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凉风吹过,会议室里顿时清爽了不少。
“小明哥,我可真服你,这环境你也能待得下去。”张静站在窗边,冷哼了一声,“说吧,有什么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别太过分的事,咱们能办就办了。比如九块钱两本的事,咱们现在就走都行,我户口本都随身带着呢。”
梁律师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估计在他的心目中,张静应该是一个或温婉或严厉的警官,可眼前的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神经病。
“张静警官是你的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梁律师脑袋一抽,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和老罗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腥风血雨似乎已经在会议室里弥漫开了。“我就是张静啊。”会议室里传来的并不是某个人的惨叫,而是张静柔柔的声音和一声轻笑。我们睁开眼,就看到张静轻掩着嘴,笑得正开心,只是偶尔看向老罗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凶残。
看来这丫头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
她走到老罗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揉捏着小腿:“快说什么事。姑奶奶可不保证心情好多久。”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把在法庭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间或夹杂着梁律师的赔礼道歉。
听完了我们的话,张静的目光在我们的身上流连许久,才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各为其主!”梁律师无奈地笑了一下,万没想到,张静却突然大笑了起来,看得梁律师一脸的不解。
“不行,太好笑了,我真忍不住了。”张静趴在会议桌上,用力敲着桌面。
我看了一眼老罗,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好了,你们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等我要和老罗划清界限,张静已经收住了笑,“司法局和律协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沐紫和何艺这边,你们要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尤其是何艺。梁大哥,何艺对你相当不满意了,是吧?”
“嗯。”梁律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让她给我出证明,难啊,以那个人的性格,她要是被判有罪,肯定是要拉上我做垫背的。”
“所以,你们得给这两位点好处,让她们愿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我们不解地看着彼此,一脸的茫然。
“静啊,我们能给人什么好处啊,钱人家不缺,你说给人辩护吧,我们现在还被剥夺了辩护权,不让参加这个案子了,你说这好处……”老罗为难地说道,突然看了我一眼。
“何艺我不知道,不过,小骡子,你这个想法挺不错,沐紫这边……”张静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小明哥还是单身啊!”
“我呢?”梁律师一脸挣扎地看着张静,“我这么大岁数,闺女都上大学了,再去干这事,不太合适吧?”
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一下子都喷了出来,边咳嗽边说道:“梁大哥,静跟你开玩笑呢,她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可是很严肃的。”张静板着脸,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算了,你们就没发现,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这句话让我们三个律师都是一怔,细细思考着,一层冷汗渐渐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
“太巧合了。”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对,太巧合了!”张静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想通过给自己制造危险来陷害对方。先不说心够不够狠,能对自己下手,单是陷害的话,也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关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梁律师紧皱着眉头。
“就是为了让对方陷入刑事案件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老罗说。
“小骡子说得没错,可一定要制造一种对方在谋杀自己的假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可她们两个全都想到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张静站起身,走到窗边,微皱着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给她们出谋划策?”我皱了皱眉,“这不可能吧,这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他可能会拿到遗产。”张静伸手从我面前拽走了案子的卷宗,翻出了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你们啊,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群笨蛋做朋友。”
我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张静,张静却端起水杯喝起了水。我只好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老罗一脚。
“姑奶奶,小的愚笨,请您明示。”老罗扔掉了所有的节操,腆着脸问道。“算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丢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两份遗嘱为什么会在同一天订立?”
