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是白骨生花?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这些脸上带着隐忍的苦难和不可言说的妇孺,仿佛透过她们,看到了她们身上浮现的那些麻木扭曲人面被丢弃在澜庭江边无人收敛的尸体。
那些尸首早已成白骨,或埋入浮土之下,一层一层,最终也将深埋地底,亦或风化成一片白灰,洒落终究恢复了江水山色的澜庭江中。
前朝已覆,时过境迁,这世间记得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所有的痕迹都尽数消失。
便如已经真正成了一片死寂的墓冢之地的白沙堤,这世间还记得这个地方的人,或许也只剩下了她们几个人,除此之外,无人知道这里还曾存在过这样一些守墓人。
亦似拼命想要将姜妙锦复活的归榣,她近乎固执地保留着姜妙锦的痕迹,宁愿舍弃自己的妖身,与宁院融为一体,也要保持姜妙锦曾经居住过的宁院的原貌,似乎只要这一隅院落还在,姜妙锦就会永远被记得。
高大柱口中似乎在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这种事情,谢晏兮发觉了她的异样,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向自己,但凝辛夷在这一刻,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与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她的脑中心中都只剩下了这几个字。
往昔经历过的那些与面前黄沙妖风后的面孔们重叠又飘离,像是一帧帧往复出现的交叠画面,在这样的变幻之中,凝辛夷觉得自己恍然间像是抓住了什么。
是复活。
竟然还是复活。
所有这一切的背后,真正想要复活别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么多条人命,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在为这一个人的意图做铺垫?
“人死复生,白骨生花。”凝辛夷喃喃着重复,旋即猛地反手抓住了谢晏兮的袖子:“这里……有菩提树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离得近的游家二娘听见。
游家二娘迟疑道:“我们这里之所以被称为双楠村,便是因为有两棵菩提楠木。只是不知为何,我们近来都无法靠近这两棵树。”
凝辛夷霍然抬头,急急问道:“树在哪里?”
游家二娘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那边。”
凝辛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不偏不倚,正是他们此前发现的戏台子和墓冢的地方!
此时此刻,那里妖气翻卷,风沙迷眼,让人望之生惧,仿佛若要重新靠近,便会被卷入那无边无际的妖风之中。
风沙深处,似乎隐约有两棵树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场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凝辛夷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走了一步,又蓦地停住。
“高大柱。”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边妖瘴上,倏而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最初吃下挑生蛊的时候,是想要复活自己昔日的战友们吗?”
“我……我哪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太难面对大家了,我吃下那只蛊虫的时候,只是想,如果真的有用就太好了,若是没用,我即刻死在这里,也不是我的错。”高大柱摇摇头,他垂下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我只是一个再懦弱不过的人罢了……”
“不,不要这么说,你已经非常勇敢了。”一道有些虚弱的男声响了起来,程祈年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高大柱,你不懦弱,也不用自责,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你的战友们泉下有灵,定然都会为你骄傲的。”
高大柱蓦地抬头,怔然看着穿着他最厌恶的官服的青年,那青年眉眼温和,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和他过去见过的所有官老爷都不一样,他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厌恶,只有温柔且悲悯的注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的,可高大柱还是被那一抹悲悯刺痛了。
只是他要开口冷嘲热讽之前,他的目光先停在了程祈年的肩头。
那里,一张人面的五官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
饶是带着麻木,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男子五官很是普通,像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样子,没有任何一点出奇的地方,要说的话,或许是男子的眉宇间有着和程祈年一样的温和。
高大柱所有的气势刹那间消失,他的嘴唇嗫嚅许久,终于低声道:“抱歉,我……”
程祈年看他的眼神,便已经知道高大柱看到了什么,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却也没有什么厌恶懊恼之色,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没关系的,不怪你。”
