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扯犊子吗?”听着那个网络领袖信口开河,老罗一脸的不敢置信,继而怒火上涌,“难道要等暴徒砍上来或者已经砍伤群众的时候再扣动扳机,开枪?嫌疑人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了?警察的命应该更金贵吧,任何人拿起刀都可以成为罪犯,但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成为警察的。只有那些在面对暴徒,勇敢冲上去,用生命维护群众安全的人才是。”
“所以这小子肯定不是,你信不信按他说的做了,下次出事,他准是第一个跳出来喊警察为什么不开枪的,第一个质疑警察的枪是摆设的。那时候他们的说辞就该变成,你看看西方国家,遇到这种事情都是直接开枪击毙嫌疑人的,根本就不会警告。”
“这人啊,比我还无耻呢。”老罗摇头,苦笑,“为了红,连脸都不要了。”
“检察院准备以玩忽职守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起诉小谭。”肖处长吸着烟,叹了口气,“我了解小谭,他是我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绝对不是那种渎职的人。要说过失致人死亡,这也应该是事出有因吧?也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吧?那种情况下,小谭开枪难道还要事先通知一下所有人回避?那些人要是真听他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场闹剧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相信,不可能有人比小谭处置得更好。”肖处长自信地说道,“让检察院那群人来吗?他们不把事情闹到无法控制我名字倒着写。”
“检察院这样做,肯定是有证据的吧?”我问。
“就算没有证据,他们就不能制造证据了吗?”说到检察院,肖处长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反渎职侵权局是最没用的部门,我们拼死拼活奋斗的时候,他们他妈的就知道整自己人。我们整犯罪分子的时候也没有他们这么狠,还知道给人留一条活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呢?那是往死里整啊。小谭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让他们这么整,就算能出来,前途也都毁到这群王八蛋手里了。”
肖处长火气上涌,骂道。
“肖处,你冷静点,小心隔墙有耳!”张静从门口探进头,劝道。
“我没事。”肖处一摆手,“来你们这之前,我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律师了。这群混蛋,一听说是要帮警察打官司,明着没冷嘲热讽,暗里都找各种理由推托了,现在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笑呢。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活该顶着风吹日晒的,警察就活该拿身体去堵枪眼,警察就活该连老婆孩儿都顾不上,就为了一群连点儿良心都没有的王八蛋?警察让人抓了,就活该连个辩护人都没有?就活该让法院判死刑?”说到激动处,肖处一把扯开了领子,指着自己的左胸处一道刺眼的伤疤,“1998年抓毒贩,一颗子弹从这儿打进去,从后面穿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现在坐在这跟你们说话的,都不知道是谁。我们这么拼命,到底为了谁啊?养家糊口?我干什么不比干警察赚得多啊?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怨气得到了发泄的肖处长靠在沙发里,有些无力,“天天叫唤着要取消我们的特权,要和我们平等,要我们文明执法,要我们尊重人权,要我们接受监督,我们的人权谁尊重了?我们的工作谁配合了?那么看不上我们,出了事儿别来找我们啊。”
“肖处。”张静走了进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小明哥,你别介意,肖处长当年抓毒贩子的照片被群众发到了网上,毒贩子打了码,肖处的脸却没有,结果……”
“别说了。”肖处长无力地说道。
“肖处的爱人和孩子被人报复,碎尸。肖处回到家,打开冰箱的时候,嫂子和孩子的脑袋……”
“我让你别说了!”肖处长吼道。
张静难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干还是不干,你们给个痛快话吧。”肖处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笑了一下,“不管你们干不干,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当我没说过。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律师,我继续当我的警察。”
“干,为什么不干?!”我盯着肖处的眼睛,微笑道。
“保护一个警察,这可是多少人想捞还捞不着的好事儿呢,是吧,老简?”老罗也笑道,“老肖,你就回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3
如果肖处长给我们的陈述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话,对打赢这个官司,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谭琼辉当时正在执行公务,根据现场描述来看,他是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动用的警械。警械的使用也没有任何的不当,且他已经有意避免警械对无辜群众造成伤害,尽职尽责地履行了职责,造成被害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场意外。谭琼辉供职的单位应该给予受伤群众民事赔偿,但谭琼辉本人却不应该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老罗旁敲侧击地对罗副检察长提起了这件事,可罗副检察长却为难地表示,这件事他爱莫能助。
反渎职侵权局是由另一个副检察长主管的,那个副检察长并不是从本地提拔起来,而是从外省市空降过来的。换句话说,他也是来锻炼的,因此并不怕得罪本地的公检法系统,相反,做起事来,他比任何人都狠,政绩直接决定着他今后的前途。
这个案子,就是他亲自管的。
“放弃吧,这个案子,你们想要赢,几乎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竟然劝道,“上上下下都通过气,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五叔,你知道我为啥死活不从政吗?”老罗突然问。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看着老罗,罗副检察长嗤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你脾气暴,爱贪小便宜,看上去就像个混混。不过,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简明那小伙子就知道,你骨子里也是个刚正的人。公检法缺的是你们这样的人,可官场上,你们这种人就是牺牲品。”
“你说得对。”老罗咧开嘴笑了一下,“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毁掉另一个人的前途。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这事儿我可干不来。”
“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啪的一下,刚才还好好的老罗猛地把筷子摔在了饭桌上,拉下了脸:“谭琼辉是啥样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静,相信老简的眼光,他们说他没罪,就肯定没罪。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了升官,连一个人的命都不管了?为了升官,就连脸都能不要了?这案子,下点儿心思查查,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有那么难吗?!肖处长说得对,你们这群人,窝里斗能耐,出去干点啥,就是个窝囊废!”
