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面随处可见。
“看来橡皮艇也要成为我们居家旅行的必备品了。老罗,你不弄一个?”我开了句玩笑。
没有人理会我,车内的气氛一时间无比的压抑。张静更是脸色阴沉,目光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讪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昨天晚上,有个女孩儿掉进下水道里了。”张静突然开口,说道,“她执意要过马路,巡警劝她水深,太危险了,她没听。巡警要背她过去,她说警察就是流氓,就是想趁机占她便宜。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一下子就掉了进去,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今天早上才在排污口找到。”
我看着依旧阴沉着脸的张静,一时间没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
“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还穿着巡警的救生衣,那个劝她不要过马路的巡警死死地抱着她,我们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分开。”张静的眼圈微微泛红,“那个小警察,今年才二十四岁,原定下周就要结婚的,本来这周已经给他放假,让他准备婚礼的事,昨天,他是主动归队,要求上街执勤的。”
“小明哥,你知道女孩儿的家属怎么说吗?”她转头,看着我。
“怎么说?”我下意识地问道。
“女孩儿家属说,女孩儿的死和这个小警察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当时劝住了女孩儿,或者他把女孩儿救了上来,就不会有这出惨剧了,那女孩儿才二十岁。可是,为了救她,我们警察连命都搭进去了,还想要我们怎么救?”张静不解地看着我,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个司机,觉得自己的车大,没问题,开着车就冲进了公铁桥的桥洞,积水直接淹了车顶。也就是他命大,正好有交警在那边巡逻,砸开车窗把他救了出来。可是,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我们干这行,不是为了一句谢谢,是使命和责任,但他凭什么要我们赔偿他的经济损失?说他的车价值几百万,换个车窗就要四十几万,我们可是救了他的命啊!”
张静蜷起了腿,双手抱膝,头埋在两腿间,闷声道:“小明哥,我有时候真不想干了。我们愿意为人们付出,就算是命,我们也不在乎。我们不想要谢谢,不想要感恩,只想要一个理解,怎么就那么难?”
她仰起头,看着我,两行泪正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老罗手忙脚乱地抽出几张面巾纸,递到了她手里。张静擦着眼泪,目光坚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小明哥,我一定要救谭哥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法律告诉所有人,面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我们会愧疚,我们会气愤。愧疚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得再好一点,气愤自己为什么面对群众的危险却无能为力,可我们没做错什么。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我们对得起这个社会,对得起‘警察’这个称呼。”
我没有说话,用力按了按张静的肩膀。
谭琼辉坐在会见室里,双手戴着手铐,身上穿着橘黄色的马甲。
短短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红肿,眼角乌青,嘴角更是裂开了一条口子。
“谭哥……”张静捂住了嘴,微微侧头,不忍直视。
“丫头,哭啥,哥还没死呢。”谭琼辉却是一笑,宽慰道,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一点,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忍不住嘶嘶叫痛,“有烟吗?给我一根,快憋死我了。”
老罗赶紧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他嘴里,又替他点燃,问:“怎么弄成这样?”
谭琼辉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了呼吸,让烟草在肺叶里尽情地扩散,过了许久,才吐出了一口烟圈。“你是罗律师,你……”他看了看我,“是简律师?你们两个要帮我打这个官司?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被你们肖处忽悠进来了,现在想跑跑不了了。”我笑了一下,“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同号里有几个小子是我抓进来的,没事。”谭琼辉抬手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他们也就能使使小绊子,不敢真拿我怎么样。时间不多,你们想问什么,就开始吧。”
“那好吧。”我点点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谭琼辉竟摇了摇头,“那天我是正常巡逻……”
用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谭琼辉简明扼要地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和肖处长跟我们介绍的情况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示警的那一枪打中了人。”谭琼辉说,“如果知道,我肯定第一时间呼叫急救。”
“谭哥,你那天,是怎么开的枪?”张静皱了皱眉,问。
“条例是怎么规定的,我就是怎么做的。”谭琼辉答。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我点了点头。刚想再问几句,一直沉默不语的武警突然说道:“时间到了。”
说着,他走到了桌边,伸手拉起了谭琼辉。
谭琼辉不能再说什么,目光死死地盯着张静,突然说了一句:“转轮手枪的特点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换枪?”
张静一愣,武警已经拖着谭琼辉走到了门边。她咬咬牙,突然起身,拉住了走在后面的武警:“都是自己人,帮帮忙。”
“自己人?”武警冷笑了一声,“杀了人,就不是自己人了。”
老罗却上前一步,把还没抽完的烟和打火机塞给了谭琼辉。他看着武警,突然笑了一下:“我记住你了。你们这里重监区有个绰号叫耗子的犯人,告诉他,罗杰有话给他,谭所在你们这要是出了事,他这辈子就在里边待着吧。”
武警愣了一下,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耗子是谁?”离开看守所,我好奇地问道,“好像有两下子,关键是,他肯听你的?”
