侧,位于萧承和黎昭之间。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好在齐容与是个收放自如的人,主动担起布菜,“照顾”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没提及被帝王算计一事,心知肚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