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清惨淡地笑笑说:“我没事。天太热罢了。”
王克飞看了看手表,说他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于是就向高云清告辞了。
王克飞离开后,高云清才吐了口气,浑身因高度紧张而僵硬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用手遮挡住脸,但挡不住眼前小山纯真无邪的笑脸。
他记得小山在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天,到他的办公室向他告别。
高云清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认认真真地再问她一次男孩中毒的事。他已经想好了告诉她: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承认是你做的。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一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为你高兴,小山。”
“再见,高老师。”她眯起眼睛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再见,海默。
高云清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句。
第46章
经历过一场世纪大火的斐夏路在最近几年又陆续建了不少房屋,但背面的空地上依然有一些时代久远的废墟。街上人不太多,大部分是匆匆的过客。王克飞很快从一个街头摊贩那里打听到了接生婆的住所。
她家门的上方挂着一块小木牌,书写着:“快马轻车,陈氏收洗。”门敞开着,只挂了一块蓝色印花布门帘遮挡。王克飞撩开门帘,向阴暗的屋内探头望了一眼,大声问道:“有人在家吗?”
“来啦。”里屋传来应声。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老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盘着发髻,裹着小脚,穿着干净的布衫,显得精明能干。
在王克飞说明来意后,老太太用袖子象征性地掸掸凳子上的灰,请王克飞在八仙桌边坐下,说:“他们都叫我陈姨。探长,您也这么叫我好了。”
王克飞环顾房间:墙上贴了一张喜庆的年画,是两个白胖娃娃。架子上有一些药罐。一张书桌上放置着笔墨纸砚,那些簿子大概是用来登记接生信息的。
陈姨一边给王克飞倒茶,一边说道:“我家以前住的地方还要往东一些,旁边就是那家茶楼,墙挨着墙。可惜那场火灾把什么都烧完啦!原来茶楼的地方现在新盖了一家布料店。”
“你刚才说起你还记得玉兰和她丈夫……”王克飞迫不及待地想进入正题。
“我怎么会忘记她呢?”陈姨也在八仙桌旁边坐了下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大冬天的晚上,她突然敲我家的门。当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大,身上还背了两个包袱,看起来像是赶了不少路。我问她要做什么,她说她想要保住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不是在肚子里吗?”王克飞喝了一口热茶,问。
“我当时也奇怪。她说她一个月前曾被逼喝了一碗打胎药,虽然她偷偷吐了出来,但难免有些下了肚。她一直不放心胎儿的健康状况,想让我检查一下。我看到她的腮帮一直在抖,便生火烧水,给她泡了壶热茶。在烛光下,我才看到她的头发挡住了右脸一大片血淋淋的伤口。”
“伤口那个时候还没有愈合?”
“是的。大约因为感染,一直没有结痂。我提议给她脸上的伤口敷点药,她答应了。给她做了检查后,我告诉她胎儿一切正常。若打胎药立刻吐出,未进入血液,便不太会损伤胎儿。她听了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后来,她在这街上租了间屋子住下来。她回来我这里换过几次药,我们也因此慢慢熟了,她才告诉我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
玉兰幼年时被一个婶婶从浙江带到上海,卖给了荣贵里的书寓百春阁。她的童年就是在红灯笼高挂、酒醉喧嚣的荣贵里度过的。老鸨看她从小长得清纯脱俗,便叫她小玉兰,又派人教她诗词歌赋、弹琴、下棋。
小玉兰在八九岁时开始出局,去一些酒局上唱小曲。她在音乐方面特别有天赋,唱小曲弹琴都做得最好最认真,便成了百春阁里最受欢迎的清倌人。
老鸨在她十五岁时安排了开苞。那人器重她,金银翡翠、绫罗绸缎、被褥衾枕一一奉上,老鸨如同风风光光嫁了个女儿,也借此大赚一笔。自那以后,她便正式成了倌人。
她当时是百春阁头牌,为妓院带来可观收入,老鸨也顾及她的感受,从不逼迫她接不喜欢的客人,甚至还为她装点了豪华寝室,配备了丫鬟使唤。她明知老鸨只是利用她,却也怀着对亲人一样的依恋之情,对那种生活也说不上厌恶。
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在十八岁时。自从遇到了那个客人,她说她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想念,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生活在牢笼里的。
可是就在那时候,那客人突然接到通知,不得不离开上海。他想过带玉兰一起走,但老鸨不甘心,存心要了一个天价。他也担忧自己此次任务奔波危险,不适宜带她跟随,最终决定把她留在书寓里,独自离开。
可在他走后不久,玉兰发现自己怀了孕。她起先恐惧,而后却又带了一点欣慰:她终于留住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她生活在老鸨的眼皮底下,尽管细心掩藏,还是很快被发现了异样。
老鸨培养小玉兰十几年,看她年纪尚轻,势头正好。若由她生下孩子,不仅等于让她自毁价值,还毁了自己多年的投入。老鸨动用种种手段,威逼利诱,只为了让她放弃腹中胎儿。
老鸨从郎中处得到了打胎药,让一个长工抱住她,强行灌入她嘴中。等他们走后,她才抠喉咙,偷偷呕吐出来。
玉兰突然意识到人生的空虚,对赔笑接客也产生了厌恶。她从此拒绝接客,和老鸨之间也撕破了脸皮。当她又一次撵走送进房间的客人后,老鸨暴怒,一边咒骂她没有良心,一边命人用最热的烙铁烫在了她那张年轻的脸上。既然她已经不愿意再接客,这美貌也没有任何留着的价值。
玉兰从小没受过这种苦,痛得死去活来,发了一场高烧。更让她痛的是内心的绝望,如果爱人回来了,她如何用这张丑陋的脸面对他?
