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为他们留出了告别的时间。
最后一晚,他在罗无辛的“梦境”里和妹妹完成了结局前的“交谈”,而那明明是她意识因为激素分泌而回光返照的最后,但是陶昕却只是看着他,笑着说“无论哥哥做什么,我最后都会原谅你”。
梦醒了,陶森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手术台。
许多护士从来没有看过他流泪的样子,给吓得不敢上来扶他,陶森就那样在手术室的地板上安静地坐了三个小时,随即麻木地站起身,去和同事开会。
异体意识消失意味着本体意识的独立时机成熟,陶森比任何人都清楚,罗无辛要醒了。
整整三天,陶森没能吃进一口正常的饭菜,全部的精神都是靠葡萄糖吊着,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劝他退缩,随着第四个投射疗程进行到尾声,混合大脑已经基本形成,他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时机,一鼓作气让他醒过来。
凌晨三点,陶森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短暂躺了几个小时,虽说闭着眼,但却毫无睡意,他的大脑在过度刺激下已经无法正常休眠了,如果要睡,就必须要镇定剂。
副院长为了照顾他的身体,特意让值班护士每过两小时就来看一眼他的状况,陶森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他和罗无辛哪个才是病人。
而和日渐消瘦的陶森不同,罗无辛虽然依旧虚弱,但是身体指标相比于半年前已经大幅度地好转,随着开颅伤疤长好,每天都会来医院探望罗家父母看着将要恢复的儿子,憔悴的脸上终于偶尔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然而,也只有陶森知道,马上他们将要经历主手术以来最为凶险的时刻。
罗无辛是个警察,这也导致想要“欺骗”他的意识从根本上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投射本身就是一种相互影响的手术,就像是陶森无法控制他的意识“流鼻血”和“变得虚弱”,他也无法保证他的意识所构筑的空间里不存在任何可能会让罗无辛察觉到移植手术存在的东西。
罗无辛正在慢慢察觉到“不合理”,同时,交叉的核心记忆也开始加剧紊乱,虽说,陶森即将完成最后的投射手术,但是,界上所谓成功的脑移植手术至今也不过只有三例,就算是这方面的专家,陶森也无法保证手术的成功性。
他能做的,只是帮助混合大脑拖延到最后一刻。
幸好,罗无辛最终没有让他失望。
他确实是个坚韧的警察,或许小昕也是因为这样才在认出罗无辛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保镖”。
在十八年前,他们是一起共享那场“噩梦”的受害者,而十八年后,因为一场手术,他们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陶森无法形容他看到罗无辛清醒时的心情,他是世界上第四个做成脑移植手术的医生,他很清楚,随着混合大脑的形成,移植体会消失,但是……作为一个哥哥,他还是忍不住在罗无辛身上寻找那些小昕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消亡后的意识,究竟去了哪里?
术后一星期,陶森时常隔着玻璃打量正在做检查的罗无辛,他会在痛的时候蜷缩起脚,也会像是小昕一样的走路偶尔跛脚……就像是罗无辛刚刚清醒时叫的那声“哥哥”,陶森十分确定,小昕一定就在那里。
也正因为如此,他发誓,无论这一次小昕能不能看到,他都绝不让小昕失望。
即使丢了这份工作,他也要抓到那个凶手,去解开妹妹花了十八年都没能帮他解开的心结。
在和罗无辛要求自己去当诱饵的时候,陶森觉得自己是疯了,但是,却又很痛快。
小昕是六颗石榴籽,她说过,她有一半在人间,还有一半在冥府。
那正好,如果他死了,他在那一边也一定能见到小昕。
似是看出他的疯狂,罗无辛听完他的计划,只是冷静地坐在轮椅上注视着他,忽然说道:“你妹妹希望你好好活着。”
陶森笑笑:“罗警官,共用身体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可没办法代替我妹妹和我说话了。”
他们还是抓到了田莉,在被绳子勒得快要窒息的时候,陶森又想起了最后那一场投射,在激素的影响下,移植体的意识十分活跃,小昕在面前双眼发亮,就像是……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她说:“哥,之后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吧,你现在这么忙肯定不好好吃饭,我自己一个人在家,现在厨艺可好了。”
她说:“哥,之后我没事的时候,就去你医院坐着成吗?你那边严重的患者多,有的时候给你一吓都直哭,我可以安慰安慰他们去。”
她还说:“哥,你放心吧,我是你妹妹,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惦着你的。”
小昕,罗无辛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对我失望,这是真的吗?
