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跃入湖中起,他便在寻觅她的身影,可这湖竟然如此之大,饶是他颇通水性,却连她的裙角都没有见到。
不是没有起疑,他不过顿挫了几息时间,怎么会这么快便不见她的踪迹,直到此刻,水底蒸腾不安,三千婆娑铃更是躁动不停,他又怎会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此刻若要折身回岸,已经来不及。
更何况,便是能回,他也不会回。
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世间,他就是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到她的身边。
一声,再一声,那杖身每散开一圈水波,三千婆娑铃便有一声清脆的叮铃,若是凝辛夷此刻睁眼,便能看到那水波之中,圈圈层层,分明被搭上了婆娑密纹的烙印,而那些烙印,竟是从杖身的麻布上被带出来的。
而现在,既然婆娑烙印被水波层层冲淡,密纹藉由水色重回三千婆娑铃上,那杖上的的麻布,也开始松动,然后层层剥落,露出了骨白色的内里。
等到麻布全部松开时,凝辛夷蓦地睁开了眼。
白骨杖顶悬下来的一张面具,恰跌落在她面前,像是隔着不知多远的时空,以那双空洞的眼,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黄金傩面,上生四目,坠以并排的红色宝石,仔细看去,像是有无数道幽秘的目光同时注视,如火的眉间额顶有纂刻着婆娑密纹的尖角,獠牙破开唇角,四周又辅以龙纹祥云,看起来神秘可怖,又无上尊贵。
善渊的那张龙吞傩面乃是半面,而她面前这张黄金傩面,乃是全面,看起来小巧许多,好似从最开始,便是为女子所造。
她抬手,将那张面具的边缘攥住,脑中蓦地出现了一段话。
傩面如脸。
这世间,却唯有一人可以黄金傩面为脸 。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摘下面壳,才是人。
凝辛夷的手没有停。
她翻转傩面,扣在了自己脸上。
严丝合缝。
就像这本就是她的东西,在这里等她许久,终于等到了她伸手的这一刻。
*
神都,玄天塔底。
这世间鲜少有人知道,高耸入云的玄天塔底,原来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
那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几可冲天,树干几乎需要数十个人合抱粗细,比凝辛夷和善渊在双楠村见到的无忧和安乐的真身加起来还要再壮观许多。
普天之下,菩提尽祭,唯此一棵,自然便是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
原来玄天塔如此高耸,所为的,竟是为了藏这样一棵阵眼之树。
无数符箓镌刻在玄天塔的内壁上,密密麻麻,晦涩繁复,让人见之生畏,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吸入其中,迷失神智。
那菩提树的树根下,也绘着同出一辙的符阵,那符阵之中,有九位周身气息极强,难辨境界深浅的修道之人环绕坐镇。九人双手持印,盘腿而坐,皆以兜帽盖住面容,看不清神色。
有随侍的小侍从们作道童打扮,规规矩矩地跪在墙根处,不敢僭越一步,更不敢四处张望。他们年纪虽小,面上却带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与沉默。因为他们知道,踏入这塔中,便是玄天塔的守塔人,这一生都不能再出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此古井无波的寂静之中,却蓦地有人低呼了一声。
有人立刻投来了苛责的视线,按照以往,若是有人惊扰阵中的那几位守阵人,即刻便会有人上前,将出声之人拖行下去。
但今日却不同。
因为那声低呼后,又有几人难以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便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也难掩呼吸的急促和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
“树……”
那棵像是永远宁寂,永远不会掉落半片树叶,也永远都不会枯萎的菩提树,倏而抖动了它的树枝。
无数菩提树叶从天而降,像是一场经年才落下的,绿色的雨。
第160章 离火落长湖。
玄天塔下的动静,不会惊扰到塔上,但这并不代表塔上之人会对此一无所知。
塔顶白发如练的谪仙人抬眉:“缘何吵闹?”
小道童本就是来禀这件事的,他有些气喘,眼中还有着惊惧,神色却努力在镇定:“树动了。”
在这里说树,自然也只有一棵,那就是塔下那棵菩提神树。
小道童在说出这三个字后,已经做好了被问询、甚至迎接怒火的准备。
虽然青穹国师大人素来只忧天下,只叹苍生,但两仪菩提大阵便是天下苍生,如今有异,若国师责问,也是理所应当。来之前,他已经详细问过下面的人,九位守阵人并无任何异动,所行一切皆如平日,手印极稳,并无任何人对神树有不敬之举。
他心思急转了这许多,额头已见汗珠,面前的青穹国师却久久未有言语。
小道童等了又等,却始终不敢抬头。
又过了不知许久,那道淡漠清冷如初雪的声音复又响起:“还有别的事情吗?”
小道童茫然摇头,他知道这句话后,他合该退下,可……可树动了,国师大人竟然没有想去看看、想再问问的想法吗?
但他转念又想到,那可是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乃是天下最一等一的卜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呢?
