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缄默须臾,道:“陆某没忘。”
他倒期望确有轮回一事,殷切地想要探寻,他和虞穗,上辈子究竟有无牵扯。
陆隽莫名地困顿,一旦进了猜测的幽谷,面前恍若摆了许多条路,倘轮回的是她,若他们上辈子是夫妻,他为何看不出她的情。
这足以说明,他们上辈子不是夫妻。
她待他的好,也并不是男女之情。
陆隽不免心冷了。偏执执拗在这一处,可转念一想,起码,他身上有她所图的地方。
“陆某有些日子不骑马了,生疏了不少。”陆隽问,“虞姑娘若有空,能否再次与我去郊外骑马。”
虞雪怜短暂地愣了一下,应许了陆隽。
雨停了,虞雪怜没在陆府逗留太久,带金盏回去了。
到了女先生结课离府的这一日,虞雪怜她们为女先生践行。
宋仪文给金陵仕女教了十年的书,顽皮的,乖巧的,聪慧的,哪一个都了如指掌。可出身将门的,她鲜少接触。
这一年来,府邸的女娘也算尊师重道。今次要彻底结课了,宋仪文坐在椅上,温言说道:“怜娘,我教你的那些诗文,你学得不错,我业已没什么叮嘱你的。倘你日后出阁嫁人了,需记得给老师写封信,让老师跟着喝杯喜酒。”
虞雪怜说了声是,福身说:“怜娘不会忘了宋老师的教导。”
“说实在的,我刚来镇国将军府,较为怕的便是你。”宋仪文笑道,“怕你在我课上捣乱,不守规矩。”
宋仪文合上竹简,说,“来了才发现,你倒是个省心的好女娘。外边的流言蜚语,委实不能轻易听信。”
她的本职是教女娘读书认字,明辨是非。南郢能读得起书的女娘,放眼望去,用手指来数,少得可怜。
虞雪怜上前走到书案边,笑吟吟地问:“宋老师是不是发现,这府邸有人比我更顽皮”
“正是。”宋仪文瞟了一眼虞浅浅,说:“这么些年,我也就教过这一只皮猴子了。”
虞浅浅吐了吐舌头,道:“去年浅浅还小,稍微有点顽皮。宋老师不是说,浅浅很有长进的吗”
总归是最后一日,宋仪文没有往日的严肃,点头夸赞道:“都说猴子顽皮,可要属它最机灵。浅浅悟性高,我平日课上教的,不单能自个儿琢磨出意思,还能举一反三呢。”
虞浅浅谦虚地摇摇头,掩面笑道:“老师若早这么夸我,浅浅说不定能去当个女状元。”
虞嘉卉在旁打趣道:“瞧瞧,你怎的这么经不住夸,老师夸你一句机灵,你这尾巴就翘上天了,都有胆子去当女状元”
她们姊妹气氛融洽,随意说起玩笑,也都不会恼。
宋仪文解了放在桌案的藕色包袱,取三枚颜色不一的吉祥结,分给她们,“今后我不在鹿鸣斋教你们姊妹读书,下回要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月份去了。这吉祥结是我过年编的,想着给你们留个念想。”
相处了一年,宋仪文把她们姊妹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挑的颜色各不相同。
虞雪怜问:“可有别的府门请老师去教书”
她上辈子活了二十余年,哪里正儿八经地坐在书案前读书。她单纯地想着,爹爹是厉害的镇国大将军,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即使读了书,也用不上一字半句的。
是以,她成了头脑空空的草包,她原不愿把这词安在自己头上,可事实的确如此。直到镇国将军府出了祸事,落魄如浮萍,她方知自身的愚昧。
宋仪文把包袱绑好,笑道:“我婆母今年身子骨不硬朗,我得回夫家去了。”她敛眉说,“这件事不该和你们讲,可等老师回了夫家,怕是没机会再回金陵教女娘读书了。”
虞浅浅鼓着脸,问:“老师的婆母生病了,那老师的夫君不管——”
“浅浅。”虞嘉卉打断她的话,说,“不得妄论。”
虞浅浅把话吞了回去,委屈地看向宋仪文。
她不爱读书,可老师喜欢教书育人,这会儿要回无用的夫家照顾婆母,想想就替老师憋闷!
