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人头落地的几乎同时,三道缠臂金俱碎。
金光璀然,凝辛夷的身形从一片耀目的金中浮凸出来,她的眼瞳里,是比缠臂金还要更纯粹的金灿,婆娑密纹缠绕在她的周围,随着她的手印,便要向周围震荡开来!
然而便如谢晏兮将出而收拢的剑气,婆娑密纹杀气浩荡一瞬,到底还是消弭散去,凝辛夷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驱散自己心头的杀意,持了一个手印,低声道:“褪影。”
在尚且不知道这些村民身上的蛊虫是否能被驱散之前,凝辛夷不愿意伤害到他们。
她的身形刹那间无影也无踪,近似隐匿于了人群交错的影子之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此刻,谢晏兮才沉声道:“阿橘,不要离开我身边。”
有轻风如带了钩子般将他的手臂拉了拉,似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曳影翻转,三清之气牵引剑意,再过了少顷,谢晏兮终于和谢玄衣一道,从搏命般想要将他们留下的村民中杀将了出来,直到妖瘴与风沙一并将形容狰狞的村民们吞噬,再也看不清楚,几人的脚步才稍微停了下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可惜了。”谢晏兮回头看向村民们的方向,方才他的剑看似是将村民们击倒,实则不动声色地将周遭都扫了一圈。然而那些杀手显然机敏无比,知道能够这样偷袭近身的机会只有一次,这样连出三招却竟然还没有要了凝辛夷的命,剩余的人便已经撤走:“阿橘,可有受伤?”
他的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凝辛夷隐匿的方向,谢玄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了一片虚无,谢玄衣不由得想要问谢晏兮怎么知道凝辛夷在那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因为凝辛夷的身形真的从那里浮凸了出来,她的紫衣有些破碎,但很快,谢晏兮的玄色外袍便已经罩在了她的身上,他像是笃定地一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那里,只等待她的身影浮现。
凝辛夷普一现身,便开始剧烈的咳嗽。
缠臂金虽然抵消了致命的伤,然而那三道剑气和杀意却还是穿透过了她的肌肤,震到了她的五脏六腑。
一道平和精纯的三清之气藉由她的掌心传了过来,凝辛夷胸口的郁气被驱散一空,翻涌的血气也被抚平,她慢慢直起身,想要说什么,却见谢晏兮已经转开了头,指间离火一闪,面前浓得化不开的妖气被他的离火逼开一条翻涌的甬道。
谢玄衣一直注视着谢晏兮,他的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和古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把缠臂金给她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就不要再问出口了。”谢晏兮的语气很散漫,他旋即看了一眼程祈年,轻轻叹了口气,到底也渡了一道三清之气入他的体内。
程祈年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谢晏兮却仿若无知无觉般收回了手:“大约能保住你的命,但能保住多久,我也不确定。”
他的手却被程祈年一把扣住,他有些诧异地抬头,却见程祈年看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然而不等他问出口,遥遥已经有两道人影奔了过来。
“师兄——!”元勘满脸是泪,乱挥着双手,哇哇哭着一路跑了过来:“可算是找到师兄了呜呜——!虫子,到处都是可怕的虫子!呜呜呜呜——你们去哪里了师兄!”
满庭冷漠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一只被他削成了两半的蛊虫,见到谢晏兮后,他才将那只蛊虫扔到了燃起的离火之中,看着蛊虫被烧得一干二净,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个打岔,程祈年攥着谢晏兮的手已经松开,谢晏兮有心再问,元勘已经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师兄,你可有受伤?”
