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辞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江鹤安,目露得意,又极快移开视线。嘴角噙笑,举杯敬起岳丈与姐夫。
江鹤安夹菜的手一顿:“?”
且说卫辞平日里少言寡语,实是倨傲惯了,懒得搭理旁人,并非真正的不善言谈。
他自小习文习武,师父们俱是了不起的人物,熏陶之下,虽谈不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已令凡俗人望尘莫及。
此刻因着宋吟,刻意放下小侯爷的架子,三言两语便哄得岳丈哈哈大笑,几乎快将他视如己出。
陆二郎眼中也染上崇敬,忍不住追问卫辞自大师父那处听来的江湖轶事。
见他一副孔雀开屏的模样,宋吟嘴角微抽,凑过去与慕夫人话家常。
暑气渐消,夜里的街市熙熙攘攘。
一行五人沿着江岸漫步,因着年岁相近,无话不谈,肉眼可见地变得熟络。
慕雪柔瞥见卫辞衣摆在烛火之下生出细碎金光,能与粼粼江面媲美,不由得感叹:“这便是京城的成衣铺么,真真是别出心裁。”
卫辞停下与陆二郎攀谈,笑意不减,答说:“是吟吟专程为我做的。”
于是,宋吟收获了一众崇敬的眼神。
她颇有些难为情,解释道:“我在京城有一间成衣铺,只是绘好花样,交由绣娘去做。”
“我也想要。”慕雪柔打从心底喜欢,缠上宋吟的手臂,“陆家有位表小姐,年年冬日皆要过来小住,我与她从小便不对付,你给我也制一件,让我穿出去显摆显摆。”
宋吟自然称好,细细问了慕雪柔偏爱的颜色与花样,再一转头,发现卫辞不见了踪影。
陆二郎走上前:“且去茶摊歇歇脚,妹夫说是稍后回来。”
慕雪柔拉着宋吟坐下,忍不住揶揄陆宴:“白日里还不相熟,这会儿都喊上妹夫了。”
“咳。”陆二郎摸摸鼻头,转移话题,“想喝些什么?”
江鹤安对隋扬城里好吃好玩的地儿如数家珍,要了一壶茶与两碟糕点,同宋吟道:“隋扬往南的几个城镇皆有江家的生意,届时你若想进一步扩张书肆,随时来寻我。”
宋吟点头:“那便劳烦江公子帮我多留意合适的铺面。”
“唤我鹤安便是。”他坦然自若地说,“虽结不成姻亲,却也是儿时玩伴,何必生分。”
忽而,夜空中绽开银色火花,是对岸有人在放焰火。
一束接又一束,热闹非凡,行人纷纷驻足,整齐划一地仰头看去。唯独宋吟匆匆一瞥便收回了眼,下意识找寻起卫辞的身影。
趁着黑幕再度被点燃,照亮了长街的角角落落,宋吟回眸,视线与踱步归来的卫辞不期然撞上。
她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在焰火熄灭前朝卫辞奔去。他张开双臂,稳稳地将人揽住,贴近宋吟的耳廓低语道:“好看吗?”
宋吟怔了怔,不可置信道:“你方才突然离开,竟是去寻人放焰火?”
“嗯。”卫辞克制地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语含笑意,“恭喜我的吟吟寻回家人,往后除了我,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爱你。值得庆祝,不是吗?”
明明灭灭的光亮中,她眼前闪过很多张脸,最后,定格成近在咫尺的俊俏少年。
纵然满身霜意,可注视着她的眼眸,永远温柔,暖如春日清风。
宋吟动容道:“阿辞,我好喜欢你。”
闻言,卫辞唇角微扬,口中却故意翻起旧账:“这回总不是诓骗我罢。”
她破涕为笑,嗔怪地瞪一眼:“还是骗你的。”
“……”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过三日,隋扬分铺便定了下来,按照宋吟绘的图纸开始动工。
她原还有些羞赧,无奈卫辞张口闭口皆是“岳丈”、“岳母”,唤得极为亲热,受他影响,宋吟渐也习惯了“爹娘”的称谓。
待到学子放旬假的日子,慕雪靖并着厚重课业,面色颓靡地坐上马车回府。
岂知正厅坐着一位面熟却也面生的女子,慕雪靖愣了片刻,抬手揉起眼睛。他心道,应是近来过于好学产生了幻觉。
宋吟哭笑不得,主动搭话:“爹娘以为你今日走官道,提前去了东门等候,不成想你竟是走的南门。你且坐着,我差人将他们叫回来。”
慕雪靖呆滞地点点头,却忍不住打量她与双亲过分相似的容貌,迟疑道:“姐姐?”
“你知道我?”宋吟瞳孔微震。
他“嗯”一声,面色微赧:“与长姐躲迷藏的时候,我进了衣橱,无意中听爹娘提起过。”
原来如此。
慕雪靖五官生得漂亮,因年岁不大,眉宇间团着可爱的稚气。宋吟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柔声问:“听闻你考入了南地最负盛名的书院,累不累?”