“罗杰,你放什么屁?!”罗副检察长怔了一下,呵斥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上心?!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好好查?!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罗老五,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去劝劝那个什么副检察长,别把自己弄进阴沟里。简明我们俩什么办事风格你也知道,想让我们俩放弃这个案子,那绝对不可能!”罗副检察长的怒火一下子盖过了老罗的气焰,老罗只好扭过头,气呼呼地说道。
“行啊,翅膀硬了是吧?”罗副检察长不气反笑,“这案子我说了不插手我就绝对不会插手。你们俩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那工夫在我这儿琢磨歪门邪道,还不如赶紧去查查这案子。我明白告诉你,这案子今天下班前已经送到法院起诉了。证据做得扎实着呢,你们两个小瘪犊子,别吃了亏说我没提醒你们。”
这句话让老罗大吃一惊,他饭也顾不上吃了,冒着大雨,开着车来到了我的住处。
我刚把方便面下到锅里,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我微微皱了皱眉,关了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就见老罗站在门外,一脸的焦躁。
我打开门,老罗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屋,拉着我就往楼下跑。
“慢点儿慢点儿,你干吗啊?”我一边用力试图挣脱,一边问道。
“来不及了,赶紧跟我走。”老罗埋头赶路,头也不抬地答道。
“干吗去啊?什么就来不及了?你好歹让我换身衣服啊,我这大裤衩子拖鞋的。”我一脸的无奈。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跟我去法院,谭琼辉那个案子,他们公诉了。”老罗拖着我跑了两层楼,我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这么着急了,却又哭笑不得。
“罗杰你今天忘吃药了吧?”我忍不住骂道,“你不看看几点了啊?你现在去法院,有人接待你吗?”
老罗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这不也是急的嘛。”
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向自己家走,走到门前的时候,就见老罗落后了我几步,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啥,没啥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咱们再见啊!”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伸出手。
“干吗?”老罗紧张地看着我。
“电话!我什么都没带,用你电话叫开锁的!”我瞪了他一眼,抢过他的电话,从门上的小广告里找了一个开锁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告诉他门牌号后,就靠着门,看着一脸委屈的老罗。
“倒霉的是我吧?怎么你比我还委屈呢?”我忍不住骂道,“你说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儿?你就不能长点儿脑子?”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老罗难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太想打赢这个官司了。”
“那你也得看看时候吧?”我无奈地说道,看着吞云吐雾的老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五分钟后,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敬业的开锁人冒着大雨总算赶来了。看着脸色不善的我和一脸讪笑的老罗,这个工人明智地没有多说话,麻利地打开了锁,顺利地让我进了屋。
“找那小矬子要钱。”我说了一句,摔上了房门,将老罗和开锁工人都关在了门外。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锅里那碗面彻底凝成了一团,没法儿吃了,偏偏这还是我最后一袋方便面。看着窗外的大雨,咬咬牙,我只好换上衣服,拿起雨伞,准备下楼觅食。
刚打开门,我就愣了一下,老罗竟然就靠在门边,仰着头,依旧在吞云吐雾。
“你怎么还没走?”
