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凝辛夷却笑得更开怀了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发梢都在颤动:“这世上最大的噩梦,难道不应该是真心被负,自己最是信任的人,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连名字都是假的吗?”
“善渊师兄,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是还请你不要再叫我阿橘了,也不必喊我凝三小姐,方才我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刚刚得知,原来我体内所谓的妖尊封印真的是假的,我爹告诉我的我娘的身份是假的,他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我猜,也或许我爹也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凝家人。”她笑得沁出了泪,让本就晕红的眼角更多了几分凄然:“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毕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却轻,善渊的心底便越是仿佛被扭着般,悲凉和愧疚像是要淹没他,让他从来都极稳的握剑的指尖都开始颤动。
怎么偏偏在此时。
她在最迷茫的时候,从三清山一路奔来,想要告诉他自己从菩虚子道君那里都知道了什么,她想告诉他,或许神都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假的,可她不怕,因为她还有他。
可她站在闻真道君的道馆门外时,却听到了,原来连他也是假的。
凝辛夷不是没有看到那只手的样子。
善渊的那只手伤得极重,几可见白骨,血从他的指尖星星点点洒下来,他却仿若未觉。
她知道那是他为了帮她压制剑匣的躁动时受的伤,可越是知道,她的心底就越痛。
“你说,我相信过的那个人,我交付了真心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善渊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却蓦地敛去了所有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苍生吗?”
言罢,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径直再向后一步,坠入了长湖之中。
善渊心头剧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脚下的剑痕,然而饶是他飞扑向前,也到底与她的衣袂擦过,他的指腹上只染上了一抹她的血,空空落落,再无其他。
“阿橘!”
浮冰碎玉被击散,她坠湖后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落在善渊眼底,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下一瞬,他跟着凝辛夷,一并跳入了腊月最冰冷的湖水之中,沉沉下坠。
扑通。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微弱,散开的浮冰重新聚拢,飞雪依旧,雷声渐弱,湖边的脚印也被白茫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都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玄天白塔之上,一根巫草从修长的指间蓦地掉落在地。
满地的占象无风自动,竟是将几个卦阵全部搅乱,那位从来都背脊如剑的青衣国师倏而发出了一声闷哼,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这样的动静惹得室外的小道童们惊愕侧目,惶惶跪地:“国师大人!”
如雪般的白发从青穹道君的颊边垂落,他按着心口,感受着钻心般难言的痛楚,微微拧眉,神色却依然平静。
窥国运,卜苍生,偶有反噬,再正常不过。
只是今日这痛,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
但这种异样也不过如浮光掠影般扫过心头,并不让他多么在意。
但下一瞬,他抬手去捻巫草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因为一道稚童的身影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女童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笑吟吟看向他,一双杏眼弯如月牙。
“阿爹。”
第159章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
长湖的水比记忆中的还要更冰冷。
浮冰之下,那水如刀如刃,像是要将她身躯的每一寸都割裂开来,她却甚至没有聚三清之气来将湖水抵御在身躯之外,只是平静地在水中下坠。
起初时,还能看到带着水波纹的天穹,再少顷,她觉得自己似是听到了一声闷响波澜,但她却甚至懒得回头去看,而她周身的水色也已经转浓,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湖蓝。
太过安静的地方,会无限放大自己的心跳声。
甚至能听到血流淌过全身的声音。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真疼啊。
可这疼,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过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
她最讨厌黑暗,也能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中夜夜熄灯垂帷,在不喜的香气中安静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浑身都占满这些恼人的气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纨绔,可到头来,神都声名最盛的纨绔,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从来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对自己的失望。
明明从一开始,这一桩婚约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图,各有算计。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虽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记忆,但林林总总,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却真的会在各取所需这四个字的背后,动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装地来,自以为胜券在握,占尽先机,结果其实普一照面,就已经被对方认了个全须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过是被算计在内的、她心头血的交换物。
比这些更早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却缄默不言,就这样看着她假装自己是凝玉娆时,她就应该生气的。
她也确实生气了,但那些气却在善渊以缠臂金护她,再以身为她挡剑的满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谅了他,更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他欺瞒她的全部了。
她的脑中浮现了她失明的那几日与他的对话。
他说,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她明明拒绝了这个赌注的,可他却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谁在辜负谁的真心。
东序长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泪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落泪,但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婚约,她与他,便至此吧。
他骗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让。即便他从伊始便认出了她,也不能改变她顶了阿姐的名头嫁入扶风谢氏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按照菩虚子道君的说法,若非善渊师兄将妖丹给她,若非她愿意相信他,将三千婆娑铃分给他,从而松动了封印,让她在非朔月之夜时,剑匣也有了异动,她或许也不会来到三清观,不会求见菩虚子道君,遇见他所说这所谓“一线生机”。
她倏而想到,并蒂何日归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闻真道君的业障,可那时她周身三清之气躁动不安,他却悄然将妖丹给了她时,又是怎么想的呢?可有过挣扎与犹豫,可对她……也的确有过一刻的真心?