“无期犯。”老罗笑了一下,“他不是听我的,只不过他老大和我重名。”
我疑惑地看着老罗,显然,他并没有对我说实话,而且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看着张静,微微皱眉:“他最后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不过,可能证明他无罪的重要证据就在这两句话里。”张静摇头,“你们先回去,我要回去查查他说的东西。”
从眼下的证据来看,这个官司想要打赢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检察院的证据只能证明打死被害人的子弹的确来自谭琼辉的那一枪。但谭琼辉在整件事情的处置上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检察院的指控最终很有可能被裁定为不成立。谭琼辉甚至无须承担民事责任,一应赔偿应由供职单位支付。
但他最后那两句话却有点莫名其妙,我和老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下午五点,张静突然来了个电话。
老罗拿着手机,一脸茫然地走到了窗边,低下了头。
“砰”的一声,我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那是枪声。
老罗大叫一声,仰头便倒。
“老罗。”我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却见他抬手揉着额头,一脸的懊恼。
“怎么这破事总让我赶上,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他冲着电话吼道。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是张静。
我这才看清,掉落到地面上的是一枚橡胶弹头。尽管没要了老罗的命,但在他的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一个鲜红的点状痕迹。
五分钟后,张静出现在了律所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把转轮式的手枪。她把那把枪放到茶几上:“谭哥当天使用的就是这种枪。”
“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老罗不解地问。
“以前我们用的枪有54式、64式、77式,这些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原本是为部队设计的军用枪支。”张静说,“威力很大,在人口密集的地区使用,非常容易造成误伤。在这个原因的基础上,部里一直在考虑设计一款专门的警用枪,就是这种转轮式,这种枪出枪快、机械结构简单、故障率低,最重要的是,9mm直径的大颗粒子弹穿透力很弱,击中犯罪分子后,弹头会停留在人体内,进而减少误伤。”
“有效射程是多少?”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谭琼辉在被带走前为什么会突然提示我们枪支的问题了。
“五十米。”张静说着,看着我,笑了一下,“我刚才还做了个实验,我在五楼以下的位置对小骡子开了一枪,小骡子中弹后的反应,你都看见了吧?”
“嗯,仰头便倒。”
“是啊,仰头便倒。”张静点头,“如果这一枪用的是普通弹头,子弹会射进小骡子的脑袋,那会怎么样?”
“挺尸了吧。”我笑道。
“会有两种可能。”张静没有笑,而是严肃地说道,“第一,他会栽到楼下去;第二,因为子弹的动能,他会向后倒在窗边。但是,那个顾青的死亡姿态,你们觉得正常吗?”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谭琼辉之所以强调枪,就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被害人的死另有蹊跷。
但这件事,显然不在检察院的调查范围内。
“还有尸检报告,”张静冷笑了一声,“顾青的额头有一圈灼痕。”
5
“证人,请告诉法庭,在谭琼辉涉嫌玩忽职守、过失致人死亡一案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尽管我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但法庭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调查时间。张静只能将我们的发现上报肖处长,由肖处长协调省厅、省高检对本案进行调查。
按照相关规定,本案的调查不能由本市警察进行,必须从异地调派警力展开侦查。同时由于本案的主办单位是检察院反渎职侵权局,警方的调查进展并不顺利。
主办此案的副检察长已经决心将本案办成铁案,因此并未理会专案组的调查,一意孤行地要求法院按原定日期开庭审理。
我和老罗、张静研究后也决定,不按常规思路进行辩护。
本案争议的焦点原本应该在谭琼辉现场使用枪支是否规范,现场处置是否合理,但如果我们围绕这一点进行辩护,就彻底掉进了检察院的陷阱。虽然有相关条例,但一旦深究就会发现,这些条例大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有心之人完全可以做出多种解读。
检察院在解读这种条文上,显然比我和老罗这两个律师更有优势。
所幸,我们握有撒手锏,真的是谭琼辉的射击才导致了被害人的死亡吗?
检方出庭的证人,谭琼辉一案中的现场勘查人员此刻就正在接受我们的质证。
“我是现场勘察员,负责谭琼辉案的现场勘查工作。”证人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道。
“请告诉法庭,谭琼辉是怎样射杀被害人的,他使用的是什么枪支?”我笑着问道。
“谭琼辉所配枪支为9mm转轮式手枪,根据现场痕迹,他采取对空射击的方式射出子弹,被害人在5楼探出头,子弹击中了他。”
“对这种9mm转轮式手枪,你了解多少?”