宋仪文泛起热泪,两眼婆娑,却强颜欢笑:“我出嫁有数十年了,婆母容我来教书,便是恩赐了。我回去照顾她,也是报答她体谅我,帮我操持家务的恩情。”
“好了。”宋仪文不喜无病呻吟,故作煽情,“时辰到了,我要赶着坐马车,码头的船在等我去,再说下去,老师的船票钱要打水漂了。”
“老师喜欢喝兰园丫鬟晒的茶叶,我昨儿让金盏给老师倒了两罐。”
虞雪怜叫了小厮送来提前备好的糕点果子,另给宋仪文装进包袱。
她们送了女先生一程,回来时热得满头是汗,各回了厢房沐浴。
季夏讨人厌的地方不仅是这一点,在园子晒一会儿,脸上抹的胭脂就化了。要论起这个,园子的小丫鬟能聚着七嘴八舌,说上整整一个时辰。
金盏用帕子给虞雪怜拧干乌发的水,良儿接过湿帕子,把它扔进盥洗盆,转身拿出厢房去洗了。
“吱呀——”陈瑾的贴身丫鬟推开房门,说,“娘子,夫人来了。”
陈瑾这阵子忙着给老太太往滁州府寄信,打发人去给那边的亲戚送礼,今日得空,便想到女儿的闺阁来坐坐。
“母亲是刚从祖母的院里过来”虞雪怜让金盏去盛一碗绿豆汤,“母亲的嘴巴干了,起了一层皮,想来是没空喝茶。”
陈瑾欣慰笑道:“穗穗过了生辰,添了一岁,是又懂事了些。”她继而叹道,“你祖母近来犯糊涂,若是不诊治,恐怕要卧榻不起。我和你爹爹商量着,请太医院的刘太医来府上给你祖母把把脉。”
虞雪怜说道:“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吗卉娘跟我说,祖母上个月只是记性不大好,忘东忘西的。”
陈瑾怅然道:“你祖母这病,我觉着是糊涂病。”当着女儿的面,她说话的分寸可谓是收着了,但眼看女儿要谈婚论嫁了,府邸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婆母的相处之道,也该跟女儿讲一讲了。
“母亲先前想着你年纪小,有些事便没和你多讲。”陈瑾缓缓说道,“我嫁给你父亲那年,是在滁州府拜堂成亲,你祖母那时使不完的精力,虞府各房各院的事,都想插手管一管。后来你祖父去世,是你爹爹和我办的丧礼。你祖母操劳了一辈子,如今老糊涂了,起夜也不会叫嬷嬷,弄得每日要换洗被褥。”
世上哪有人逃得过生老病死,虞雪怜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你大哥的婚事,这一两年,是定不下来的。”陈瑾说,“穗穗,你跟母亲说实话,那高公子,你意下如何”
虞雪怜如实说:“女儿对他,没有情意。”
陈瑾失望地捏着手绢擦汗,忍了忍,不说责怪女儿的话,“可惜了,你二人有缘无分。那红螺寺的方丈也说,你和你大哥的姻缘来得晚。时候未到,咱们不急。”
这话说着是安慰她自个儿的,穗穗浑然不急着嫁人。
……
季夏过去了一半,礼部落得两三日清闲,江丰茂特地让陆隽多休沐一天。
湛蓝的天幕,偶尔浮现一两团白色的云端。
虞雪怜骑马出了金陵城,她应了陆隽的话,到郊外教他。
陆隽本就聪明,嘴上说生疏了,但一回生二回熟。
他这次跃马握鞭,动作一气呵成,若不细看,旁人只以为这是个习武的细皮男人。
虞雪怜则在后边望着,看陆隽的模样,她不用害怕他从马背摔下来了。
他策马折返回来,朝她递手,“虞姑娘,上来。”
似乎在马上,他能理所应当地要她靠近他。
虞雪怜握牢陆隽的手,随他上了马。这回换她坐在他身前,男人的身上有柑橘的味道,她低首看,他腰间挂着她送的香囊。