神树之动,定然早就在国师大人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如此镇定自若。
小道童如是想着,悄然退下。
于是玄天塔顶,又只剩下了国师青穹道君一人。
无人在此,他才侧过头,看向窗外。
那双眼与闻真道君的太过相似,业障密布,如茫茫交错的海草,并没有什么焦距,像是被什么蒙蔽,然而于卜师来说,心与巫草便是眼,看这世间不必用眼,需得用心。
但他却依然在“看”。
如雪般的发披散下来,却并不枯槁凌乱,这位久不见天日的国师发如雪,肌肤如雪,眉眼也如冰雪,饶是上了年龄,目无焦距,依然俊美无俦,这样敛眉去看什么的时候,如真正的神明低眉。
这天下值得他用心去看的,自然不是这扇窗户,也不是窗外的天。
他只是下意识般、若有所感地转向了那个方向。
也并不知道,那个方向一直向前一千里的地方,有一汪长湖,湖中此刻正沉浮着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
菩提树是活的,又不是死了,活物自然会动,只要两仪菩提大阵完好……
他边这样想着,边转过头来,没有刻意去看,目光却落在了这一方纯白空间里唯一的翠绿。
是方才那名小道童急急来禀塔下之事时,不小心带上来,又落在地上的。
那是一片菩提落叶。
他久居菩提之上,却久不见菩提。
明明俯首就可以相见,他却从来只看上天。
下一瞬,三清之气牵引,绿叶落在了青穹道君的掌心。
再少顷,青穹道君捻起一根巫草,到底起卦相询。
菩提因何落叶。
*
凝辛夷脑中的那些错落的片段画面开始变得清晰,原本星点松散的记忆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可以穿插过所有碎裂的时间长线。
一张姣好如明月的面容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不是惊鸿一瞥,不是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失的记忆,而是隔着十年时光却依然清晰如旧的,她的记忆。
那是只在朔月之梦的痛苦中才会牵住她的手的阿娘。
她的阿娘,姓方相,名寰云。
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从她有记忆开始,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方相寰云的。她的阿娘腕上有一串三千婆娑铃,铃铛细密缠绕了许多圈,只要铃铛作响,无论在做什么,她都会立刻起身,披上红黑两色的外袍,背起乌木剑匣,拿起倚在墙边的白骨杖和挂在杖上的九点烟折扇,最后将那张黄金傩面覆在脸上,然后推门而去。
带上黄金傩面的阿娘,不像是她一个人的阿娘,而像是另一个人。
又或者说,让人不敢接近和直视的神明。
她总会被一个人留在院中。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会跟着阿娘跑出去,撕心裂肺地哭喊要阿娘留下,然后没日没夜地枯坐在院中等她回来,直到体力不支地晕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阿娘正坐在床榻边,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委委屈屈地哑声喊一声“阿娘”,方相寰云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娘不是不想陪你,也不是故意要将你一个人留下的。”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用极浅显的话语说:“阿橘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你还小的小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了阿娘。”
她吃惊地睁大眼:“那她们的阿娘呢?”
方相寰云道:“被妖祟杀死了。那些妖祟力量强大,非常厉害,普通人难以抵挡,每一次阿娘的三千婆娑铃响起来的时候,就是阿娘要去救这些普通人的时候。阿娘若是去晚一点,可能会多一个小孩子失去阿娘。”
小凝辛夷努力消化这些话语,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做“杀死”,但隐约知道了,这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了的意思。她想了一会,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普通人不能抵挡妖祟,但是阿娘可以。”
方相寰云摸了摸她的发顶:“没错,阿娘可以。等到阿橘长大,阿橘也可以。”
她顿时从床上爬了起来:“阿橘也可以?”
“没错,阿橘是阿娘的女儿,这些力量都写在我们的血脉里,等到阿橘长大,也可以和阿娘一样,平妖戡乱,守护天下苍生,这本就是你我此生的责任所在。”方相寰云含笑道:“所以下次阿娘走了以后,阿橘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于是她红着眼圈,掩下心底的不舍,重重点头:“嗯!阿橘会乖乖在家的!”
方相寰云想了想,手指按上三千婆娑铃,取出了一柄扇子:“阿娘知道,阿橘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害怕。所以阿娘将九点烟留给你,你若是无聊,可以和它说说话。”
小凝辛夷愣愣地盯着被放入自己掌心的折扇,不是很懂人怎么可以和一柄扇子说话,但是阿娘既然说了,那就是可以。
于是下一次方相寰云离开后,她踮起脚,从桌子上那下来九点烟,握在手里,轻声道:“你好,我是阿橘,我阿娘说,她不在的时候,有你陪我。”
九点烟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扇骨倏而燃起了一抹幽蓝的火,火中腾起了一抹幽幽的青烟。
那烟聚而不散,逐渐幻化出了一张实在不怎么好看的面容。
豹目龙眉,獠牙鹰鼻,就算表情已经在努力温柔,甚至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称之为狰狞,而那个笑,更是某种程度上起到了绝对的反作用。
小凝辛夷与这样一张脸面面相觑片刻,表情慢慢惊恐。
过了几息,终于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那烟中威严狰狞的面容顿了顿,有了一丝微妙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