“这个,大概是同一天被逼着立下的吧。”老罗挠了挠头发,说。
“作为遗嘱的订立人,你觉得,李铭知不知道这两份遗嘱在将来会引起纠纷,而且,最后可能都是无效的?”张静又问。
我们三个律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梁律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有些艰难地说道:“他应该是知道的。”
“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张静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摆着让遗嘱的受益人产生纠纷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可是,遗嘱是要在立遗嘱人死后才会生效的,所以最终获利的人肯定不会是李铭,那他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到我们的面前。
接过那两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我们几个人的脸色就全都变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之前发现那两份遗嘱有问题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张静说,“只不过这些鉴定需要点时间才能完成,我也不敢保证我的推测就是正确的。”
“所以你就由着我们胡来了?”我不禁苦笑。
“怪我啊?”张静仰着头,斜了一眼老罗,“谁叫小骡子撒谎了,我都快成恨嫁女了,他还有心思勾搭别的女人。”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梁律师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沐紫的孩子和何艺的孩子竟然都不是李铭亲生的,他恐怕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立了这么两份自相矛盾的遗嘱吧。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如果按现在这个情况,沐紫和她的孩子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可何艺毕竟和李铭是有婚姻关系的。法律上,也承认她的孩子是李铭的,如果李铭还活着,以此提出离婚,并剥夺何艺和孩子的继承权还好办,现在,她们俩的遗产继承根本就不受影响啊。”
“所以,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说着,再次打开了包,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我像不像小叮当?”她攥着文件,问道。
我们几个男人可没有这份闲心,一起动手抢过了文件,迅速打开,脸色一片苍白。
“这还真是……”对视了一眼之后,我们三个律师苦笑出声,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多月的官司,到头来,却被一个死鬼耍了个团团转。
“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张静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们,“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为了这点东西,我差不多把全市的公证处都跑遍了,好话说尽,腿都快折了才拿到手……小骡子,你那什么表情?”
听张静那么说的时候,老罗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静的个性我们实在太清楚了,说她跑遍了公证处我们信,但是说她好话说尽,这个我们可不信,她肯定没少威胁人家。
“弟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梁律师激动地把那份文件抱在怀里,“今天晚上谁也别走,我请客,要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吃什么的,无所谓啦,我正在轻断食减肥。”张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我这个腿啊,现在疼得都不行了,也没人可怜可怜我。”
老罗尴尬地看了一眼梁律师,不情不愿地把张静的腿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小心地揉捏了起来。
“嗯,舒服。”张静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将来哪天不爱当律师了,小骡子你完全可以戴上墨镜去搞盲人按摩啊。对了,吃饭那事,不用太好,我看万豪就行了。”
万豪酒店是我们这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饭菜的口味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消费水平还达不到去那种地方奢侈,但是价钱……
我偷看了一眼梁律师,果然,他讪笑着站起了身:“弟妹和老罗的感情真好。那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忙,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张静的协调下,我、老罗、梁律师、沐紫和何艺难得地出现在了同一间房间里。
对于我们的突然出现,满腹怨气的何艺本是不解,但当我们把张静从公证处那里带回的文件递到她和沐紫面前的时候,两个人竟对视了一眼,满是担忧。
“我们手里的那份遗嘱订立的时间要在这个时间之后,按道理,应该是我们的遗嘱有效吧?”沐紫渴求地看着我们。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在我国,公证遗嘱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其后出现的遗嘱即便时间在公证遗嘱之前,如果没有经过公证,按法律,仍然是以公证遗嘱为准。”
是的,张静差点儿跑断了腿拿回来的就是这么一份公证遗嘱。遗嘱订立的时间比沐紫和何艺手中的遗嘱都要早上半个月,只不过,这份遗嘱里的受益人是一个叫苏瑾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而且,沐小姐,放弃吧,你和孩子都没有遗产继承权。”我叹了口气,“你还年轻,相信以你的能力,养这个孩子应该不会太吃力,必要的时候……”
“必要的时候,小明哥会帮你的。”张静打断我的话,暧昧地插嘴道。
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为了给自己的后半辈子找个稳定的经济基础,我才不得已这么做的。不过,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我采取的是人工授精的办法。”
“为什么是她?”何艺突然不甘心地吼道。
“看来,你认识这个苏瑾。”张静似乎早知如此,一点都不意外地说道。
“她化成灰我都认得。”何艺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何艺口中的苏瑾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车轮下救了她一命的好闺蜜。只是就连何艺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这个一心向着她的好闺蜜却在背后和自己的丈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沐小姐,你策划陷害何艺这件事,恐怕也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手笔吧。”张静看着沐紫,问。
“你怎么知道的呀?”沐紫不敢置信地看着张静,“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呀。”
“你的朋友,也叫苏瑾,对吗?”
