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委顿在地,无声无息地仰躺在床榻边。她双肩瘦削,长发披散,逶迤至地,将她本就纤瘦的身体尽数包裹在其中,显得愈发伶仃。
那浅色的衣裙和床帐之上,到处都是醒目的血迹,一团团四散开来,触目惊心。
谢怀琤如同被重锤击中,头脑嗡嗡作响,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他双拳收紧,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什么雷雨声,狂风声,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拼命地屏住呼吸,试图再听见她的呼吸声。
谢怀琤浑身发抖,缓缓朝着她迈出一步。
离得近了,他这才看见,少女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还活着!
狂喜如潮水般涌来。谢怀琤似哭非哭,张开手,向着她愈走愈近。
尚有一步之隔时,忽然,一声冷笑在耳边响起。
“五弟夤夜赶来,又披挂甲胄闯入后宫,可真是情深一片啊,朕都为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而感动了。”那声音带着痛快而得意的笑,一字一句,谈笑风生,与这眼前的血腥之景格格不入。
“只可惜,你们两人,都得死。”
谢怀琤动作顿住,转头看向另一边手执烛台的人,原本恍惚的眼底骤然被愤恨冲开一片清明神思。他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谢怀衍,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手指如铁钳,死死掐住那个人的脖子,迫使那人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却依然神态自若:“咳咳咳......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自然是赏了她一盏鸩酒,送她上路了。”那人的面目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正是昔日的太子、如今的新帝,谢怀衍。
谢怀衍勾唇冷笑:“朕念着表兄妹之情,不忍加以极刑,索性让表妹痛快地死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眯了眯眼,神情愉悦:“如今朕已然登基,表妹也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姜家的人,朕一个都不想再看到。”他说着,面上的笑乍然被冰冷取代。
谢怀琤几欲癫狂,更加用力地掐住他,逼问道:“解药呢?你把解药交出来!”
“五弟可真是糊涂了,”谢怀衍被掐得面色泛红,却依旧无所畏惧,“宫中鸩酒,剧毒无比,何来解药?”
说着,他猛地咳嗽了起来,连声冷笑:“五弟如此僭越无礼,休怪朕不念兄弟之情了。来人!”
随着谢怀衍一声令下,数名侍卫如一阵旋风般从殿内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出现,步伐迅速地上前,轻而易举将谢怀琤拉扯开,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怀衍理了理衣裳,悠然自得地坐下,抬手揉着颈部,道:“五弟啊五弟,你对朕可真是下了狠手了。”
他袍袖一拂,微微俯下身子,直视着被堵住了嘴的谢怀琤,志得意满地笑道:“五弟,莫要再作困兽之举了。如今朕才是这个天下的君王;朕才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而你,朕只须弹指间,便可让你灰飞烟灭。你若是想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识相一些。”
谢怀琤死死盯着他,不断挣扎着,眼中好似在熊熊燃烧着足以吞噬人的烈火。
“怎么,是不是很恨朕?”谢怀衍微微笑着,“可惜你再恨,也只能眼睁睁瞧着。”
他瞥了眼另一边奄奄一息的少女,哼笑道:“看你这恨朕入骨的模样,朕果然没有料错,你二人当真是有私情。”
“早在父皇赐婚前,朕便知道你们的事情,”谢怀衍冷笑,“五弟,你要怪就怪她吧。若不是她的命数,朕兴许就会成全你们了,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他的声音蓦地低沉了下去:“可惜啊,既然谈先生和秉烛大师都说过,她有皇后之命,朕自然要依照天命而为,成全她了。”
“只不过,她这个皇后,只需当这些时日也就够了,”谢怀衍悠然道,“如今朕根基已稳,朝政尽在掌控,自然不需要靠她的存在来维系皇位。”
他看向少女,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朕会留她一个全尸,入土为安的。至于姜家其他人......”
他冷笑不语。
谢怀琤眼底血丝斑驳,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把谢怀衍撕碎。谢怀衍毫不在意,道:“不必这样看着朕。你还是多分些眼神去看看她吧,否则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他手指轻抚下巴:“朕的好表妹啊,朕自始至终对你并无半分情意。当年将你从五弟手中夺了来,也不过是为了那预言和命数之说。朕不会容忍任何与帝位相关的人或事从手中滑走,否则朕终将难安。”
“好在父皇疼我,愿意将姜家之女赐给我做太子妃。若不是为了那些说法,你以为我愿意同姜家扯上关系?”谢怀衍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凄厉,“姜氏虚情假意地抚养我多年,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疼爱我,原来,不过是为了后位,为了利益!当年,她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还能心安理得地让我唤她母后!”