高大柱猛地顿住,他死死地盯着程祈年,神色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恍惚了起来,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好似程祈年最简单的这几个字成了溺水之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双死寂枯败的眼中,竟然重新有了光亮。
“大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程祈年,只是这样匍匐着向他爬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后拖出了长长的痕迹:“大人,草民高大柱,乃宣威将军何呈宣麾下左军武卒,可半日奔袭百里之地,承蒙将军看重,封我为什长。”
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这些词句都要从他的灵魂上撕扯下来。
“我带手下五十余人,随左军奔袭作战,北满虽悍勇,我等为保家卫国,想到身后便是澜庭江,便是我的父老乡亲,即便随时会死在战场上,我等亦无惧色。”高大柱一字一句道:“何大将军曾唱过一首曲子,战北满,死澜庭,野死不葬乌可食。”
他断断续续地用着有些破碎的语调唱着:“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就连凝辛夷的目光都从菩提树的方向转了回来,落在了高大柱的身上。那样五音不全的调子落在耳中,无端苍凉,好似眨眼再睁,便已经是夜空之下,军帐之中。
“我听不懂,只觉得心中难过,军中老兵告诉我,这是何将军在感叹我们这些小卒们最终的下场都是战死野外,无人敛尸,乌鸦啄食,真是可悲,可悲啊。”高大柱哑声道:“那时我尚且觉得,何大将军真是个好将军啊,若是有这样体恤我们这种无名小卒的将军在,有朝一日,我们定能夺回家园,将北满驱至边境。”
“可后来、可后来——”高大柱靠近了那道燃着火的剑痕,离火的火色让满身都是挑生蛊虫的他感到了本能的不适,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才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们的一场场战败,我身边的人一次次的倒下,那遍野的尸体,全部都不是因为我们打仗不勇猛,不是因为我们贪生怕死,而是因为——”
他张大嘴,目眦欲裂,一只手颤颤巍巍向着怀里掏去,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天穹之上冷冷注视这一方妖瘴的挑生蛊妖轻轻转头,原本将手轻柔地放在他身上的村民们的眼神中褪去了所有温度,那些附身的人面齐齐张大嘴,发出了仿若能刺透耳膜的尖锐鸣叫!
谢晏兮反应极快,离火刹那间在高大柱的周身燃起,将那些意欲逼近他的村民们活生生逼开一步,然而那样的尖叫声却也让高大柱刹那间七窍流血,双目泛红!
程祈年从轮椅上翻落下来,碾过离火,不顾自己被点燃的衣摆,一把将高大柱提了起来:“高大柱!你醒醒!是因为什么!你说完!”
“无论是什么,我答应你,我都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为你和你的战友们讨回一个公道!”程祈年大声道:“高大柱!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高大柱双目流血,已经几乎没了焦距,那一声爆裂般的锐鸣已经断绝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机,但他闻言,还是努力转了转眼珠子,冲着程祈年露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笑。
“因为何呈宣……私通北满,弃城……而逃……宣威北军……全军覆没……”
高大柱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来,怀中的一个薄薄的包裹被他拽出一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离火缭绕,斑驳了空气和视线,这一刻,他看不到火墙之后,被挑生蛊虫控制后彻底失去了理智的村民们,也看不到自己满身的人面狰狞可怖的模样。
他的目光望着火光,任凭跳跃的火倒映在无神的眼底,也像是在透过朦胧模糊的火焰,看向无尽的远方和过去,然后慢慢有了一抹解脱的笑。
那里是风沙之中,生活贫苦简单,却幸福安康的双楠村,村里有他的阿爹阿娘,阿妹阿弟,和他心爱的姑娘。
这一日,他捡枝劈柴回来,满身是汗,又累又饿,阿娘早就做好了饭,他埋头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在炉子的火光边,盖上破絮的棉被,幸福地闭上了眼。
第146章 填补你偶尔丢失的心脏……
被蛊虫占据的躯壳,在人死之后,会变成反哺蛊虫的养料。
便如那时说书人刑泥巴的尸体,终将变成一片如烂泥般方便蛊虫进食的肉泥。
程祈年还在怔忡看着怀中已经将要冰冷的尸体,凝辛夷手中的采血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从高大柱身上析出的那只刚刚探头的蛊虫贯穿,三清之气炸开一些血肉,露出了那只格外粗壮的挑生蛊。
这便是双楠村如今这般模样的起点。
可采血刀没入虫身,再一翻转,直至那只蛊虫彻底没了生的气息,妖瘴都没有减淡半分,而翻涌的火色之外,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开始发出低吼一般的声音。
一道人影从稍远处掠来,将眼瞳颤抖地看着高大柱的程祈年提了起来,将要碰到凝辛夷时,谢晏兮已经先一步将她拢在了身前。
谢玄衣的手指与谢晏兮的衣袖触碰一瞬,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炸开说不明的火花。
但也只是一个刹那。
“蛊虫失控了!这里不安全,走!”
