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我和老罗、张静还接触过一个因为遗嘱纠纷而引发的刑事案件。
就在罗四海的案子结案的当天,本市还有一场闹剧发生。
企业家李铭饭后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之后他再也没能爬起来,在ICU病房躺了一个月后,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突然辞世。
他的追悼会上,已经一年多没有上班的秘书沐紫抱着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了追悼会现场。向来和沐紫交好的李铭原配夫人何艺对沐紫的出现表现出了极大的感激,拉着她的手抱怨着李铭的不辞而别,丢下他们孤儿寡母该怎么过。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沐紫“体己”的安慰下,包藏着的却是别有用心。
她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份遗嘱。
在这份遗嘱里,李铭表示,沐紫的孩子和他有血缘关系,因此遗产将全部留给沐紫和这个孩子。
惊讶、愤怒、失望、恐惧、心寒,种种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上了何艺的心头,最终却是冷笑占据了她的脸颊。
对于沐紫的要求,她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而是也拿出了一份遗嘱,看着沐紫,笑道:“真巧,我这里也有一份遗嘱,妹妹,你说,这遗产到底该归谁呢?”
两份遗嘱的措辞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将受益人改为何艺和她与李铭的女儿。
两份遗嘱的订立更是在同一天,如此一来,如何判定遗嘱的法律效力就成了令人头疼的事儿。
但这毕竟还只是民事纠纷,头疼的事儿也自然由法官去判断该如何依法处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有点儿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追悼会上的闹剧过去没几天,失去了经济来源的沐紫不得不将年幼的女儿留给保姆,自己外出打工。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天气,在外劳累了一天的沐紫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区。就在自家楼下,她的鞋带松脱,她俯下身系鞋带的时候,距离她一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她愕然抬头,却一下子惊叫出声,坐倒在地。那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如果沐紫没有停下来系鞋带,那个花盆就会正好砸在她的头上。
她愤怒地抬起头,却看到在自家的阳台上,保姆的手中举着另一个花盆,看到沐紫在看她,她将花盆用力向下一摔,转身躲进了屋子里。
“你干什么?!”沐紫尖叫一声,躲过花盆,掏出电话就报了警,同时快速向自己家里跑去。
孩子还在保姆的手里。
辖区派出所接警后迅速出警,赶到沐紫家里的时候就见保姆将自己关在了小卧室里,孩子蜷缩在母亲的怀中安然而睡,这幅景象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警方将沐紫和保姆都带回了派出所,面对警察的质问,保姆却表示,自己没有想杀人,就是想吓吓沐紫。
“你吓她干什么?”民警不解。
“是有人让我这么干的。”保姆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那人说,只要我这么干就给我两万块钱,她说小沐知道这是为啥。”
这番对话被送到了沐紫的面前,沐紫却是一头雾水,当看到保姆说出的那个幕后指使者的名字时,她更感到浑身的血都要凉了,喝过了几杯热水,刚刚有了点儿血色的脸再次变得苍白。
何艺,为了取得遗产的继承权,竟然想要杀了她。而在没有闹出这件事之前,她们曾亲如姐妹,就连她现在用的保姆都是何艺请来的。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场遗嘱的纠纷就是从她那里开始的。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提出了谋杀指控的还有何艺,只不过,她指控的对象是沐紫。
同样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何艺和闺蜜走到自家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轿车突然向她冲了过来,失控一般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若不是在最后关头,她身边的闺蜜苏瑾拉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命丧当场了。
“那不是你家的车吗?”看着轿车远去的背影,苏瑾惊呼道。
何艺一怔,迅速回忆着刚刚的那一幕。坐在驾驶位上那个咬牙切齿、将油门踩到底的男人,不正是半年前刚刚进入公司的司机吗?
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艺还在思考的时候,苏瑾已经拨打了报警电话。
“太不像话了,一定要给这人一个教训!”面对何艺的阻拦,苏瑾满腔怒火地说道。
警方迅速调集警力,将险些肇事的司机吴某金在其家中抓获。
面对警方的讯问,吴某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也强调,自己并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想吓吓何艺,让她放弃遗产继承权。
“人家的遗产继承跟你有什么关系?”