“而姜湛呢,丝毫不顾念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情分,竟
一而再再而三同你站在一处,在朝政之事上也为你声张,替你说话,”谢怀衍冷笑连连,“他定是知道,你同他视若心肝的妹妹暗通款曲,才会同你走得那样近!明明我才是东宫太子,他却视我如无物。姜家的人,我怎能不恨?”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所以,我必须把姜家除掉,才算是了却心腹大患,才算是为母后报了仇。”
“至于她,”谢怀衍轻蔑地看了眼少女,“不过是一颗棋子。如今棋局已定,朕自当将棋子丢弃。”
“五弟,朕原本想留你一命的,”谢怀衍佯装不忍,“毕竟你我的兄弟。可你却做出这种近乎谋逆的举动,朕若宽恕了你,朝臣也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朕索性做一回好人,让你二人一同归西吧。”他纵声长笑,笑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化作一张天罗地网,向谢怀琤扑面而来。
谢怀衍随手捡起地上倒了的酒壶,一步步逼近,钳住谢怀琤的下颌,逼迫他张口,将壶嘴凑近他唇边。
“朕这就送你归天。你和她,就在阴间做一对夫妻吧!”
第74章 重生 他竟还活着?
几乎在同一时刻, 身后的少女发出一声极低微的呻吟,自口中喃喃念出一个名字:“阿琤......”
这声呓语般的呼唤虽轻,却如万钧雷霆之声, 响彻在两人耳中。谢怀衍只是用那种蔑视的眼神扫了一眼,微微笑道:“真是令人感动。想不到她断气之前,竟还念着五弟。”
谢怀琤如同被迎头重击, 痛得五脏俱裂, 喉头一阵腥甜。他拼命挣扎着,甩开侍卫的束缚, 跌跌撞撞扑向少女,声音颤抖:“窈窈, 窈窈, 是我,我来了......”
他抖如筛糠,双手捧起少女的脸, 指尖却只能触及到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少女的唇角渗出血迹, 他慌忙用手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愈发微弱。
“窈窈!”谢怀琤凄厉的声音响在殿中,而与此同时, 原本倚靠在他臂弯的少女无力地滑落至地,彻底无声无息。
他的手臂还停留在拥住她的动作,面上血色却已尽数褪去,嘴唇也变得苍白,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僵硬地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念叨着:“是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身后,谢怀衍慵懒开口:“五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不等谢怀琤反应,他一摆手,便示意侍卫上前,将失魂落魄的人牢牢擒住。
他握住酒壶,再度走上前。
出乎意料,谢怀琤很快便恢复了神智,不闪不避,甚至还衔着讥诮的笑,森森然看着他,反而把谢怀衍看得心头狐疑起来。
“谢怀衍,你以为一切都会在你的算计之中吗?”他嗓音嘶哑。
“怎么?事到如今,五弟竟还在垂死挣扎?”谢怀衍被那眼神盯得后背莫名发凉,转念一想,此刻的谢怀琤一无所有,已如笼中困兽,不足为惧,复又嘲讽起来,“朕是帝王,你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间。你以为,朕会轻易放过你?”
他说着,便要将那毒酒强行灌入谢怀琤口中。
殿外的风声愈发急了起来,硕大的雨滴激烈地打在窗棂之上,发出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声音。而在这样的雨声之中,谢怀衍忽然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吵嚷声穿破密密雨帘,愈发清晰地传来。
他心头一凛,转头吩咐一名侍卫:“出去看看。”
那侍卫领了命,刚一踏出殿门,便发出一声悚然的惨呼,血溅当场。谢怀衍面色顿变,看向殿外,却见不少身披甲胄的士兵手执刀剑,步步逼近。
谢怀衍霍然变色,喝问道:“大胆!见到朕,还不放下武器?”
那些人恍若未闻,依旧向他靠近。瞧那服饰,赫然便是本应忠于天子的禁军。
禁军人数众多,除大统领之外,另有几名副统领分别统帅不同兵士戍守宫城各个方位。谢怀衍登基不过几日,又生性多疑,已经将原先东宫的人提拔成了大统领,正打算将余下几个副统领一一换下,让自己的人执掌禁军。谁知还未来得及动手,这禁军中的一支竟先一步犯上作乱了。他不由得惊怒交迸,连声呼喝着自己的人上前。
然而原本围在永安宫外的人早已被谢怀琤带来的人制住,便是有部分心有不甘而蠢蠢欲动的人,也在禁军的威慑下偃旗息鼓,不敢动弹。
“你们——这是要谋逆?”谢怀衍眼中泛着血红色的骇然光芒,额头上青筋毕露,“来人!来人!快……给朕拿下他们!”
他兀自吼着,原本逼近的禁军不知何时停住了步伐,微微躬身。谢怀衍心头一松,以为他们被恐吓住了,正欲开口,却陡然察觉到身后袭来一阵凉意。
一个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皇兄,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愚蠢至极、任人宰割的人吗?”