那天晚上,玉兰终于跳窗逃跑了。她十几年来从没有真正离开过百春阁,躲在老鸨的庇护下仿佛成了与生俱来的习惯。让她下决心放逐自己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因为这孩子是她和恩客此生唯一的联系。
那天晚上,玉兰像一个提线木偶,突然间有了灵魂,坚持要挣脱束缚,跳下舞台,哪怕摔得支离破碎。
她怕妓院买通警察追她,便一路避开警察和闹市,先在郊外村子里躲了一阵。后来觉得肚子越来越大,在村子里反而更加显眼,就又偷偷回到上海。
第47章
“她女儿出生时是我接生的。这孩子啼哭声响,五官精细,皮肤白皙。玉兰抱在怀里,不停咕哝:‘太像她爹。’我告诉她,能扛过打胎药药效的胎儿,长大后多半命大。她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陈姨说道。
王克飞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原来陈海默的生母不仅仅是一个底层妇女那么简单。长大后的陈海默如何接纳自己的生母是个妓女呢?她到了另一个世界,过上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去的记忆还在折磨她吗?
“那时候,玉兰还没有遇见周福根吧?”王克飞问。正如自己一开始猜想的,周福根并非小山的生父。
“她生完孩子后,在茶楼里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听说是茶楼的蔡老板牵线,把她许配给了在茶楼里负责烧水的福根。”陈姨唉声叹气道,“那个福根是个嗜赌如命的混混,常发酒疯,为人奸诈,街上的许多人都不喜欢他。玉兰答应这门婚事,想必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爹,以免女儿日后被人指指点点。”
“街上知道玉兰以前是长三的人多吗?”王克飞问。
“起先没人知道,可在他们成亲前,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我想福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俩的结合啊,一个是委曲求全,一个是心怀鬼胎。”
福根愿意遵从蔡老板的安排娶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在那时已经知道她有凤冠了呢?
“不出所料,在随后的日子里,玉兰经常跑到我这里哭诉。起先福根找着各种开销的名目向她要钱。她逃跑时带走的一点银两,全都给了他。不久他都懒得再找借口,直接伸手。她实在拿不出,便会遭到毒打。”
“听说有一次你还去派出所报案了。”王克飞提醒道。
“那次他输了钱,被人追债追得紧,到家就翻箱倒柜,她坚持说没有钱,他差点把她打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想让警察来教训教训他。可没想到,玉兰却还护着他,唉!”
“当时福根和小山相处得如何?”王克飞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不是亲生的,怎么会有感情?他看小丫头不顺眼时,也会连她一起打骂。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福根用铁棍抽她,她撕心裂肺地哭,隔了一个院子都能听见。我现在回想起她的哭声啊,都觉得心悸,简直像锥子钻在我心里一样。”
陈姨站起来,提起煤炉上的烧水壶,给茶壶添了热水。“但那个小女孩能吃苦,又懂事。以前蔡老板让玉兰站在街上守茶摊,但这玉兰从小习惯了晚睡晚起,有丫鬟伺候,哪儿吃得了什么体力上的苦?想不到她的女儿才那么丁点大,就会在大冬天催她妈妈起床。若叫不动,她便自己推了板车,冒着大雪出门,替妈妈摆茶摊。真是不简单。”
“小山到了七八岁,模样俊俏,那双眼睛像她妈,又比她妈机灵,应该是来自爹的遗传吧?玉兰总说,那男人是个豪杰,他的女儿也必定不凡。我记得玉兰的屋里常常传出她教女孩唱小曲的声音。她在泥地上用竹篾写写画画,教女儿认字和背诵词赋。她还告诉女儿应该怎么画眉啊,染唇色啊,怎么识别玉石成色,怎么和男人对视……我问玉兰教她这些干什么,玉兰说,自己只有这些可以给女儿了。她希望女儿知道这世界上不单单只有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还有不一样的东西,漂亮的、能享受的,值得她去追求的、拥有的。”
“唉!但是造化弄人啊!这姑娘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又何必让她知道这些东西呢?当时还不如打掉呢!”陈姨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眼睛有点红。
“为什么这么说?”
