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凝辛夷在一起这么久了,她看得很是清楚。这位凝三小姐外表张牙舞爪刁蛮任性荒唐跋扈,实际上不过虚张声势,说难听点就是草包一个。
息夫人让她跟在三小姐身边之前,教了她不少教唆之法,让她不动声色地败坏她的声名。
紫葵一开始还是有些惴惴的,直到她发现这位三小姐是真的没什么心机,她随便试探说两句,就真的能让她对着一点小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如此久而久之,再加上息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神都里真的开始有了传言。
初时只是说凝家那不知来头的私生女是个三清断绝的凡体之人,半点凝家血脉都没有遗传到,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后来传言虚虚实实,越来越盛,逐渐变成了凝三小姐骄奢淫逸,跋扈乖张,简直就是凝家老爷子这一声唯一的污点。
只有紫葵自己知道,这些传言里面,她出了多少的力。
比如刚才,若这是在神都,这事情传出去,自然不会有人说是凝三小姐身边的侍女如何如何,而是会变成,凝三小姐竟然要下人将满府账目重抄一遍给她,只因为她嫌陈年账本太脏,真是不知轻重,荒唐至极!
其实紫葵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点心虚的。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位凝三小姐实在是太好煽动了,她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
再到后来习惯了,紫葵甚至多少开始在凝辛夷面前颐气指使,觉得所谓凝三小姐,不过是她的一具提线木偶的诡异快感。所以才时常口出僭越之语,表面对她唯命是从小心谨慎,实则心底总是带了点微妙的怜悯。
至于现在,见到凝辛夷被送来这里替嫁还无半点委屈,一派能为父亲和阿姐分忧是她的荣幸的样子,紫葵竟然反而替她有些不忿和怜惜,还有些怒其不争。
便如此刻,紫葵自然下意识觉得,凝辛夷让她来翻账本的书页只是骄纵惯了,见到她起了疹子的关心才是真的。
要说,这一页页账本虽然繁杂浩瀚,却实则乃是最私密之物,凝辛夷对她简直毫不设防,连这都让她到近前来,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旁的心思来。
满庭来得挺快。
一点小小红疹,他三清之气拂过,紫葵的手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娇嫩,未留一点痕迹。
治好了,凝辛夷向他道了谢,客气地遣人将他送到门口,继续垂手看账本去了。
紫葵在旁边忍了又忍,欲言又止,终于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都先下去,这才凑到了凝辛夷旁边。
紫葵压低声音:“小姐,这转眼都七八日过去了,咱们这么久都不见姑爷一面,真的好吗?刚刚满庭都来了,您也不问一句姑爷如何了?”
这就是除却近日的确太忙了之外,第二个没见谢晏兮的原因了。
回想起那一日,凝辛夷多少有点未尽的气血上涌。
她精心设计了氛围,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话,最后都被谢晏兮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了。
她甚至都已经懒得去想,谢晏兮到最后是信了还是没信。
总之,思前想后,凝辛夷还是觉得,这人暂且,不见也罢。
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凝辛夷低头翻过一页账本,施施然道:“若是着急,你可以自己去见见,左右不过多走两步的事儿。”
紫葵急道:“小姐,您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都觉得,您和姑爷的感情也、也不错,怎么转眼又分开这么久……”
这话倒是稀奇。
凝辛夷轻轻抬手,她做着翻页的动作,指尖看似触碰到了纸张,实际上还隔着一层薄薄的三清之气:“感情也不错?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你们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这里的你们又是指谁?”
紫葵好难启齿,又想到了什么,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声音也变小了许多:“就、就那一夜……”
凝辛夷耐心等着:“嗯?”
紫葵意味深长,进行暗示:“就是那一夜!”
倒是不至于不知道紫葵说的是什么时候。
她和谢晏兮,满打满算,也只有这么一夜。
所以她才困惑。
凝辛夷问:“那一夜怎么了?”