看到谢晏兮瞬息锐利的眼神,元勘蓦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然后才小声道:“不是,师兄,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你俩不是还因为这个那个那个什么吗?我还以为……”
谢晏兮:“……”
元勘顶着谢晏兮杀人般的目光,闭嘴了,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是了,我方才远远听到了缠臂金三个字,师兄,你们遇见什么危险了吗?连缠臂金都被触发了,你的缠臂金就剩下那么几圈了,用完了可就没有了!那可是师兄的母亲留给师兄——”
谢晏兮用两根指头抽出了一张符,面无表情地贴在了元勘额头。
元勘猝不及防,嘴巴还在叭叭叭,声音却一个字都出不来了。
凝辛夷听了个一清二楚,其他人自然也是。
谢玄衣在震惊之余,终于闪烁着视线,转头看向了凝辛夷,双目对视一瞬,他想要说点什么,解释,亦或者是一句道歉,凝辛夷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已经转过了目光,留给了他一个看不出情绪的侧脸。
于是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堵了回去。
凝辛夷垂眸,岔开话题道:“高大柱死了,妖瘴却还在,我和阿垣斩了挑生蛊妖的腿,妖瘴却没有任何变化。之前游家二娘说,她们难以靠近村子里的两棵菩提树,所以我想去看看那两棵树上到底有什么。”
“不用先追杀手吗?”程祈年喘了口气,问。
凝辛夷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然后摇头:“一击不中则退,这些杀手最擅长匿踪,追不到的。此事稍后再说,还是先解决妖瘴的事情。”
“树?”元勘好半天才揭下了额头上的符,忙不迭道:“我倒是好像见到树了,就在那边!我和满庭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只是我们急着找师兄,没有仔细看那边到底有什么。”
“你们这一路上,有遇见挑生蛊妖的幻境吗?”谢玄衣的目光扫过毫发无伤的两人,倏而意味不明道:“你们倒是这一生顺遂无憾,三清观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美满。”谢晏兮却摇了摇头:“所谓无憾,不过是因为他们幼时的记忆被全部抽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凝辛夷,补充道:“就像忘忧蝴蝶。”
忘忧蝴蝶所能消弭的,只有恐惧忧怖。
换句话说,元勘和满庭幼年时的所有记忆里,都只有这一种情绪。
谢玄衣蓦地转过头,半晌才道:“抱歉。”
元勘却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没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有全然的好和坏。师父让我忘了,当然是为了保护我,让我不要陷入过去的泥沼之中。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感觉,就像是走着走着,突然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自己丢失了心脏。”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还好我有师兄和满庭,只要他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没有那些很久以前的记忆也没关系,估计也不怎么重要,只要我还记得师兄和满庭,就足够了!”
凝辛夷没有想到,满庭和元勘竟然有着与她相仿的经历。
她看了一眼乐呵呵的元勘和依然寡言却目光温柔的满庭,慢慢垂下了眼。
但旋即,一只手就插入了她的掌心,将她的五根指头挑开,直至十指交握,毫无缝隙。
真实的温度顺着谢晏兮的手传了过来,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偶尔有时候丢了心脏也没关系。”
凝辛夷有些诧异地抬头。
谢晏兮没有看她,他平稳地以离火辟出一条前行的路,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的真心给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会像是元勘所说的那样有丢失的感觉,但此时此刻,被谢晏兮牵着手走向未知的这一瞬,她想到了方才缠绕在她周身的三圈缠臂金,然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出了前所未有的,重重的一拍。
砰。
第147章 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
离火烧出的那条路的尽头,有树影绰绰。
谢玄衣将程祈年背在背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看,每一步落得却极稳,因为以程祈年如今的状况,所有的颠簸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妖气浓郁近黑,风沙都要为这样的妖气避让。
而程祈年肩头的那张人面也终于彻底成型,那道谢晏兮渡过去的三清之气可以让他吊住一条命,神智清明,不在这样中毒且中蛊的情况下被妖气所侵蚀,亦或者被那张人面招来的魂魄控制心魂,却不能阻止那张人面的形成。
眼看那张人面扭曲着面容,竟然向着背着他的谢玄衣张开了嘴,程祈年猛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提前一步挡在了那张嘴和谢玄衣之间。
那一咬极其大力,不过片刻,程祈年的那只手便已经鲜血淋漓。
程祈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满头都是冷汗,却依然没有将手移开。
谢玄衣若有所觉,侧头看过来,忍不住“嘶”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这兄弟的牙还挺利,生前没少吃肉吧?”
虽然这么说,却到底没有松开背着程祈年的手。
程祈年冷汗直流,面色复杂至极,闻言,眼瞳却是一黯:“倘若真的经常吃肉……那就好了。”
说话间,满庭已经到了近前,一手下去便止了程祈年手背上的血,然后非常干脆利索地在那张嘴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布。
血好止,那血淋淋的伤口和牙印却到底不是那么快就能消弭的。
谢玄衣看着满庭娴熟地给程祈年的手上缠绕纱布,到底问了一句:“是你胞兄?”
岂料程祈年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谢玄衣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毛:“最思念和最爱的……朋友?”
