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没了,屏风还在,凝辛夷的手指停在碎裂的布料上,还在思考自己这一次高烧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谢晏兮的声音有点远地传了过来。
“……你要哪一件衣服?”
谢晏兮正在接受颇为巨大的冲击。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女孩子的衣橱,被里面依颜色浓淡渐变摆放整齐的红橙黄绿青蓝紫小小地震撼到,一时之间只觉得不仅无从下手,甚至提问都无从出口。
凝辛夷哪里知道谢晏兮的情况,随口道:“随便,你看着顺眼就行。”
谢晏兮:“……”
他看着顺眼就行。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很挑剔的人,但这会儿看到这一大衣橱的衣服,觉得自己看什么都顺眼。
谢晏兮干脆闭眼随便取了一件,然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地回去,将衣服递给了凝辛夷,又重新绕回了屏风后面。
凝辛夷其实心思也不在衣服上,谢晏兮递了什么过来,她就随便往身上一搭,站起身来。
听到她窸窸窣窣起来的声音,谢晏兮又等了会儿,直到凝辛夷说“好了”,才睁开眼,转回身来。
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他拿了一件丁香色掐花软烟罗大袖衫,下面是一条同色的石榴裙,大片的海珠与掐花点缀其上,实在是繁复重工,极具观赏性,就是在这样将明的清晨,穿这样过于漂亮复杂的衣服,再勾勒出纤细柔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多少有点太隆重了。
可凝辛夷这张脸,实在是穿什么都过分好看。丁香色让她显得恬淡温柔,与世无争,可她抬眼之间顾盼生姿,眼中狡黠之色流转,举手投足都带着天然的摇曳生姿,移动之间满室生辉,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烛下美人赏心悦目。
移不开眼,谢晏兮就没移,干脆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凝辛夷若有所觉看过来的时候,十分镇定地转开了脸。
凝辛夷完全没感觉到谢晏兮的这一系列复杂行为。
至于这套繁复衣裙,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来这衣裙能出现在她衣柜里,本也是她喜欢的。二来,谢晏兮这种世家公子,喜欢这种姹紫嫣红的浮夸风格实在是太正常了。
左右这狼藉一片的床是没法坐了,她干脆又拢袖坐回了方才那张椅子上,倒了杯茶给自己,又因为茶水已经泡太久而涩意太浓,狠狠皱了皱脸。
这么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
左右已经是夫妻,看也就看了。况且衣料碎裂,却也不至于衣不蔽体,只是露出了她肌肤上的那些密纹。
她不是很确定谢晏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无论如何,她也总要为这件事给出一点解释。
她主动开口,总比他来追问强,这样起码主动权在她手里,还能展现出一些她的诚意。
“并非想要隐瞒什么,只是这事儿到底不太好启齿。所以想要再过一些时日,等你我再熟悉一些,挑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你不迟。”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你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盼你听我说完以后,念在你我已经行了天地礼,也算是夫妻一体同心的份上,不要告发我。”
谢晏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竟然让你提到了告发这两个字。”
凝辛夷长长叹了口气:“的确有些严重。可此事虽然隐秘,却也不得不说。昨夜我虚弱至此,你却守在我身边,没有舍我而去,我心下感动。虽然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些旁的事情不便告诉你,但我左思右想,总不能什么都瞒着你。”
天将明,烛火也快要燃尽,残存的飘摇微光下,美人红唇微启:“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埋藏最深的秘密。”
谢晏兮露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她轻轻扯开了一点衣襟,露出了一片胜雪的肌肤和上面缭绕如纹身般的黑色线条:“这些密纹,乃是一个封印。”
谢晏兮的眼神慢慢落在她的颈侧。
凝辛夷继续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耸人听闻的话语:“我的体内,封印了一只妖尊。”
化形妖祟已是罕见的可怖,否则在白沙堤时,元勘也不会为了亲手参与了化形妖祟的降服而洋洋自得。而化形妖祟再向上,才是妖气冲天、能号令一方妖兽、致人间生灵涂炭的妖尊。
大徽朝南渡建国以来十余载,至今平妖监的册子里,也才记录过寥寥数只。
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却说,她的体内,就有一只。
实在是十分骇人之事,也当得起她那么长的铺垫,也当得起她所说的、最深的大秘密。
“但你不用担心。”她继而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黑釉瓷枕,神色认真,音色却轻描淡写:“我这枕头里,有一柄剑。只要我的封印有异动抑或失控,这剑就会杀了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只需离我远一点。”凝辛夷看向谢晏兮的眼瞳,甚至弯唇笑了一下:“万不可像今日一样,还留在这里。且多等一会儿,就可以为我收尸了。”
生死大事落在她嘴里,仿佛什么稀疏平常的家常。
就好像她对这件事情坦然至极,甚至随时准备好了赴死。
而且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多次。
她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多了两分凄楚:“我知道这事很难被接受,但事已至此,夫君便是想要退婚,也有点晚了。好在你我互有目的,互不干涉,并无感情,届时也不会太过伤心。只希望你念着往昔我的一点点好,帮我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一片安静。
凝辛夷始终记得凝茂宏教过她的一句话。
如果想要别人相信你,谎言里,一定要带着真实。这样别人才会分不清你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反而会将你说的最真实的事情,当做是危言耸听和一片荒唐。
比如现在。
谁会相信侨姓高门第一世家的女儿,体内竟然封印了一只妖尊呢?