被谢晏兮拖着向后退去的刹那,凝辛夷指尖到底有一只白纸蝴蝶振翅而出。
蝴蝶艰难地破开妖气,栖息在了尚未彻底被蛊虫蚕食的高大柱的眉间。
她能做的太少,但至少可以让高大柱最后解脱的梦不被打扰。
退出离火灼烧的范围,凝辛夷才蓦地发现,原来他们早就被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而此刻,失控的村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智,在蛊虫的控制之下,口中发出了不住的沙哑嗬嗬声,形容可怖地向着他们冲来。
谢晏兮的剑本就没有回鞘,他将凝辛夷护在身后,握剑的手上已经燃起了金红的剑气。
程祈年像是被那剑气惊扰般回过神来,他刚要说什么,剑气却熄灭了。
曳影回鞘,谢晏兮以剑鞘为武器,反手将拦路的村民们一一挑开,以刚刚好的力击中她们的要害,让她们晕过去,却又不至于真的受伤。
这是一种耗力耗神,绝不讨巧的打法。
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走过这条路,用三清之气将所有人直接震开,持曳影杀出一条血路,抑或以离火开路,将这一切都焚烧殆尽。
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挥手罢了,可他却偏偏选了最笨拙的一种。
程祈年一瞬不瞬地看着谢晏兮,他看得极认真,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也像是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再看到他的内心底。
有人的手上长出了尖利的指甲,纷乱的指甲将谢晏兮的衣袖撕碎些许,或许也有一些刮破了他的肌肤,程祈年看到谢晏兮的脸上有不耐烦,有厌恶,有难忍却到底被他强压下来的杀气,却唯独没有后悔。
于是程祈年苍白虚弱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一个带着欣慰的苦笑,他终于在这个青年的眼中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悲悯。
对人间苍生的悲悯。
也许还不多,但他所想要的,其实也只是一点点就够了。
凝辛夷也在看谢晏兮,她用九点烟挑开他未曾顾及的角度里斜插出来的一只只狂乱的手,那些手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但不知何时,不知是谁率先拿了东西,刃已经很老了的菜刀,斧子,亦或是简单的一截木棍,这些钝器与九点烟碰撞出无数闷响。
闷响太多,便会让人变得麻木,连同挑开的动作也变得机械。
所以,当一柄剑没入其中,悄无声息地向着凝辛夷的方向如流水般游来时,便也难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那柄剑的杀气激在肌肤之上,凝辛夷心头警铃大作,却已经晚了!
九点烟甚至来不及回转,剑尖业已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料,刺到了她胸膛的肌肤!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谢晏兮和谢玄衣若有所觉地转头,想要回手相救,却已经来不及——
一缕金光从她的上臂溢散出来,与那柄剑相抵,发出了一道金石交错的铮然之声!
金龙盘桓缠绕在她的周身,沉静坚定的金色璀光将她的周身包裹,像是一道坚不可破的铠甲。
一圈缠臂金可抵一次攻击。
可倘若在这个瞬息向她而来的,不止一柄剑呢?
倘若正面的这一剑其实只是为了掩护其余的攻击呢?
凝辛夷的反应极快,她腕间的三千婆娑铃发出叮铃脆响,婆娑密纹嗡地一声溢散开来,刹那间已经套紧了持剑之人的脖颈。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与村民们一并无二的淳朴面容,但婆娑密纹普一触及肌肤,凝辛夷便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一张假面伪装,甚至连性别都变幻了。
对视的刹那,凝辛夷已经觉察到了不对,那双眼太死寂,太势在必得,所以她虚虚张开的五指便要瞬息合拢,将面前杀手的脖颈直接碾断。
然而一左一右已经各自有两道攻击到了她的近前!
一柄看似平平的小刀和一只尖锐无比的分水刺夹杂着悍然无比的杀意,向着她的后心和侧胸而来!
谢晏兮翻转剑柄,曳影出鞘,在分水刺触碰到凝辛夷之前,已经一剑劈落了杀手的头颅,飞溅出了一地的血。
然而分水刺的去势却不停,依然径直向前而去!
喀。
喀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