慕雪靖“轰”地红了脸,却忍着没有避开,声如蚊呐道:“是有些累。”
这时,卫辞握着一柄精致木剑折返,目光扫过与宋吟有两分相似的小小少年,递过去:“见面礼。”
他依照宋吟给出的图纸雕了两日,剑刃并不锋利,盘踞着威风凛凛的长龙。慕雪靖受宠若惊地接过,只需一眼便心生欢喜,脆声道:“多谢姐夫。”
宋吟:“……”
差别待遇未免有些明显。
慕雪靖顾不得矜持,退开椅子,抱着木剑绕奇石转悠几圈,园中充斥着天真的欢笑声。
待得二老自东门回来,便见一贯喜欢摆着臭脸的幺儿正乐呵呵地围着女婿说话。
宋吟起身相迎,顺势提及上京事宜:“爹、娘,先前未和您二人说实话,其实,阿辞乃是永安府的嫡公子,他向圣上求了一道恩典,属意许我正妻之位。此番回京,便是为了入宫叩谢圣恩。”
“什、什么?”
慕老爷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纳闷道:“你二人不是已经成了婚,永安府又是什么来头……等等,你是说,我女婿正是京中那位鼎鼎有名的卫小侯爷?”
她无辜地眨眨眼:“是他。”
第70章 大结局(下)
宋吟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正式敲定回京时间。
慕夫人最是感伤,可转念一想,有生之年还能为小女儿筹备嫁妆,复又变得精神焕发。
“娘,你放心。”宋吟握着母亲的手,温声安抚,“一旦定下婚期,女儿即刻差人来送信。”
慕老爷亦红了眼眶:“过半月我们便启程,提前去京中买处宅子,再择几间铺面,庄子也需得安排上,总之,要让我的宝贝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唇畔噙着笑意:“不必这般劳心,待京中事情忙完,女儿还要回来操持隋扬分铺。”
好说歹说,两老总算少了感伤。
一晃到了初秋,宋吟再度坐上去往京城的马车,不由得百感交集。
从前满心排斥,只觉得失了自由,如今则惦念着将揽星街的书肆整改为分铺,再大力推介《女总督传》,早日扬名立万。
卫辞阖目,手中揉搓着她的指腹,亦因得偿所愿感到久违的放松。他语调慵懒,边思忖边说道:“你上回提的蜜月,我想了想,刚巧能去西南,见一见我另两位师父。”
闻言,宋吟眼睛亮了亮:“这算是去闯荡江湖吗?”
“……”
她又不免担忧,问起:“可侯爷会同意么,你这般年岁,该是一门心思做出政绩才对。”
卫辞掀了掀眼皮:“话本瞧多了吧。”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父亲永安侯也不过三十又七,除去太子被委以重任,余下的王公贵族俱是得闲。且袭爵不同于做官,他便生来是个草包,亦能做尊贵的小侯爷。
不过,若想闲散几年,的确需与双亲商议,再同太子提一声,便说有事无事莫要寻他,让永安侯去顶。
思及此,卫辞淡声道:“先送你回府,而后我独自去永安府走一趟。”
宋吟乖巧地点点头,依偎过去,只觉一切顺利得宛如梦境。
阔别已久的街景映入眼帘,阶前,香茗与香叶抻长了脖子等候。见宋吟依旧活蹦乱跳,不似遭受了苦难,悬着的心总算回至原处。
她笑吟吟地问:“为何不见苍杏?”
“回夫人的话。”香茗道,“苍杏如今在揽星街看顾两间铺子,说是不能白费了您的一番心血。”
宋吟嗅到了一丝八卦气息,挤挤眼:“她是不是看上了柳先生?”
“这个嘛,您还是亲自去问的好。”
房中陈设几乎不曾变动,连她随意翻开的话本也维持着原状,显然是刻意为之,好似要伪造出她不曾离开过的痕迹。
宋吟一时鼻酸,扑进卫辞怀中,歉疚道:“当时很难受吧?”
卫辞冷哼一声:“你说呢。”
“你可得对我好些。”她毫无威慑力地威胁,“否则,我还要跑的。”
他垂眸扫过宋吟略带肿胀的双唇,曲解道:“如何算‘好些’,难不成,是在怪我昨夜没有听你的话及时停下?可也不过是喷在了胸脯上,又非你——”
宋吟急忙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是快些换身衣服去永安府,莫要再烦我。”
可待卫辞收拾妥当,她又不免心疼,缠人地抱着他的胳膊:“我舒舒服服地歇息,你却需四处奔走,怪可怜的。”
他倒是头一遭听旁人将“可怜”一词安在自己头上,新奇地挑高了眉:“你陪我同去。”
谁知短暂犹豫过后,她竟应了声“好”。
卫侯爷夫妻二人,如今半点脾气也无。身份、性情,万般都不如儿子活着重要。
得知宋吟跟来,夏灵犀甚至试图摆出笑脸,虽说僵硬了些,胜在有美貌加成,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卫辞端端正正地见过礼,彼此俱是默契地不提前尘。他向父亲道明来意,一旁,做母亲的听后几乎当场要发作,一想起儿子咳血时的苍白脸色,又生生忍下。
卫侯爷则并无所谓:“圣上龙体安康,五年十年,应是轮不到你辅佐太子殿下。但有一点,莫要轻易荒废,身在江湖亦需心系朝堂。”
他郑重应下:“谨遵父亲教诲。”
一贯嚣张的儿子骤然如此好说话,卫侯爷嘴角轻抽,既感到受宠若惊,亦想斥他被美色冲昏了头。
夏灵犀揉了揉眉心,接话:“逢年过节,记得回府里看看,便是用顿团圆饭也好。”
“嗯。”卫辞牵着宋吟起身,“明日要入宫,儿子先告辞了。”
“等等。”
夏灵犀自腕间摘下素来珍视的碧绿手镯,递与宋吟,生疏地宽慰道,“你既是永安府的女眷,无人敢轻视,只当是私宴便是。”
宋吟弯了弯唇:“多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