“9mm转轮式手枪是我国第一代自主研制的警用手枪,装弹6发,全长186mm,枪管长75mm,主要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和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也可以发射其他专用子弹。”
“这种枪的性能如何?”
“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初速为220±10m/秒,111.8枪口动能焦。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橡皮弹时,初速为100m/秒,枪口动能16焦。25m射击距离上发射2005式警用9mm转轮手枪弹时,枪弹散布精度值为R50≤2.0cm,R100≤5.0cm,系统散布精度值为R50≤5.0cm,R100≤12.5cm。单动扳机力≤20牛,双动扳机力≤50牛。故障率较低,只有0.1%。”
“你说得太专业了。”我笑了一下,“简单点来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枪比以往的枪支杀伤力要弱很多?”
“是的。”证人点了点头,“有效射程五十米。9mm弹头的穿透力也很弱,这样就避免了在人群密集地区因为子弹穿透可能造成的误伤。”
“好。”我点头,“你刚刚说到,谭琼辉使用的枪支有效射程是五十米,那么,你们实地测量过他开枪的位置与被害人之间的距离吗?”
“直线距离大约九十米。”
“也就是说,已经大大超出了枪支的有效射程?”
“反对。”公诉人喊道,“辩方律师是在混淆概念。有效射程是武器对预定目标射击时,能达到预期的精度和威力要求的距离,换句话说就是在有效射程距离内,可以做到精确射杀。但在有效射程外,子弹命中并击杀目标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难度大大增加。”
“反对有效。”审判长说。
“那么我们换个问法。刚才说到,9mm大口径子弹的一个特点是穿透力较弱,证人,你认为,在九十米距离上,子弹击中被害人的头,弹头有可能穿透他的头骨,并从后面穿出吗?据我所知,头骨是人体骨骼中最坚硬的部分。”
“不排除这种可能。”证人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但这种可能性很小。”
“假设这种可能成立,被害人在中枪时血迹形态应该是什么样的?被害人在死时又应该呈现一种什么姿态?”
“反对。辩方律师在误导证人。”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辩护律师的问题。”审判长说。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证人回答,“我只是做现场勘验,不是痕迹学专家,也不是武器专家,我只知道被害人倒地的姿态和子弹击中他时的动能有很大关系。”
“不管动能多大,”我从辩护席里找出一张照片,“子弹一旦射入被害人的头内,被害人都是瞬间死亡。假设子弹恰好穿透了被害人的头骨,那么血迹应该当场喷出,楼下的地面,阳台的顶棚,不可避免会有血迹。但是,在检方提供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提到这些现场形态。我们也询问了相关专家,专家表示,这种趴伏在窗边中弹死亡的情况会造成两种死亡姿势:第一,动能造成的冲击力过小,被害人从窗口掉落到楼下;第二,冲击力过大,会带动被害人向后倒,仰面倒在地上。我们看,”我把那张照片展现给大家,“这是被害人家中的阳台,也是被害人从窗口探出头的地方,阳台宽度一点八米,被害人身高175厘米,按专家的说法,假设动能过大,被害人应该是仰躺在阳台地面上。但是,”我从老罗手里接过另一张照片,“大家看这个被害人,他是靠在墙边死亡的,血迹溅到了身后的墙上。证人,你认为这种血迹形态分布合理吗?”
“这是痕迹检验员应该回答你的问题。”
“那好,我再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大家注意看被害人的额头,在法医擦拭掉血迹后,被害人的额头上有一圈明显的灼痕,证人,你能告诉我,这圈灼痕是怎么形成的吗?”
“这是法医应该回答你的问题。”证人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紧张地答道。
“审判长,看来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请另外的证人来回答了。”我笑了一下,“我这里有一份证人证言,是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实验室主检法医师张静的证言。她认为,这圈灼痕是有人用枪口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造成的,微量物证也鉴定出了火药的痕迹。我们都知道,谭琼辉当时在楼下,与被害人的直线距离有九十米,他是怎么做到顶着被害人的额头开枪的?
“公诉人在指控我当事人过失杀人这件事上,只是根据现场掉落的弹头和上面的血迹进行判断,而对现场痕迹、被害人死亡形态、尸体异常这些疑点视而不见,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指控。我希望法庭能够针对上面我提到的疑点进行严格的调查,做出公平的裁决。”
谭琼辉一案,法庭并没有当庭宣判。
休庭之后,张静告诉我们,顶着层层压力,省高检会同省公安厅组建了专案组,对本案的疑点进行了调查,并且已经锁定了一名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