这其中桩桩件件,交缠环绕,真要算起来,原来早已如黏腻在一起分不开的蛛网,亦如藕丝,说不清对更多,还是错更多。
恩怨难分,也难辨。
既然两方都不够纯粹,撕开一张面具后,下面还有另外的假面,这样层层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尽头,那便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当过去种种,已经两清。
就这样吧。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会有怨。那是太过浓烈的情绪,而这些汹涌和激烈,都会被长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还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长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几乎是本能般蜷缩起了身子,双手抱住蜷起的腿,长发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飘散开来。
不知为何,这个姿势竟然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某种潜在记忆中的熟悉感弥散开来,连带着湖水的温度都变得平和缱绻,仿若空荡已久的湖底终于迎来了本应对这里最熟悉的人,而她所有的伤痕也终将被沉没在漆黑的湖底。
是熟悉。
长湖的水将她沉浸,穿梭过她的手指脸颊,模糊隐约的水声和这样无望的黑暗与窒息,她唯有将自己蜷缩成这般仿若还未出生时的姿势,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激荡的心绪平缓下来后,她的脑中终于再次响起了她与菩虚子道君的对话。
这里乃是天下道统的中心三清观旁,饶是东序书院早已落魄,书院长湖中,又怎可能有什么妖尊出没。
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慎坠湖,也没有什么也妖尊封印,可她从湖中被捞出来是真的,听见过的菩虚子道君有关妖丹的话语是真的,她出湖时,曾造成长湖倒灌,风卷肆虐,也是真的。
推断出接下来的一切,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湖中曾经的确有封印,只是封印破时,从湖中出来的,并非什么妖尊,而是……她。
想通这一节时,她仿佛听到了有什么轻轻碎裂的声音,然后,她若有所感地从膝间抬起了头。
稠蓝近黑的水下,本应目不可视,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却仿若亮如白昼,她清楚地看到这长湖之中水至清且无鱼,这么说来,菩虚子道君垂钓的那根钓杆,果然所钓非鱼……也能看到这无边无际的水下湖中,漂浮着一样东西。
某种奇特的感觉驱使她舒展开身子,向着那边游去。
待得靠近了一些,她终于看清,静静悬浮在水中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像是杖样的东西。
那杖通体笔直,顶端如蛇身般弯转出一个环,麻布一圈圈将其缠绕,饶是在水下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看起来却依然崭新如初,甚至连麻布上蜿蜒画下的晦涩细密笔触,也清晰可辨。
是有些熟悉的封阵。
这种熟悉不止来自于她身上的繁复封印法阵,其中透出来的晦涩感,却更像是她常枕于脑下的乌木剑匣。
她心有所动的同时,被放于三千婆娑铃中的乌木剑匣也仿若感知到了什么般,微微一颤。
剑气溢散流淌出来,从她的指尖没入水中,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煽动了翅膀,初时寂静无声,但不过几个眨眼后,一圈水波蓦地以那根杖为中心,振动开来!
像是有什么要在此刻苏醒,也像是沉寂许久的一切终于感知到了命定一刻的到来。
那水波穿透过凝辛夷的刹那,她的脑中像是徒然被塞入了许多片段。
那些模糊不真切的片段交错扭曲,刹那间就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像是被撕扯开来,要让尘封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某种本能驱动她抬起手指,向着那被麻木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杵伸去。
又是一圈水波。
脑海里不甚明晰的片段画面中,没有五官的面容开始被工笔仔细雕琢了眉眼。
水波渐密,凝辛夷的唇角渗出了一丝血,她的眼瞳都变得涣散,但下一刻,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比她还要更高几分的杖,然后在掌心握紧。
一声清越的铃音响起。
叮铃——
那铃音在凝辛夷的腕间响起,在她的脑中响起,连同善渊手上的两颗铃铛一并,在长湖之上响起,惹得湖水面上的浮冰寸寸碎裂,也在天地之间响起。
这一刹那,三清后山的无数人都睁开了眼,看向了东序书院的方向。
为菩虚子道君念的往生咒刚好停在最后一句,天地之间已经不闻雷声,可此刻长湖铃音起,水声渐,他们虽居三清后山,却又不是真的两眼不看窗外,大家的心头都浮现了那几年东序封湖,不得靠近时的阵仗。
可那封印不是早就已经破了吗?
如今这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闻真道君一手持拂尘,一手捏印,指尖是燃着灵火的巫草,元勘和满庭满眼都是焦急,看看屋外,又看向业障才消,却又起卦的师父,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打扰这一卦。
在凝辛夷身后跃入了湖中的善渊被扑面而来的水意冲刷,他腕间的三千婆娑铃从未如此刻这般灼热过,他看着那暗金色的铃铛和红绳,再看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