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肯在船尾甲板上见到了刚从船长室出来的卢恩。
这位矮矮胖胖的精灵老人此前一直待在船长室里,和他们种族的“造物主”长谈了很久很久,邓肯不知道对方都跟山羊头聊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当卢恩从船长室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
还有一种放空头脑般的平静。
他来到这位“真理教皇”面前,跟对方打了好几次招呼,后者才终于从那份茫然和放空中惊醒。
“你的教堂舰已经在旁边等着了,”邓肯抬手指了指船舷外那宛若一座小型城邦般的巨型方舟,“学者和守卫们来接你回去。”
卢恩抬起头看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哦……是啊,回去的时候到了。”
看着这位精灵老人的反应,邓肯不免有点疑惑:“你都跟萨斯洛卡聊什么了?当时你刚上船的时候状态都不至于这样……”
“聊了……很多东西,”卢恩迟疑着,似乎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开口,“很多很多东西。”
邓肯皱了皱眉,隐约反应过来:“看来你见到大副平常的样子了。”
卢恩顿时激灵一下子,似乎这才真正回过魂来,他抬起头看了邓肯一眼,犹豫半天才终于开口:“……祂的话怎么那么多?”
“我倒是更惊讶祂在神话形态的时候话竟然那么少,”邓肯却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愉悦,“你现在见到的才是祂在我船上时的性格——严格来讲,是祂作为‘山羊头’时的性格。”
卢恩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之后却又突然释然地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好的,祂似乎很喜欢这样。”
甲板上一时间陷入了安静,似乎没有人再理会正在旁边等着教皇回归的巡礼方舟,过了不知多久,邓肯才打破沉默:“你打算如何处理这次事件的‘真相’?尤其是关于萨斯洛卡的部分。”
“绝大部分内容会被局限于四神教会的高层知晓,就像所有指向神明的超凡事件一样,我们会封锁消息,处理善后,谨慎评估这次事件对现实世界的长远影响,对于精灵社会而言……”
卢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思考着,片刻之后才轻轻摇了摇头。
“古老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传说……就让它继续沉睡在传说中吧,这也是‘祂’的意思。”
“这样很好,我不喜欢麻烦,”邓肯点了点头,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要提醒你——这是第三座城邦了。”
卢恩立刻便明白了邓肯是什么意思,表情也随之变得凝重。
“普兰德,寒霜,轻风港……每一次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看上去都不相同,每一次似乎都只是相互独立的‘特殊灾害’,每一次事件背后最大的黑手看似就是那帮邪教徒,但仅凭一群邪教徒,是撬不动世界最基础的秩序的,”邓肯严肃说道,“这些事件背后真正展现出来的,是这个世界的‘基石’正在动摇——我想知道,四神教会对此到底有没有办法,你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有怎么样的应对方案。”
卢恩面沉似水地沉默着,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我也确认了您的立场,至少以我个人的判断,现在确实是摒弃猜疑,进一步合作的时候了。”
邓肯看着他:“但你还要考虑另外三神教会的反应,对吗?”