你一定还在他的大脑里的某处存在着,所以这句话,也是你告诉他的,是不是?
窒息带来的黑暗退去,陶森摸到了口袋里的针管,恍惚间,他觉得那就是一把刀——就是这把刀,隔着门缝,刺中了小昕,夺走了他最后的亲人。
而如今,拿着“刀”的人是他。
陶森用那双拿手术刀的手猛的抓紧了脖子上的绳圈,他几乎无法感知到,他用的力气已经让绳子勒进了他的皮肉,恍惚中,他眼前是小昕趴在很远的玻璃上,远远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
“终于……抓到你了。”
番外《手术刀》 完
第82章 番外实验兔 01
陶昕是在陶森去国外的第四年开始养兔子的。
小灰和小白都是她从校门口的兔贩子手里买的,司机迟到了,也因此,陶昕难得有机会像是普通的孩子一样在校门口闲逛,用掉口袋里那几张妈妈给她的“紧急零花钱”。
而那个下午,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笼子角落里的那两只兔子。
小灰要比小白要稍大些,兔贩子虽然一直跟她强调,兔子的身体都很好,但是陶昕自己就有行走的问题,她不可能看不出,小灰的右后腿受过伤,所以,它才总是把后肢藏在厚厚的绒毛底下,一动不动。
为了把小灰和小白一起接回家,陶昕毫不犹豫地用光了所有的零花钱,她拎着兔笼子上了司机的车,回到家,楚玉珍却并没有说什么,又或者说,自从陶昕在那场事故里受了伤,她就总是无条件地答应一切女儿的要求。
那天晚上,小灰和小白在陶昕屋子的一角安了家,兔子的胆子很小,很多时候都只是缩着不动,陶昕也不去动他们,整夜趴在笼子外盯着那一团柔软的绒毛,直到楚玉珍来催她上床睡觉。
第二天,陶森照惯例打了视频电话回来,陶昕给他看了自己养的兔子,而陶森笑着说下次回家的行李里得多两根胡萝卜了。
当然,陶昕并没有告诉他,小灰小白根本不缺胡萝卜,事实上,自从进了陶家的家门,陶昕就恨不得要带着它们一起睡,每天都将两只兔子喂得滚圆。
她也不会告诉陶森,在两只兔子里,小白是妹妹,小灰是哥哥,而这一次,她作为兔子的主人,不仅要照顾好“妹妹”,更要照顾好“哥哥”。
至少,她要在陶森回国之前学会“照顾”这件事。
陶昕想着,再一次在小碗里倒满了兔粮。
整个初中,小灰和小白都陪着她,直到高一的冬天,或许是因为那一年太冷了吧,陶森的航班因为暴雪取消了,而小灰也在某天的清晨忽然不动了。
陶昕自然不是第一次接触到“死”这件事。
她将小灰从笼子里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它的四肢软绵绵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传递过去的温度,摸起来似乎还是热的。
陶昕将它安葬在小区的一颗桃树下。
而在那之后的一周,陶森坐飞机回到了钱安,他说,在实验室里,实验兔的寿命甚至只有短短几个月,小灰的腿天生不好,如果不是被陶昕买回来,它或许根本挨不到第二年的春天。
陶昕没有说话,直到她带着哥哥去了那棵桃树,两人站了一会儿,陶昕才突然轻声说道:“我只是没想到,又会是哥哥先离开。”
那个寒假,陶森破例跟导师多请了半月的假,留在钱安过了年,而就在陶森飞走之后的一周,陶昕发现小白也不动了。
此时,距离楚玉珍去世,还有五年。
陶昕偶尔也会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和兔子们不同,楚玉珍的去世漫长而煎熬,她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就文弱的母亲被化疗折磨成了一把骨头,两眼流着眼泪,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只是到了嘴边,出口的又只有沉默。
她和哥哥最终在半年后送走了母亲。
一下子,陶家变成了空荡荡的兔笼,心力交瘁的陶森忙完了葬礼紧跟着又要赶回医院,也是直到上了大学,陶昕才明白,陶森这些年已经完整地继承了父亲的研究,如今,就和父亲一样,那些人也要叫他一声“陶医生”。
哥哥甚至面临着和爸爸一样的困境。
在开始在人民医院接诊不久,陶森因为医闹被人跟踪,虽说因为报警及时,他们当场抓获了对方,但是,就像是被触及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些回忆一样,陶森在那之后就开始帮妹妹物色房子。
“可是……我想和……”
陶昕犹豫着想要开口,陶森只用一句话就将她堵了回来。