程祈年却道:“事实上,我觉得宿监使所说的未必是挑生蛊的全貌。挑生蛊招魂的对象应该并不仅仅是最思念和最爱的人。更确切地说,这种招魂应该需要一些媒介。倘若一个人的思念不足以支撑和成为这种媒介,那么倘若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某位故去之人的物品或是气息,或许也能构成招魂的条件。”
的确如此。
譬如高大柱,便是有再深的执念,又怎么能招来所有已故战友的魂魄。但倘若如程祈年所说,那么带着全村战友的遗物跌跌撞撞一路归来、片刻不敢离身的高大柱在吃下挑生蛊后,的确完全有可能招魂。
“能够让你随身带着遗物的,想必也是你极好的朋友。”凝辛夷轻声道:“小程监使,节哀。”
程祈年看了一眼被破布堵住了嘴的那张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倏而道:“我这好友,名叫岳十安。”
他极少主动提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风沙簌簌,妖气涌动,他脸色惨白,声音也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去,听着程祈年讲述一个从未听过的、但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朋友的生平。
“他曾对我说过,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美,福寿安康。”程祈年慢慢道:“这是他父母对他这一生最简单嘴质朴的祝福,却也是在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祈愿。”
“十安与我自幼一并长大,同一年通灵见祟,拥有了捉妖师的资质。只是我资质所限,不擅拳脚,只喜欢与木头打交道。十安则不然,他于剑道有所长,果然没多久就被看中,入了书院。十安家中贫寒,并无根基,更不用说凑出束脩。虽然入了书院,也只是外门的旁听弟子,但十安与他的家人都极高兴。我自然也为十安高兴,外门又如何,只要学到本事,何愁未来无前路。”
“那时我以为,待得十安归来,便是我与他一并考学平妖监,领取一份差事,平妖戡乱,为百姓苍生效命之时。”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程祈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几声,这才转回头来。
“可就在他将要归乡的前一年,他来书信说,他要去神都为一位大人物效命了。那位大人物缺一些看家护院的侍卫,想要一些已经通灵见祟的剑师为他效命。十安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那一年,他的父亲亡故,母亲哀思过渡而病重,那位大人物给出的报酬又颇为丰厚,若他拿到这一笔钱,便可以为母请求医问药。”
“我有心帮他,然而我家中……虽与世家沾亲带故,却也并没有帮扶的能力,只得看着十安入神都,从此除却逢年过节,少有音讯。”
“再后来。”程祈年慢慢道:“我收到的,是他的死讯。”
虽然早就料到这长长一段叙述的落点是死亡,但听到这里,凝辛夷仍然觉得胸中有了一口闷气。
明亮的离火照耀下,愈发显得程祈年的脸色衰败,但他的眼瞳却极是明亮,那离火像是从路边燃烧到了他的眼中。
“不是平妖时死于妖祟爪下,不是因病而亡故,也不是为了保护他效命的那位大人物,更不是我们年少时壮志雄心的为苍生或天下。”程祈年慢慢道:“只是那位大人物被杀时,他恰好作为侍卫在场,然后一并被顺手杀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
就像是岳十安这样轻飘飘的死因。
那些兄弟好友之间在童稚时的笑语,那些少年时轻狂张扬的野望和志向,以这样轻飘飘的方式戛然而止。
人命如浮萍。
饶是早就知晓这四个字的含义,也知道程祈年所说的那个时刻,那位大人物其他的侍卫们兴许也和岳十安一样死于这样的“顺手”,可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人难以呼吸。
程祈年却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将这一切说出了口后,整个人便也都轻松了很多,他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了前方:“菩提树到了。”
凝辛夷收回神思,也向前看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离火分辟出的这条路的尽头。
在风沙与妖气中看不真切的树影,却竟然如此高大。
所谓双楠,是指有两棵菩提树。
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两棵树靠得极近,树根都近似要融为一体,合成极其粗壮的一整片。两棵树的树荫更是已经连成一整片阴云,纵仰头相望,仍一眼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这一隅苍穹都彻底遮掩,不让天光泄露分毫。
元勘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大的树,桃泽郡都未必有几棵树能与之媲美,更不必说这种合抱之姿。要长这么大,这两棵树至少也都是百岁高龄了吧?”
他边说,边有些好奇地向前,显然想要用手摸一摸树身,看一眼树皮,以验证自己的猜想。
值此隆冬,自踏入雁门郡以来,众人的眼中已经皆是荒芜枯败,本也不会觉得这树上会有绿意,可枯枝如何能浓密到遮蔽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