“走不了。”老罗把烟头扔到地上,伸脚踩灭,“静刚来电话,十分钟之内就到。”
这句话让我悚然一惊,赶紧拉着老罗进了屋:“你客厅我卧室,衣服塞洗衣机,抽屉里有垃圾袋。”
和大多单身汉一样,我的房间也只能用三个字的评语来评述:脏、乱、差。
这样的环境肯定是张静那种娇生惯养的丫头没法儿接受的,教训几句还好,就怕她像对付老罗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这个小身板可承受不了。
“这大晚上的,静来我这干吗?”手忙脚乱地把换下来没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我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那丫头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老罗捏着鼻子,把我一双臭袜子塞进了垃圾袋,“就跟我说到你这儿等她,有重要的事儿。”
“这袜子还好的呢,你怎么给我扔了?”我从垃圾袋里把那双袜子捡回来,塞进了洗衣机。
“别收拾了,你们赶紧来看这个。”说话的工夫,张静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她把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到床上,“赶紧看,明天一早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什么玩意儿?”我下意识地问道。
“谭琼辉那个案子的卷宗。拜托了我们家老爷子,才特事特办借出来的,不过就一个晚上,再用你们就得去复印了。”张静说着,径自走进了厨房,“有吃的吗?我还没吃饭呢。”
“你们俩,可真是。”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过一本卷宗,“怎么都这么着急呢?明天再开始研究这案子也来得及。对了,叫外卖吧,我也没吃呢。”
“明天?哼。”张静冷笑了一声,一边打电话订餐,一边说道,“小明哥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明天你到法院,根本拿不出来卷宗,到开庭之前,你都别想弄明白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微皱眉,张静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作为辩护律师,虽然我们有权调阅案件相关卷宗并进行复印摘抄,但实际上,法院有各种理由推托、拒绝我们的要求。不用太久,哪怕只在开庭前一天才让我们看到卷宗,他们就没有违规,但对于我们来说,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这案子开庭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一周后。”张静补充道。
“这么快?”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但在这件事情上,张静不可能骗我们。
看来,检察院那边的确已经决定要速战速决了。
当下,我们两个不敢怠慢,快速浏览起了卷宗。
本案中的死者顾青,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小伙。照片上的他高高瘦瘦,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留着一头干净的短发,很阳光,也很帅气。
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一枚当红小鲜肉。
只是死的时候,他靠坐在厨房的墙边,红色的血、粉色的脑浆喷溅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格外的刺目。
按照这份卷宗的描述,他的死完全是一场飞来横祸。
案发当天,骚乱发生的时候,住在五楼的顾青也被吸引了,他走上阳台,从窗户探出头,看着楼下的热闹。一枚子弹从斜下方射了上来,正好打中了他的眉心,射进了头骨,弹头在他的颅腔里翻滚,瞬间搅烂了脑组织,掀开了后脑的骨头,掉落在地上。
顾青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世界。
对目击者的调查显示,现场只有谭琼辉开了一枪,射出了一枚子弹。谭琼辉辩称,他严格按照守则鸣枪示警,开枪的方向为斜向上方的空中。
检方认为,谭琼辉不能肯定自己的子弹没有打中被害人。死者顾青当时所处的位置正是谭琼辉开枪的方向。
现场发现弹头一枚,上面有被害人血迹。经鉴定,该枚弹头与谭琼辉射出子弹后遗留在枪支里的弹壳吻合,可以做同一认定;弹头磨痕与枪支膛线吻合,可以认定,这枚弹头就是从谭琼辉的枪中射出的。
经查,谭琼辉所配枪支为刚刚完成换装的9mm警用转轮手枪,配弹6发,枪支收缴时弹仓内剩余子弹5发,弹壳一枚,符合目击者的证词。
检方认定谭琼辉枪支使用不当,开枪时没有事先观察,疏忽了流弹可能对围观群众造成伤亡,应该认定为玩忽职守。被害人顾青的死亡与谭琼辉开枪之间存在直接关系,开枪后,谭琼辉并没有第一时间向上级通报,请求支援,对被害人展开急救,致使被害人顾青没有得到及时抢救而死亡,应该对顾青的死负有责任,应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
谭琼辉在供述中辩称,在开枪前,他已经呼叫支援,开枪后,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弹打中了人,因此没有急救。且案发现场形势紧张,为了保护群众,他也没有关注子弹的去向。
检方则认为,被害人顾青中弹后,其家属第一时间报警,指挥中心已经向巡警及执行支援任务的武警通报了警情,谭琼辉的辩解并不成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似乎下一刻,那保护着我们的屏障就要脆弱地碎裂,雷鸣不时冲击着我们的耳膜,为大雨鼓掌叫好。闪电不时划过夜空,撕裂浓稠的夜色,张牙舞爪地犹如一头野兽,试图将我们也一并撕裂、吞噬。
我合上卷宗,看了一眼老罗,又看了一眼张静,这两个人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
从张静带回来的这份卷宗来看,检方的证据看似颇为扎实,对谭琼辉的指控似乎也合乎法律。但就这件事而言,执行公务与玩忽职守之间的界限本身就非常模糊,这条界限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法院是否会依照检察院的请求进行裁决,往往就是主审法官一念之间的事。
但我总觉得,要干脆利落地打赢这个官司,我们还需要一些更重要的证据。
“约个时间,听听谭琼辉怎么说吧。”
4
第二天依旧是个阴天。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积雨云层才不情愿地渐渐散去。
这场大雨对城市的排水系统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显然不能用优秀或良好来评价,甚至就连及格都稍显勉强。
没过小腿的积水让我们放弃了驾驶老罗那辆本田车的打算,开着张静的越野车向看守所驶去。
车开得很慢,就是老罗那种火爆的性格在这样的道路上也没了脾气,除了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他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路上随处可见水面上漂着的衣物、垃圾,甚至还有几辆车也随着水流不受控制地飘荡着,碰撞着。交警踩在积水里,努力控制着交通,环卫工人打开了下水道的井盖,站在下水口边警示着路人,污水打着转冲进下水道,发出哗哗的声音,甚是欢快。
这些人的脸上满是疲惫,双眼布满了血丝,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尽是泥水。几个刚刚换班下来的巡警就坐在路边没有积水的地方,就着矿泉水,啃着干涩的方便面,啃着啃着,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嘴里甚至有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但困倦早已将他们击垮。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趴在交警的背上,由年轻的交警背着走过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