“不只是考虑他们的反应……还有神明的反应,”卢恩很坦然地说道,“我会尽快与其他三位教皇商议这件事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您一个答复——同样,无论结果如何,至少真理学院从今往后会对失乡舰队报以最大限度的信任和配合。”
邓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现阶段对方能给自己的最大承诺了。
就在这时,卢恩似乎又想起什么,突然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已听说了凡娜小姐在这次事件中的经历,我想……至少传火者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来找您的。”
“传火者?”邓肯皱皱眉,立刻反应过来。
他回过头,看向甲板另一侧——凡娜正靠在船舷边的柱子上吹着海风,似乎正闭目养神,但邓肯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她身上,而是她身旁放着的一样事物。
那是一根宛若树干般巨大、怪异的手杖,其杖端膨胀,如同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杖身则笔直粗糙,整根手杖到处都遍布着宛若神秘符号般的刻痕。
那是名为“塔瑞金”的巨人留给凡娜的——即便无名者之梦彻底消散,这根手杖仍旧留了下来,和那奇异的“迷你太阳”一起,跟着失乡号返回了现实世界。
“永燃薪火,塔瑞金,传火者的神明,”卢恩静静说道,“凡娜小姐在无名者之梦中见到的那位‘巨人’应该是在两个世界相互撞击的过程中,以‘残响’形态留存在席兰蒂斯记忆中的一道幻影,但即便是幻影,那也是古神的幻影,祂留下的东西现在跨越了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那根手杖……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应该就是传火者们供奉的‘纪年柱’——在弗雷姆的巡礼方舟上有一个和它模样几乎完全相同的‘装置’,那被视作巡礼方舟的核心,只是其尺寸要比那个‘手杖’大上许多,我见过它,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纪念碑……
“而那根建造在传火者方舟上的‘纪年柱’,其实是根据圣典描述制造出来的‘复制品’,长久以来,真正的‘纪年柱’都仅存在于传说中。”
邓肯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凡娜带回来的这根手杖,就是圣典描述中的‘正品’。”
“只能说是目前已知最接近‘正品’的,”卢恩很严谨地说道,“或许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任何真正的‘正品’——大湮灭终结了一切,我们从深海时代向前溯源,能抵达的极限也只不过是无限接近所谓的‘正品’而已。”
“反正不管怎样,看样子那根‘手杖’对传火者们都意义非凡,”邓肯轻轻点了点头,“你认为他们会要走那根手杖,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确定,弗雷姆是一个宽厚公正的人,他从不强人所难,也不会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您知道的,那毕竟是永燃薪火留下的‘纪年柱’,不管是对于传火者教派,还是对于森金人而言,它的意义都太特殊了。”
邓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根目前正放在凡娜身旁的“手杖”,在沉默中思考着。
不知为何,他却想到了那柄曾被掷向天空的长剑。
他把那柄长剑送给了轻风港的研究机构,因为对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只不过是那柄剑背后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情报”而已,而对于超凡物品本身,他并不是什么专业的研究人士。
同样的,那根手杖对他而言其实也并没太大意义,哪怕它曾被握在永燃薪火塔瑞金的手中——邓肯只对大湮灭时的“真相”与“知识”感兴趣,在得到这部分情报之后,别的他也就不在乎了。
这个世界上的超凡之物数量众多,但对邓肯而言,其中大部分都毫无价值——尚不值得在失乡号上占据一个位置。
但这一次的问题在于,那手杖是塔瑞金留给凡娜的。
他必须尊重自己的船员。
“我个人不介意把手杖交给传火者,毕竟就像你手中的那本《荷罗-达佐长诗》对精灵的意义一样,‘纪年柱’确实是森金人的文明遗物——但我必须考虑凡娜的想法,”他坦然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凡娜的经历,那你应该知道,她很珍视那根手杖。”
他顿了顿,很认真地对卢恩说道:“那是她‘朋友’的遗物——我不像你口中的弗雷姆那样宽厚公正,我护短。”
“……我明白您的态度了,”卢恩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会把这些话转告弗雷姆,让他慎重考虑这件事情——以防到时候双方都尴尬。”
邓肯微微颔首:“这样最好。”
悠扬嘹亮的汽笛声再次响了起来,学院方舟上空升腾起了如云团般的大片蒸汽。
卢恩向失乡号上的每一个人道了别,随后在邓肯等人的目送中,这位精灵老人踏上了返回方舟的栈桥。
由庞大蒸汽机关驱动的机械栈桥缓缓收回,随后整个可变形的码头机构也在一连串沉重的机械运转声中被收缩到了方舟侧面的“海岸结构”里,这座相当于一座小型城邦的“教堂巨舰”发出低沉的轰鸣,渐渐与失乡号分离开来。
但邓肯知道,这座方舟并不会立刻返回边境——卢恩透露了他接下来的安排,巡礼方舟将在轻风港继续停留一阵子,以协助这座“大梦初醒”的城邦处理一系列善后事宜。
但那就跟失乡号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邓肯要去处理另一件需要“善后”的事情。
他来到船尾的船长室前,推门而入。
第六百四十七章 小树苗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小客厅,熟悉的单身公寓。
一切都还保持着自己当初离开时的模样,就仿佛被凝滞在时光外壳中的一颗琥珀,不论过去多久,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发生。