面对警方的不解,吴某金解释道,自己是受一个叫沐紫的女人所托才这样做的。
面对对方的指控,沐紫和何艺都不予承认。何艺表示并不认识沐紫的保姆,而沐紫则表示自己一年前就已经休假在家,和谋害何艺的司机吴某金并不相识。
警方认为,案件的起因是民事纠纷,且没有证据表明涉案的保姆和司机在主观意识上要真正杀人,只是恐吓,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决定以教育为主。建议双方调解的同时,对司机和保姆分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的处罚。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沐紫和何艺是两起事件主使人的情况下,警方对二人只是进行了劝诫,并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
半个月后,一张刑事自诉状被送到了法院。何艺聘请律师对沐紫提起了刑事自诉,认为沐紫涉嫌谋杀,同时还提出,应认定她手中的那份遗嘱无效,并应以诈骗罪对她进行刑事处罚。
沐紫的孩子和李铭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以欺诈的形式获取了李铭立下的遗嘱。
2
“罗哥,你这可就难为我了,我上学的时候,那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我哪写过检查啊。”行政小王一脸无辜地看着老罗。
“哥平时对你不好?给的工资不够高?”老罗瞪着眼睛看着小王,“小王啊,你也知道,请你来当行政呢,就是看在你的文字功底上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对吧?律协这训诫材料要是不解决,我喝风,你连热乎风都喝不上,是吧?”
“我来的时候,你也没说过还包括写检查啊。”小王嘟囔着。
“你不是也想参加司法考试吗?哥跟你说,将来你当了律师,这训诫材料就是你的必修课,你就当提前练习了,是吧?”
“行了老罗,你也自己干点儿活吧。”我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走出办公室,“我出去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老罗和小王谁也没理我,兀自纠缠不清。
我走出律所大门的时候,险些和一个女孩儿撞到一起。女孩儿身材不高,大约一米六出头的样子,身形娇弱,楚楚可怜。
看起来,她有二十四五岁。
她对我笑了一下,侧身让我先过,随后抬手敲了敲律所的门:“请问,罗律师在吗?”她柔声细语地问道。
除了张静,竟然还有别的女孩儿来找老罗,我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老罗正把她迎进办公室,缓缓闭合的电梯门隔断了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
要是这女孩儿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至少,我恐怕难有抵抗之力。站在电梯里,我莫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老罗,要是没有张静的话,恐怕比我还不如吧。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想法很快就成真了,就是那短暂的擦身而过,却让我们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等我回到律所的时候,那女孩儿眼圈正红,刚刚在委托书上签字按了手印,盈盈拜谢之后,走出了办公室,和跑来律所消磨时间的张静走了个对面。
看着老罗对着那女孩儿的背影长吁短叹,张静拉下了脸。
“那小狐狸精是谁啊?”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条长腿搭到了茶几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可冰冷的声音和竖起的耳朵却出卖了她此刻真实的内心。
我刚想说不认识,老罗已经抢先一步,给张静煮了杯咖啡,说道:“一个刑事自诉案件的被告人。说实话,这案子没什么赚头。孤儿寡母的,还是未婚生子,权益很难得到保障。虽然有遗嘱吧,但是原告手里也有一份,内容截然相反,还是同一天立的,这事儿就很难搞了。但是啊,你小明哥那人你也知道,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受欺负,这不,我就出去买包烟的工夫,连这人叫啥我都不知道呢,他那头就让人签字了,签的还是案子结束后按额度比例收费的那种。你说这事儿,咱这律所都快成公益机构了。”
看着老罗一脸痛心疾首地暗示着我案情的样子,我真想上去抽他两个嘴巴。张静却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我,别有深意地说道:“小明哥,你可是从来都不会撒谎的哦。”
不知为什么,尽管她此刻在笑,可那笑容带给我的却是一阵阵刺骨的寒冷,从尾椎骨直通头顶,让我下意识地就想说出实情。老罗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我挤了挤眼睛。
咬了咬牙,我到底还是不忍心把他推出去:“是啊,那个姑娘,实在太可怜了,没名没分,遗嘱的有效性又无法保证,现在又被人告上法庭,搞不好还得因为这事儿被判刑。你说,是不是太可怜了?”
张静没有说话,审视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着,又看了看老罗,“哼哼”冷笑了一声,“小明哥啊,你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你说,总这么单着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不解地看着张静,就听她继续说道:“我看刚才那个姑娘就不错嘛,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关键是这个案子你要是帮人打赢了,没准儿人家就升格为白富美了。虽然跟我比吧,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但是也不错了,对吧,小骡子?”