“妈妈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平时一个人在家,我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小昕你会出事,就像是那年一样。”
兔子要分笼,是因为它们的本能,而人会分笼,却是因为无可奈何的关心。
陶昕从陶家的老房子搬了出去,搬家那天,陶森显得格外焦虑,显然,无论是和他一起住还是一个人住,陶昕都不是完全安全的,而想到妹妹七岁时发生的事,陶森的眉头紧皱,有许多话似乎是想说,但是却又说不出口。
陶昕知道他要说什么。
“哥,你放心吧,我之前在网上写的小说评价还挺好的,每个月也能有些稿费,加上你给我的‘零花钱’,够养我自己了。”
陶昕安静地笑笑,她想,自己能“照顾”哥哥的办法就只有这个了吧,至少,不让他更加焦虑,可以好好地继续爸爸的研究。
“可是,小昕你……”
“不上班就能有钱拿,在家啃老,这事儿人家盼都盼不来呢。”
陶昕笑出了声,她开始把那些她珍藏的小说放上书架,而陶森沉默地来帮她,不久后,竟然在那一堆书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那是他们的父亲所著的神经外科教材,陶昕每次看十分钟就想睡觉,不知为何,这次搬家的时候她却还是将它放进了行李箱,一起带了过来。
“小昕你现在还靠这个催眠吗?”
陶森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一些,他将书翻开到扉页,看到上头写着。
“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更加了解我们的大脑,它终究会像是我们身体上的任何器官一样,经得起精妙手术的改造。”
陶森苦笑:“可不是嘛,为了研究这个精妙的手术,我现在熬得头发都白了,天天做梦都在开兔子脑壳。”
“是吗?我看看,长了多少?”
陶昕走过来佯装要给他拔白发,两人闹了一会儿,之前的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陶昕笑道:“所以,陶医生,你们现在还在给小兔子做脑科手术?什么时候能轮到人啊?”
“也许不远了,小昕。”
陶森揉了一把妹妹的脑袋:“实验兔身上的手术已经获得了很大进展,很快,我们就要迎来脑手术的新纪元了。”
第83章 番外实验兔 02
后来,陶森带陶昕去过一次他们的实验室。
说实在话,虽然从小到大都有心想要跟着爸和哥哥学会那些深奥的脑科学,但是,真正到了实验室里,唯一能让陶昕有兴趣的东西,却还是那一笼拥挤在一起的实验兔。
“这些兔子,最后都会死吗?”
陶昕想起被一齐葬在桃树下的小白和小灰,它们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是陶昕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养过的这对“兄妹”。
陶森总是能猜到他的心思,见状叹了口气:“它们都是为科学献身的,不过,也不是都会死,我们现在做的实验,其中有一些兔子会活下来,你看,这只就是刚接受过手术的。”
他领着陶昕走到一只单独的监护笼前,很显然,这里的兔子受到了很高规格的待遇,而它虽然不怎么动弹,但是,确确实实是还活着的,透过玻璃,陶昕甚至能看清它小小的脑袋上有一道已经被缝合好的,很长的疤。
“手术成功了,但是,还并不确定它能活多久。”
陶森轻声说道:“在它的手术成功前,我们已经有过十几次的失败了,但是好在,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陶森的声音听起来很欣慰,陶昕本想问问是什么手术,但是陶森却说,这个手术现在还没有审批下来,争议性太大,所以,还没办法见光,就算是对着亲妹妹他也只能保密。
看着兔子奄奄一息的样子,陶昕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哥,你说给兔子的大脑做手术,它自己会知道吗?它知道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许,变成另一只兔子了?”
陶森一愣,却是笑了:“小昕,你还真是问了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深奥?”
“嗯,意识就是生物最深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