陈姨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因为蔡老板看上了她……”
“你说茶楼老板看上了小山?”王克飞吃惊地问。
陈姨抿着嘴点了点头。
王克飞倒抽一口冷气。当时的海默才多大呢?他掏出一支烟,在手中折断了。“玉兰知道这事吗?”他怔怔地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
“福根也知道?”
陈姨点了点头:“茶楼里做过工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在背后叫她小小妾。我记得那姑娘小时候很开朗,喜欢笑,但后来话越来越少,性格内向。大概她也知道这条街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吧。我还给她做过那方面的检查……唉,造孽啊!那时候她才九岁大啊,已经染上了那些脏病。”
“可玉兰怎么会……”王克飞的眼睛有点湿润。
“您是说她怎么不保护她女儿?王探长,您不了解那些从小就在书寓长大的女人,她生下女儿时自己也不过十八岁,涉世未深,稀里糊涂。一个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怎么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她为什么不卖掉首饰,带女儿远走高飞?”
“您说的是那件首饰吗?我问过她,她说那男人确实留给她一件乾隆时期的宝贝,只可惜被老鸨没收了,她逃出妓院时没能带走。”
“你信吗?”王克飞问。
陈姨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问道:“王探长,在母爱和爱情之间,您知道一个书寓出来的女人会怎么选择吗?”
没等到王克飞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玉兰幼年就失去父母的关心,陪伴她成长的只有男人的爱,最后最触动她的也是一份她自以为最高尚的爱情。她想生下这个女儿,不过是希望有价码能让男人回到她身边。她爱自己的女儿,终究也是因为她爱女儿的爹。您问我她到底有没有这么贵重的宝物?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如果她相信这是他的定情信物,她可能会把这东西看得比她自己的命、比她女儿的人生更要紧。”
王克飞坐直了背,在腹部轻轻吐出一口气,问:“那个蔡老板后来去了哪儿?”
“蔡老板还有其他生意,不是每天在这里。但是大火那晚,他刚好带了朋友在茶楼玩。他们一群人来不及从后面的房间跑出来,都烧死啦。”
王克飞从桌边站了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陈姨的存在,没有告别,便往屋外走。他的内心完全沉浸在无法自拔的错愕与恐惧中。
陈姨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王克飞的后背说道:“请等一下,王探长。”
王克飞站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过身。
“在火灾发生的晚上,小山也不见了,再没有人见过她。后来还是我和几个邻居葬了玉兰。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王克飞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
“噢,”陈姨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又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说道,“但是,我倒并不是太担心她。因为我知道,扛过打胎药的娃啊,生命总是格外顽强。”
第48章
王克飞走在回警局的路上,大脑一片芜杂。
周福根勒索信中所提到的过去,算是解开谜底了。海默的童年不仅有一个妓女母亲、坐牢的酒鬼父亲,她自己也因为被茶楼老板玷污,而一直遭到整条街上的人的耻笑鄙视。这种耻辱感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她吗?周福根为了得到凤冠,竟然威胁要重新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并把它公之于众。当她发现自己这次终究躲不过去了,她还能怎么办?
王克飞的直觉已经捕捉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但他的眼睛却还看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海默身边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他们都遭遇了不幸?
海默的生母和玷污过她的蔡老板都丧生于大火之中;那个男孩临上场时巧合地呕吐昏迷;冯美云在去监狱探视过周福根后的当天下午,意外去世;而那时,陈家女佣也因呕吐不得不离开陈家;四年后,周福根也被劫匪杀死……
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依然想不通,他的眼前是浓浓的迷雾。
王克飞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同事都下班了,只有空荡荡的桌椅。明天就要交报告了。他在写字桌前坐了下来,身心疲惫,只有大脑在亢奋地运转着,仿佛一台失控的机器。
他还剩下一个晚上来完成这份报告。可是写什么呢?噢,对——是谁杀了陈海默?
是周福根杀死了陈海默,这是标准答案。题目和答案都有了,他要完成的只是填写一个解题过程。
他拿起钢笔,蘸了蘸墨水。
陈海默在童年时饱受周福根的虐待。周福根因为从玉兰手上得不到钱,失手打死了玉兰。他害怕被追责,恶意纵火,烧掉了茶楼,致使几十人死伤,也让周围的商户、居民蒙受巨大的损失。他提前出狱后故技重施,向海默要钱。周福根以为海默可以从选美中赚到很多钱,当海默无力支付时,他认为她故意不给。愿望得不到满足,他就在一次会面时杀死了女儿。
报告的重点是周福根。
王克飞要像一个优秀的心理分析师一样,把他刻画成一个生性残暴的丈夫、自私奸诈的父亲、嗜酒如命的酒鬼、穷途末路的赌徒。一个低等动物,没有人性可言,体验不到人类高级的情感,只有来自本能的个人利益。
他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愤怒、愤怒、愤怒……
在纸上写下三遍“愤怒”后,王克飞猛然意识到他写不下去了。一笔画掉了全部的内容,他在胸口闷闷地吼了一声,把钢笔掷到了地上。
不!福根没有杀死陈海默!
可是谁呢?谁会是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