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吗?”江寒栖又问了一遍,看到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他是无生,死了可以再复活,但洛雪烟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江寒栖等了会儿,见洛雪烟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渐渐焦躁起来。
他跟江羡年逢场作戏,演的是好哥哥的角色,学着其他兄长疼妹妹的方式对她施以假意,以讨她的欢心。可洛雪烟不同。他在她面前从未掩藏过恶劣的本性,也没想过她的喜欢,他没办法把对江羡年演戏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江寒栖想了又想,拍拍洛雪烟的背,生硬地憋出来一句:“别哭了,哭得头疼。”
怀里的人立马噤声,身体却一顿一顿地抽嗒。
江寒栖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去看看那具尸骨。”
洛雪烟抹去眼泪,江寒栖试着牵她的手,没被甩开,他轻轻施力,握得更近了些,拉着她走向万重山的骸骨。
银白色的马尾在余光中一晃一晃的,洛雪烟抬眼打量江寒栖的真身形态。
血肉没,万骨枯,一抔黃土降无生。诞生于死气的恶妖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银发如骨白,红瞳似血艳。白骨红血织出浴血而出的地狱修罗画卷,一展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洛雪烟无比庆幸,还好江寒栖是不死不灭的无生,他还活着。
江寒栖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什么,放开手,问道:“你是不是能说话了?”
洛雪烟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的事:“还真是。”
江寒栖随口道:“被吓的?”
洛雪烟一阵语塞,她感觉还是被江寒栖追杀更恐怖,万重山的压迫感没他厉害。
洛雪烟迟迟不语,江寒栖以为她真的被吓到了,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说到:“尸骨我看就行,你转过身去。”
“没事,就一堆骨头,我不怕那些。”洛雪烟跨了一大步走到江寒栖身旁,拉着他的袖子,满不在乎地拽着他往万重山的方向走去。她好奇万重山的底细,想知道阿九一家为何会加害她。
江寒栖看了看洛雪烟,挣开手,反手握了上去,温暖的手张开了些,插入他的指缝,两只手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
万重山的骨架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蹲下身,捻起一条仔细看了看,说道:“是傀儡线。”
洛雪烟蹙眉道:“他是人是妖?”
“人,有人给他下了傀儡线,”江寒栖又看了眼胸骨处密密麻麻的红线,面露厌恶,突然明白身上的杀人禁制为何没被触发,“不过傀儡线遍布全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能算作人了。”
洛雪烟沉思片刻,喃喃道:“是阿九干的?”
江寒栖接话道:“阿九?那个织娘?”
洛雪烟不记得江寒栖见过阿九,讶异道:“你认识她?”
江寒栖解释道:“她来找点翠那天,我就在楼上,有点印象。她走之前是不是从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洛雪烟惊叹:“这你也知道?”
江寒栖嗯了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捡起条傀儡线翻看。他那天之所以在楼上,是因为想暗中观察洛雪烟的言行,等日后投其所好,但这话可不兴说出去。
洛雪烟说道:“她的铜钱掉到地上,我捡起来还了回去。”
江寒栖又问:“你跟她有仇吗?”
洛雪烟笃定道:“没有,我就跟她见过两面。会不会是想抓我来要挟你们三个?我没仇家。”
洛雪烟穿书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身的记忆翻了一遍,确认新身体没给她留下什么烂摊子要处理。
原身的经历平平无奇。她在深海里的一个大蚌壳里化形,游到岸上,被渔民当成落难的渔女,靠着他们的接济度过了最初的时光。了解人类的相处方式后,她想看其他地方的风景,攒了些钱踏上旅途,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定居在太守府。
无背景,无使命,无仇家。
原主的“三无”深得洛雪烟的心,阿九不可能是原身结下的仇。
洛雪烟忽然想起万重山说过的话,他说她会毁掉她的幸福,恍然意识到他就是冲着她来的,又道:“不对不对,她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但我跟她无冤无仇,好端端的杀我做什么……我们找她对峙吧。”
江寒栖却道:“她死了。”
洛雪烟震惊:“死了?”
“你看骨头,”江寒栖拨开红线,圈了下骨头上的红印,“傀儡线入骨,说明操纵者与傀儡共命,傀儡完全为他而生,顺从他的意志行动。但反过来,傀儡死,他也活不成。”
洛雪烟问道:“那个孩子也是傀儡吗?”
“过去看看。”
黑雾蚀去血肉,白骨露出,和万重山不同,红褐色的线并没有遍步虎子的身体,只是零散地分布在四肢上。江寒栖翻了下骨架,说道:“还没完全成为傀儡。”
难怪总是一副痴呆模样。
洛雪烟转念想起自己被拖到树林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紧张道:“我身体里不会也有傀儡线吧?”
江寒栖应道:“傀儡线没那么容易入体,要让傀儡吃下才行。你那个时候应该只是被他放出的傀儡线暂时操控了。”
“吃下?!”洛雪烟目测虎子身上的红线长度,惊异地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他自己吃进去的?”