她的表情认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虔诚,泫然欲泣的样子绝不似作伪。可偏偏这样,才会更显得这事儿半真半假,又或者说,让人觉得这位贵女是在绞尽脑汁地编造一个让人信服的荒诞谎言。
凝辛夷觉得自己发挥得还算是不错,声情并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适当示弱,进退有度。
可这般长长一番话说完,面前的红衣少年却没有任何自己想象中的反应,反而很是沉默。
凝辛夷本来挺有把握的,结果谢晏兮这样,她反而有点紧张了起来。
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又或者说,他是愿意信,还是不愿意信。
凝辛夷实在读不懂谢晏兮此刻的表情,随着他沉默愈久,心底愈发惴惴。
窗外的天终于从一片沉黑变成了稠蓝,龙凤双烛也燃尽,在轻微的一声噼啪后,骤而熄灭。
一片倏然降临的黑暗中,谢晏兮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那只方才被凝辛夷握住的手,半晌,终于幽幽道:“……所以,是妖尊让你在梦里喊我,娘?”
凝辛夷:“……”
凝辛夷:“…………”
她好艰难才把已经涌到舌尖的那个“滚”字咽了下去。
第40章
接下来数日,凝辛夷都没见到谢晏兮。
没时间见是真的。
谢府的修缮工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除了身边的十二侍女和三十六侍卫,凝辛夷还从凝府带了数位管事和嬷嬷来。
人是她挑出来的。
这事儿凝茂宏很是大方,虽然息夫人表达了十分的不满,但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必去扶风郡这种她心中的穷地方受苦,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荣华富贵,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凝府带来的这些人世代都是凝家的家生子,心虽然未必向着她,技术手艺却都值得信任。背地里他们或许会将这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回禀给凝茂宏或是息夫人,但凝辛夷并不在乎。
身边盯着她的人本来就很多,也不在乎再多一点。
况且,她身上的确还肩负着要重振扶风谢氏的任务。
那些以她嫁妆的名义进入谢府的大量财富,其中很大一部分,本就是用来做这件事的。
除却府邸修缮这一项大工程,更重要也更耗神的,是将谢家这三年来凋零的那些生意都收拢一番,重新做起来。
这才是谢家的根基。
凝辛夷的面前堆满了账本。
三年封府,无人进出,但灰尘是一点儿都没少。
辟尘符早就失效剥落,散落一地,如此厚重的灰尘,饶是凝三和凝六两人在库房带着侍卫们以三清之气抚平清理,再搬到凝辛夷面前时,依然有点儿呛味。
紫葵用绢帕捂着鼻子,咳嗽了半天,小声抱怨道:“怎么也不多晒晒,这味道也太呛人了!”
凝三在旁边一拱手:“深秋时分,艳阳实在难见,小姐又催得急,凝三不敢耽误。”
道理紫葵都懂,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既然这样,不如誊抄一份再送来,这味道谁受得了啊!”
凝三面不改色:“凝三这就为紫葵姑娘备纸笔,我们侍卫各个大字不识,实在难以做到紫葵姑娘的要求。”
紫葵坐直身体:“你……!”
“好了。”坐在上首的凝辛夷终于开口,她也被呛得不轻,却到底有三清之气护体,驱散了许多灰尘与霉味:“开窗散散味,人的鼻子最是能屈能伸,习惯了这味道,也就无所谓了。”
凝三于是行礼,带着手下一众人规规矩矩守在了书房门外。
来到扶风郡,凝辛夷一共带了三名真正的凝家卫,三人各自统领十一名麾下侍卫。
凝三和凝六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两人的境界已有窥虚引气,放在捉妖师里,也能独当一面,若是去平妖监,也能谋到一块腰牌。
至于凝九,则专门隐在暗中,为凝辛夷处理那些她不便在明面上处理的事情,轻易不会现身。
凝辛夷带上了紫葵递过来的一双手套,淡淡道:“这里不是家里,府中如今百废待兴,人手也不足,一切从简。这种任性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紫葵抿了抿嘴,低头称“是”。
说完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凝辛夷一眼,心道三小姐真是能装,分明依她惯常的性格,便是带了十层手套,也不会碰这些看起来又脏又脆弱的纸张一下。可今日人多眼杂,她顶着凝大小姐的名号,竟然也就做了平时只有大小姐才会做的事情,倒是演得不错,别不是真的入戏了,搞不清自己是谁了。
凝辛夷这里有紫葵的一缕三清神魂,很轻易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停下手,微笑道:“紫葵,你来帮我翻页。”
紫葵不情不愿也得愿,她可没有凝辛夷的手套戴,于是不出几页,她的手就已经沾满了灰尘。
她是凝辛夷的贴身丫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一些,惯常这种脏了手的活儿是决计轮不到她去做的,于是不出片刻,她那双手上,便已经有了小红疹子。
凝辛夷看到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己的手都未必有这么娇嫩。
小红疹子又痒又刺痛,紫葵忍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刚要说话,便听凝辛夷道:“哎呀,手这是怎么了?”
又看向一侧的其他侍女:“去寻一趟大公子身边的满庭,就说我屋里的紫葵受了点伤。”
那侍女依言去了。
紫葵心头泛起的那一点委屈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可从没想过凝辛夷会故意磋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