谢怀衍一惊,刚要转身,便猝然觉得颈上贴上一抹寒冰般的凉意。他身子僵住,缓缓低头,顿时失色。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了自己咽喉处,那锋锐的刀刃距离他的皮肤不过半寸。身后人只须轻轻一动手腕,顷刻间便能割破他的喉管。
“五弟,你......你要做什么?”谢怀衍浑身战栗,勉强维持着平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弑君?”
谢怀琤一声冷笑,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只让谢怀衍觉得下颏咯吱作响,剧痛无比。
“我便是弑君了,又如何?”
“你犯下的罪行,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谢怀琤手腕用力,匕首立刻划破了谢怀衍颈上的皮肤,鲜血纷涌而出。
“你既费尽心思求娶了窈窈,为何不好好待她?”谢怀琤的嗓音里满是浓厚的杀气,“你一面利用姜家登上皇位,一面翻脸无情,竟还对窈窈下此杀手。谢怀衍,你该死——”
“五殿下且住!臣以为殿下万不可如此冲动!”出声之人是攻进永安宫的禁军领头之人,面容肃穆,身形稳若泰山,正是禁军副统领燕辙。
他虽出身普通,年纪轻轻,但却能力出众,前几年挣了一身军功,颇得皇帝赏识,破格提拔至如今的地位。只是他并非太子党羽,原本不出几日便会被革职。但只要他身居此位一日,必会担负起应有的职责。他手下的兵,皆是多年来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兄弟,对他的命令向来言听计从,哪怕是对抗天子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情也在所不辞。
此刻燕辙见谢怀琤双目赤红,皆是彻骨的痛恨之意,眼看着便要把谢怀衍置于死地,不得不出言劝阻:“殿下难道真的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吗?为长远计,不如先将他幽禁,再徐徐图之。否则,殿下如何能掌控基业,稳固朝局?”
谢怀琤神情恍惚,对周遭的一切声音恍若未闻,只凄然冷笑:“基业?朝局?窈窈已经不在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他说着,目光清明了一瞬,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匕首迅疾无比划破谢怀衍的咽喉,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扬起一阵血雾,蜿蜒满地。
“五殿下!”燕辙大惊失色。
谢怀衍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溺进满地血流之中,一动不动,顷刻间毙命。谢怀琤手一松,匕首当啷一声落地。他阴郁的眼神漠然扫过脚边的尸首,对那惨然死状犹嫌不足,冷冷开口:“谢怀衍,你这条命,死得太轻而易举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而是踉跄着走向了少女,再度跪伏在地,将她已经彻底冰冷的身子抱在了怀里,神色犹如癫狂了一般,用体温去暖着她。
“窈窈,窈窈......”他的唇贴上少
女的额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一步。”
“我击退了敌军,在归途中听闻父皇驾崩的消息,立刻昼夜不停地赶了回来,却得知谢怀衍已于灵前继位。而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下旨召姜大将军和明然回京奔丧,却又在他们进京后立刻设下天罗地网围剿,宣布姜大将军拥兵自重,有谋逆之心,以此莫须有的罪名下旨收缴他的兵权,清算姜家满门。”
“姜大将军宁死不认,已横剑自刎以证清白,明然则被押进天牢严刑拷打,”谢怀琤的声音幽微,“而母后,则被幽禁在后宫之中,对这些事情尚不知情。可我想,若她得知此事,必不会独活。”
“我跑死了无数匹马,只盼着能赶在谢怀衍之前见到你,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他与少女额头相抵,哽咽低语,“窈窈,对不起。”
“若我昔年能够早日觉醒,断不会让你被他残害一生。”
......
这一夜风雨大作,直到天明才止息,而谢怀琤便这样在永安宫待了一整夜。
谢怀衍的尸身早已被拖了下去,只留下满地血迹。燕辙领着禁军,将他的党羽尽数擒拿。
先前姜氏父子接旨进京,归途中与谢怀琤秘密相遇。姜湛似有所觉,将一枚足以调动北地数万大军的兵符亲手交到了他手中,嘱咐道:“若我与父亲此去凶多吉少,事情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求五殿下能够护我妹妹安全,也让大宣莫要陷入危难境地。此物是昔年陛下破例赐给父亲的,如今交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正因如此,姜湛入京后没能求死,而是被严格看管起来,搜查全身,严刑逼供,逼迫他交出兵符。然而姜湛始终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没有人知道,那枚兵符此刻在谢怀琤身上。
而与此同时,姜家麾下的兵马也已经到了皇城之外。
“殿下,”燕辙将万事办妥,再度回到殿内,轻声道,“姜姑娘已经......故去了,您还是放开她吧。”
“如今朝野震动,群臣激愤,还等着您主持大局。”
在所有人看来,谢怀衍既死,谢怀琤便是当仁不让的新君人选。
谢怀琤沉默半晌,问道:“三皇兄呢?”
燕辙愣了愣:“三殿下已得知了消息。但臣不敢擅自让他入内。”
“让三皇兄来这里,我有话要对他说。”
燕辙虽诧异,却还是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