“嗯嗯。”老罗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最关键是人家还带着个孩子,这下连孩子都不用老简自己生了,一步到位。”
“对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张静看似随意地问道。
我尴尬地张了张嘴,我哪知道她叫什么啊。
“沐紫。”老罗赶忙说。
“你看这名字,多有气质啊。肯定出身名门,比我那个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老爷子取的名字不知道强多少倍。”张静突然起身,走到了老罗的身边,轻轻扭动着身子,老罗的脸马上变成了猪肝色。我低下头,就看到张静高跟鞋的鞋跟正踩在他的脚面上,用力向下钻着,而她的脸上却还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们忙,我还有事儿。”我不动声色地说道,转身出了老罗的办公室,身后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不是买烟去了吗?嗯?你不是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吗?嗯?跟老娘斗,其乐无穷是吧?”
严格说起来,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于指控,双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最后很有可能是以和解结案。至于遗嘱纠纷,两份遗嘱都有可能被判定无效,最终按照《继承法》的相关规定分割遗产。尽管沐紫的孩子是非婚生子,但在《继承法》中,并不影响她的孩子对李铭遗产的继承。
虽然何艺一方提出沐紫的孩子并不是李铭亲生的,但沐紫信誓旦旦地保证了这一点。我和老罗都没有太把这个案子当一回事儿,只是出于方便遗产继承的角度考虑,建议她进行亲子鉴定。
虽然李铭的遗体已经火化,无法直接进行亲子鉴定,但他和何艺的女儿还在,李铭还有一个弟弟在,完全可以通过间接比对来验证亲子关系。
开庭当天,我和老罗走进法庭,看到坐在对面辩护席里的律师时,我、老罗和对方律师都有点儿尴尬。何艺的委托辩护人竟然就是前段时间被赵瑛昊坑了一把的梁律师。
“真没想到,这次是和你们做对手。”梁律师主动过来打了个招呼,“赵瑛昊那事,还得谢谢你们,总算少了个害群之马。”
罗四海的案子结束没多久,张静就撺掇了一批被赵瑛昊坑过的律师,搜集了诸多证据,报了案,她亲自上门抓的人。这个时候,赵瑛昊已经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正在接受调查。梁律师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儿,我们从中出力不少。
“不过,既然上了法庭,那咱们可就得公事公办了,待会儿,两位还得手下留情啊。”梁律师笑呵呵地说道。
他的笑看起来很和善,不过我和老罗却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这个梁律师,有着和罗副检察长相同的绰号。
双方宣读了诉状之后,梁律师就率先出牌,他请出了试图恐吓何艺的司机吴某金作为原告方的第一个证人。
“我是受人指使才驾车威胁何艺的。”履行了必要的法庭程序后,吴某金垂着头说道。
“指使你的那个人,今天在这里吗?”梁律师问。
“在。”吴某金点头。
“能指给我们看吗?”
吴某金将手指向了沐紫。这个动作让我和老罗下意识地看向了她。
沐紫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司机,轻声道:“我不认识你啊。”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吴某金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失望中夹杂着不甘的愤怒,吼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能去做那种事吗?”
“证人,请保持冷静!”法官连忙说道,“请向法庭如实陈述你所知道的事实。”
吴某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沐紫的孩子是我的。”
这句话一出,法庭哗然,就连我和老罗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沐紫。
此时的沐紫,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显然已气愤到了极点,说话却还是轻声细语:“我真的不认识他,这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证人,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我拍了拍沐紫的肩膀,示意她冷静,向吴某金问道,“证人,我希望你清楚,作伪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轻则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重则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在你提交证据之前,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反对。”梁律师举手喊道。
“反对有效。”审判长看了我一眼,“被告辩护人,请你注意不要使用威胁性的话语误导证人。证人,请提交你的证据,请你注意,你的证据将有可能导致某人承担刑事责任,在提供证据前,请确保证据的真实性和可信性。本法庭此前已提醒过你,你需要对自己的话和行为负责。”
听到审判长这么说,吴某金的眼中浮现了一丝犹豫,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道:“我有亲子鉴定。”
说着,吴某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法警,转交到了审判长的手上:“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一点,我才那么干的。要不然,何艺真把这件事弄上了法庭,法庭一查就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
“简律师,请你看一下。”审判长看了一眼亲子鉴定之后,把那张纸交给了我。
亲子鉴定确实证实沐紫的孩子就是吴某金的,但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这种事儿,沐紫没有必要对我们隐瞒,一旦上了法庭,这是极为不利的证据,对方也一定会做足相关准备的。
“审判长,对于这份亲子鉴定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我认为法庭有必要进行甄别,必要的时候,应该重新进行亲子鉴定。”我说道。
审判长想了想,点了点头:“此份证据留存,合议庭会对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进行审查。梁律师,请继续对证人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