紫葵干脆咬牙直白道:“那一夜,小姐与姑爷实在激烈,床帏也碎了,小姐的红衣也碎了,连里衣都……那日棠意和清菱守夜,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都说、说动静……”
她低下头,在凝辛夷慢慢变得古怪的眼神里,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很大。”
凝辛夷:“……”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晚留下的那些狼藉,落在下人们眼中,会被传成如今这个版本。
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紫葵继续道:“姑爷和小姐情投意合本就是好事,息夫人此前还特意叫了我去,要我将这个东西交给小姐,还说房中事无小事,其中种种,还要小姐自己多揣摩揣摩。”
她边说,边掏出自己揣了许久都没有递出的小册子。
凝辛夷听到“息夫人”这三个字就已经开始警惕,然而心中一腔猜想还没捋顺,那小册子已经跃入了她的眼中。
行,她知道为何紫葵要先屏退下人了。
她本来还以为紫葵是不想让别人听到劝她去见谢晏兮的这些话,原来在后面这儿等着她呢。
小册子活色生香,封面上一男一女交叠相拥,满面快活,栩栩如生,想来若是翻开,应当更加精彩纷呈。
凝辛夷:“……”
紫葵已经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本应洞房花烛夜之前就交给小姐的,是紫葵疏忽了。”
——就差说,是前一夜凝辛夷给了她别的任务,将她支开去了元勘那里,所以才忘了的。
世家府中,女子出嫁之前,都会提前有嬷嬷来对未经人事的少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讲授一番。只是这嬷嬷向来都是母亲来安排,息夫人没安排,凝辛夷便只收到了由紫葵递过来的这么一卷春宫册子。
这种分明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满目账本一起出现在书房里,真是好不荒唐。
凝辛夷满腔冷笑,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不仅不会说,她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分毫,反而还要附和紫葵两句,最好做实她的猜测,再让这一切经由紫葵和其他人,传进神都凝府的院门。
于是刚刚走到院外,用手示意不必通传的谢晏兮,就听到里面响起了凝辛夷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对这事儿的确一窍不通,不过还好夫君他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倒也没有委屈了我。”她的声音里带了无端的羞意和妩媚,满嘴全是胡说八道:“说不定你这册子,他早就看过了,且放去一边吧。”
谢晏兮脚步一顿。
第41章
凝辛夷看了好几天账本。从日上树梢,到日落西山,一连数日,她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看账本。
她看得速度快,归类的方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只叮嘱了一声除了每日来换避尘符,绝不要再动这里的分毫东西。所以在旁人眼中,就像是那高高厚厚好几堆账本,从这里,悄悄移了个位置到旁边一点,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分毫。
要不是她每日的发髻配饰与衣裙都迥然不同,过往来去的管事们几乎要以为她从未离开过。
毕竟他们下了工想要去休息的时候,书房小院的灯还亮着。早起准备上工的时候,这位少夫人已经坐在那儿了。
——在经过一系列商议,并且征求过凝辛夷本人的意见后,阖府上下还是决定以少夫人来称呼这位过于年轻的少女,也算是对三年前的那一场无人生还的某种意义上的敬畏。
如此连续一段时间,满府上下不知不觉中,众人上工的时间更早了,下工的时间更晚了,原本就很快的进度愈发快速了起来。
有这么一位勤勉的少夫人在,谁还敢有半分怠懒!
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这位少夫人她……她不用睡觉的吗?
不仅不用睡,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还很神采奕奕,毫无困倦。
实在是让人肃然起敬。
是神都贵女都如此,还是只有他们少夫人如此?
除了众人开始默不作声地跟随以身作则的少夫人之外,更有其他一些暗潮涌动。
昔日谢府上下一夕凋零,血流成河的那一百多口人,都是谢家血脉。偌大谢府,侍女侍从管事婆子嬷嬷……这些伺候侍奉的人,可比谢家血脉要多出几倍来,这些人大多也都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一日。
可除却他们,自然也有人逃过一劫。
譬如那些平日里并不住在谢府的管事们,也譬如正好省亲回家休憩的侍女和嬷嬷们,以及一些小厮。
恐惧总会被时间冲淡。
三年,足够让大家最初的惊惧消散许多。
更重要的是,凝辛夷给出的报酬,实在是丰厚到让人难以拒绝。
回谢府,自然各司其职,还要接手从前的那些事情。主子变了,事儿可没变。三年过去,或许生疏了些,上手不过数日,也就都想起来了。
在世家做事儿做久了,大家一水儿早就混成了人精。做事不在话下,重要的是,怎么做。
而决定怎么做的人,自然是这位坐镇书房正在看账目的少夫人。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凝辛夷这样看账目,多少是走个过场,摆摆样子,多少是想用这种方法拿捏大家些许,来个下马威。
倒不是看轻她,任谁也知道,这些高门贵女都要学会掌家,更不必说这位从来声名都极好凝家女。只是谢府这陈年账目庞杂浩瀚,又岂可与后宅那些账本相提并论。
若是她请了凝家的管事们来相协也就算了,她从头到尾,可都是一个人在那儿看。
想来摆好样子,这位少夫人就应当知难而退了。他们也乐得看穿但不拆穿,在旁相助,提点一二。
谢府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如今凋零至此,但只要谢晏兮还在一日,又有凝家在后相助,就算回不到昔日的辉煌,谢家总有重振的时候。
还有更精明点儿的人在想,这少夫人才是真的人精。凝府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会缺几个帮她查账看账的人,少夫人偏一个人在这里看,定是想要将过去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到底有什么,都一笔勾销。
大家各怀心思,暗自观察。
结果第一天,少夫人在看账目。
第二天,少夫人在看账目。
第七天,少夫人……还在看账目。
昔年的管事们逐渐开始交换眼神,心道如此这般枯燥的账目还能看这么久,难不成少夫人真的懂?
又过了这么两三日,大家多少有些夜不能寐了,有人深夜惊坐起,在自家夫人一声“有病啊你”的骂声中,开始回忆自己三年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糊涂事儿。
凝辛夷浑然不觉自己以一己之力带动了谢府上下的波云诡谲,最先感觉到这一点的,反而是谢晏兮。
“进度这么快?”他垂眸看着进度一日千里的图纸:“是那边授意加工钱了吗?”
所谓“那边”,指的自然是凝辛夷那边。
“倒是没听说还有这一茬。”说到这个,元勘也很疑惑:“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大家莫名干劲十足,甚至主动延长工时,的确多少有些蹊跷。我也问过了,结果大家都讳莫如深地指指书房的方向,再比个‘嘘’的手势……不然师兄你还是过去看一眼,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房的方向,也就只有凝辛夷在那儿了。
这么多天了,他也的确应该要去看看。
谢晏兮倒不是不想去。
主要是一想到要见凝辛夷,他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就是她娇滴滴的满口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