“对。”
洛雪烟感到一阵恶寒。
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下手。不对,万重山说不定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她随即想起如灰鼠般的妇人仰着头,抻着脖子痴迷地看着风流倜傥的男人的画面,眉头紧锁。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寒栖正在复盘线索,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呜咽一声,没蹲稳,直接跪到地上。他捂着心口蜷缩在一起,疼到气都喘不顺,抖着手摸到匕首,准备捅一刀放血,未曾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鲛歌响起,迅速镇下无生的妖性。
满头银发一寸寸变回黑色,江寒栖虚脱地伏在洛雪烟的肩头,松开了放在匕首上的手。
良久,歌声微弱下去。洛雪烟晕乎乎地叫道:“江寒栖。”
“嗯。”
洛雪烟眼睛快合上了:“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终结在昏迷前的瞬间。
“下不为例。”
昏迷时,洛雪烟梦到了那场梦的后半段。
洛雪烟从死在岸边的少女体内挣脱出来,视角一转,以一种微妙的第三人视角看到了死相凄惨的自己。尸身上的线是红褐色的,而千咒生出的缚魂索延至另一个方向,她顺着缚魂索看去,发现缚魂索缠在倒下的万重山身上。
原来梦里的她也不是江寒栖杀的。
江寒栖盯着河里的尸体看了会儿,目光在浮在水上的鱼尾上来回打转,蹲下身,合上睁得大大的无神双目,转身离去。当然,他这样没心肺的恶妖并不会产生常人的怜悯,帮没见过的妖瞑目不过是觉得那条鱼尾合眼缘。
怀抱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下身子。
江寒栖低头看了眼洛雪烟的睡颜,又看了看桥上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忽然感觉心情很好。月色如水,晚风温柔,流萤四散,她在他怀里安睡。
“好梦。”
奔流不息的河流卷着缱绻缠绵的低语抵达怀中人的梦乡。
梦中,洛雪烟停下脚步,看了眼潺潺流水,尔后追上江寒栖,随他一同走过了月朋桥。
第40章 番外 血爱 “娘,爹去哪儿了……
“娘,爹去哪儿了?”
“他去给客人画美人扇了。”
“那爹爹明天会回来吗?我想爹爹了。”
“会的。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堂。”
“爹爹真的回来吗?”
“快睡,时候不早了。”
带上房门,阿九走下楼,一改哄孩子时的温柔神情,哀伤爬上眉梢,压得眉眼耷拉下去,成了一副令人不适的苦相。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楼下,心里的那块空缺被扯得更大了些,寒意灌进心窝,冻得她魂冰魄凉。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手,却又因为木头的凉意猛地松开,留下一道充血的红印。
阿九心情沉重地走到织机边上,那上面架着一块未织完的布。
布是摘星楼里颇负盛名的绮华娘子订的。按照约定,她后天就要将布交给绮华。没织的布剩得不多,只要她想,一个晚上就能织完。
阿九在织机前坐下,摸了摸那块布,失魂落魄地看着烛台发呆。
可她织不下去。一碰织机,她的脑子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万重山笑意盈盈地搂着绮华走进摘星楼的画面。
是的,她的夫君,移情别恋了。
阿九没有感到愤怒,只是心里堵得慌。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万重山,也不奢求他能全心全意地爱她,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
她和万重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才结为夫妻的,准确来说,万重山算是“被迫”迎娶她的。
彼时闹饥荒,万重山挨家挨户讨吃食。那时一个馒头千金不换,哪有人愿意施舍他口吃的?他从村头走到村尾,没要到一口吃食,晕在她家门口。
她的娘亲好心,将万重山带回家,给了口吃的,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万重山醒后感激不尽,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阿九的爹正愁阿九老大小一姑娘嫁不出去,见万重山模样俊俏,灵机一动,问他是否愿意娶阿九。若愿意,他家就为他多添一双筷子;若不愿,那就另寻出路。
能吃上饭对一个饱受饥荒之苦的穷酸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万重山想了一夜,答应了下来。
嫁不出去的丑姑娘就这样有了夫君。
后来阿九的父母相继离世,万重山想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闯。阿九便随他一起到了蕴灵镇,靠织布的手艺站稳了脚跟。万重山则拜一个丹青师为师,随他学画美人扇。他很快就将丹青师的技艺学了个七七八八,开始自己接活画美人扇。
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还有了孩子。
阿九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能永远幸福下去的,直到她撞破了万重山和绮华厮混在一起。
她早该察觉的。阿九想。
万重山在三个月前就时时夜不归宿。他说是客人要求他上门画美人扇,可她在替他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口脂的印子。
阿九渐感压抑,甚至到了有些喘不上气的地步。她熄灭蜡烛,提着灯笼离开家。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是不想再在镇子里呆下去了。
阿九走过月朋桥,想起刚来蕴灵镇时跟万重山走过桥的光景,愈发难过。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但现在走在桥上的只有她一个人。
阿九站在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终是憋不住泪水,失声痛哭起来。她这样不堪的人是留不住万重山的。
“需要手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