沐紫看了一眼何艺,点了点头:“她找到我说,看不惯何艺姐的做法,说能帮我拿到所有的遗产。”
“贱人!”何艺的脸颊扭曲着,恶狠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简律师,梁律师,罗律师,我现在聘请你们作为我和小沐的代理律师,去告那个贱人,一分钱都不能让她拿到。”何艺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沐紫,温柔地一笑,“妹妹,之前是姐姐对不起你,受了那个小贱人的蛊惑,咱们和解吧。你放心,姐姐的继承权还在,等拿到了遗产,姐姐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愿意嫁就咱俩一起生活,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挺可怜的。是吧,梁律师?还有,我们家那口子根本不能生育,那个小贱人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他们有什么资格跟我抢遗产?”
说不上是何艺有着精湛的演技,还是她真的是情到深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竟然还擦了擦眼角,挤出了几滴眼泪。
梁律师想了想,才说道:“按照《继承法》的有关规定,被剥夺继承权主要是有几种情况,第一,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第二,为争夺遗产而杀害其他继承人的;第三,遗弃被继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继承人情节严重的;第四,伪造、篡改或者销毁遗嘱,情节严重的。你这种情况,原则上是不会被剥夺继承权的,因为沐小姐没有继承权。不过,公证遗嘱里涉及的继承人并不会因为和你的丈夫没有亲缘关系就丧失继承权,除非,这不是你丈夫的真实意思表达。”
“这不明摆着的嘛。”老罗突然冷笑了一声,“肯定是隐瞒了自己孩子的真实父亲,用欺诈的方式取得的遗嘱,这份遗嘱肯定是无效的。”
“那个什么苏瑾,”老罗看了一眼何艺和沐紫,“虽然她教唆你们俩陷害对方,但是教给你们俩的办法却有明显的可预知的危险性,一个不好就可能让你们俩没命,这个算是故意杀人了吧,老梁?”
梁律师点了点头。
“这就是涉嫌杀害遗产继承人了,可以剥夺继承权利。”老罗得意地说道。
“你们啊,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张静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忘了,你们现在都没有资格参与这个案子了。给她们留几句忠告吧,也算是你们仁至义尽了。”
“忠告啥啊,防火防盗防闺蜜呗。”老罗撇了撇嘴,说道。
第003章 百草枯萎
人一出生就口含一枚金币,一面写着平等,一面写着自由,这枚金币叫人权。
——卢梭
1
“简大哥,你好像心情不太‘明媚’啊。”我一走进办公室,林菲就歪头看着我,问道。
“有那么明显吗?”我把手从胸口挪开,摸了摸脑袋,随手拿过她的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我拉着脸,就像别人欠了我多少钱一样。
更可怕的是,我的脸色灰白,透露着一股死气。
五分钟前,我刚停好车,要进大厦的时候,就被一个人拦了下来。那人和我一样也是光秃秃的脑袋,看上去五十多岁,只是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衣,满是污渍;脚上的一双鞋,鞋底和鞋帮是用鞋带勉强捆绑在一起的,就跟当年的乞丐朱亚文一样。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是檀香的味道,和老罗办公桌里那串高僧开过光的紫檀佛珠的味道一样。
“施主请留步!”他双手合十,站在我面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观施主骨骼清奇,与我佛有缘,但尘缘未了,恐有灾厄。贫僧这里有一道我佛加持过的护身符,暂且送给施主护身,待施主了结尘缘,我们或有师徒之缘也未可知。”
听着他文绉绉的话,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不等我说话,这个行脚僧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地藏王菩萨的挂坠递到了我的面前,同时抬起了头。
那个挂坠上有他的味道,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和尚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手,转身就走:“晚了,晚了,唉,贫僧又晚了一步啊。”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辛辣刺激着肺叶,无法言说的疼痛霎时传遍了全身,我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想要喘一口气都成了奢望。
我弯下腰,脸已经涨得通红、发紫,但我知道,最后它还是会变成青白,那是我死后的颜色。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了出来,我伸出右手,握拳在胸前死命地捶着,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虽没有改变他们前进的方向,却下意识地离我远了些。
没人愿意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