他的腰身硬的硌人,虞雪怜想往前挪。
马背又不同于椅子,它颠晃,不稳,她手里控制不了缰绳,身体也自然跟着他所变化了。
怪异的是,她靠在他的怀里,身心泛起层层的涟漪。
虞雪怜咬了咬唇,暗暗找了妥当的理由,来解释这奇怪的反应。
至于陆隽,他珍视在马背上的每一刻钟。
女子的发丝滑过他的脖颈,酥痒柔软,如一根根刺绣的针线,填补他心里空缺的部分。
他贪婪地紧扣女子的腰,从他把她的罗袜留下清洗,他仿佛成了不忌讳男女之别的登徒子。偷偷地窥探,殚精竭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触碰他心悦的姑娘。
发乎情,止乎于礼。
陆隽早丢弃了一干二净。
男人胸口有力地跳动,虞雪怜后知后觉,她侧目望他,陆隽不再是面无表情,不知是按着物极必反的道理,往日的凝冰的冷,融化为水。
犹如让温火煮过,他的气味竟闻不出一丝冷了。
“陆大人。”
虞雪怜的裙摆任风吹着,她脖颈渗出汗,“你的骑术,何来生疏”
怪道上辈子有人在背后对陆隽忿忿不平,她只教他一次骑马,他便游刃有余了,却说什么生疏。
她跟爹爹学骑马,可是硬生生地摔了几次,吃了不下三回的泥巴。
陆隽听出女子语气有几分羞恼,他默了片刻,问:“虞姑娘是在夸陆某骑术精湛,还是怪陆某过分自谦。”
虞雪怜轻笑出声,他竟能把她的话琢磨出两层意思,也是难为他,“陆大人觉得,小女是在夸你,还是在怪你”
陆隽不答她,他放慢了速度,骏马徐徐下了山坡。
概因虞雪怜不常跟他说玩笑话,加之今日放松,没念着前世的陆隽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只把他当作知人冷暖的郎君。
见陆隽不语,虞雪怜问:“陆大人,你可是生气了”
陆隽勒了缰绳,骏马呼哧喘气,埋头去吃路边的草。
“虞姑娘很怕我生气”陆隽问。
“我方才是跟陆大人说玩笑,陆大人又不理会我。”虞雪怜眨眼说,“小女是怕惹陆大人生气。”
陆隽低下眼帘,大手护着虞雪怜的腰腹。
他先下了马,随即牵虞雪怜下来。
虞雪怜没站稳脚跟,但胜在她有习武的底子,致使不失重心摔倒。
过了十八岁生辰,她的身量相较去年并无大的变化。
陆隽道:“只是玩笑话,我若生气,气量未免太小。”
他和她之间仍有一根弦在。
虞雪怜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她瞧陆隽今日穿的是圆领袍,且骑了一段路,六月的天毒辣未消,陆隽脖子的颜色一定是熟过头的柿子——他肤色不若他人那样难测,到底是食五谷杂粮的人,明显看得出来被热着了。
“陆大人,”虞雪怜的荷包放着一瓶清凉粉,这方可避免汗湿,“你回去用这个涂身,这香粉止汗。离天凉还有段日子。你在衙门办事,要提笔研墨,官袍穿着,一坐便是半晌,也没蒲扇吹凉。”
虞雪怜是真怕陆隽给自个儿捂出痱子,她把瓷瓶递给陆隽,道,“陆大人若清早沐浴,给胳膊、脖子、腋下都抹点。”
女子耐心嘱托,恍若是妻子在交代临行前的夫君,顾好身体。
陆隽点头,把瓷瓶收入衣袖。纵有烈阳当照,可他的口中却不感觉渴。
虞雪怜从郊外回去,顺道拐了一趟夫子庙附近的肉铺,买了几斤下酒吃的烧肉。
爹爹今日休沐,母亲不允他去打猎,他便待在府上练武。
南郢武将至六十岁解甲归田,虞鸿还有整整八年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