周铭走进了单身公寓的小客厅,站在这间自己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屋子里,他轻轻舒了口气。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返回这里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这间单身公寓,忘记了这间单身公寓背后所代表的那“另一个世界”。
但到头来,这自欺欺人的“遗忘”也并没什么意义。
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迈步径直走向书桌方向——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去检查那扇紧闭的窗户,因为那窗台上摆放的杂物和特意撒上的面粉在上次就已经被收拾干净,在这迷雾深处的最后一间小屋里,他已经不期待再有什么客人造访。
书桌上隐隐有一层幽绿的火光正在缓慢消退,在消退的火焰之中,他看到了新的“藏品”已经逐渐成型。
周铭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且温和地看着那棵看上去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她漂浮在书桌上方,树冠直径大概有成年人的小臂那么长,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干下方则连接着一大块泥土,她的根须深深扎根在那块泥土中,又有少许根须从泥土下方延伸出来,暴露在空气里。
她就这样漂浮着,整体距离书桌大概有十厘米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维持着悬浮,展现着和其他“藏品”截然不同的画风。
周铭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置物架——架子上的其他藏品都静静地待在各自的格子里,稳稳当当地落在隔板上。
此刻漂浮在桌面上方的这个“小树苗”,是目前唯一一个表现出明显超自然特性的“藏品”。
……是因为她的本质源于“梦境”,所以哪怕变成了这里的藏品,也还保留着一分独属于梦境造物的特性吗?
周铭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联想着,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席兰蒂斯的树冠——这个仿佛“悬浮盆景”一般的“世界之树”在半空中飘荡着被他推开了一点,随后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上。
但除此之外,小树苗并没有表现出别的活跃特性——她既不会说话,也不会用别的方式回应周铭的触碰。
“现在,你真的又变成一棵小树苗了……”在静静注视着这棵小小的“世界之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周铭终于轻声开口道,“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事实上,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你们在被灵火焚烧之后变成这里‘藏品’的过程到底是怎么个原理,不过……”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置物架,目光扫过失乡号、白橡木号以及两座城邦的模型。
“不过不管怎么样,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他轻声说道。
模型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对着空气嘀嘀咕咕,如果有外人在场,这大概会是很尴尬的一幕——但是幸好,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外人”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席兰蒂斯所扎根的那一块泥土,捧着她走向墙角的置物架——他很小心,生怕碰散了那个看上去不怎么结实的“土块”,因为一旦土块散落,要再把它们汇聚起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说不定还会有一些落入地板缝隙的泥土变成“损耗”。
在这间小屋里,“泥土”可是一项宝贵的资源。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块看似松散的泥土竟十分“稳当”,就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维持它的形态,自己这一路捧过去,那上面都没有一粒土壤掉落下来。
他把席兰蒂斯放在了置物架的空格上,跟失乡号的模型紧挨着。
“小树苗”在格子里仍然维持着漂浮,像一个安安静静的盆景。
周铭站在自己新的“藏品”前驻足观看了一会,但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再像以往那样,种种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起伏着,过了许久,他才释然地轻声叹息。
至少,回去之后可以告诉山羊头,它的“小树苗”确实还在了。
“你应该不需要浇水吧……”周铭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道,“理论上应该不用……但愿你也别再长大了,我这里可没那么大地方……”
格子里的“世界之树”当然不会回应他的自言自语,席兰蒂斯只是静静地在那里面漂浮着,缓慢转动。
周铭摇摇头,转身来到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坐在那上面休息了一会,又随手从旁边的小圆几上拿过一本书,漫无目的地翻看两页。
这并没什么意义,那本书他也看过了不知几遍,其中的内容枯燥无味,早已无法带来阅读的乐趣。
但他已习惯了在回到这间单身公寓的时候做一些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要么是坐下来看几页书,要么是写下两行日记,要么是收拾一下杂物,打扫打扫本身就几乎一尘不染的房间。
对周铭而言,这些事情就像在城邦中开一间小店,在墓园中当一个看守,本身并没什么必要,但却像人性之锚,让他能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类,还生活在“秩序”与“文明”中。
片刻之后,周铭放下了手里的书本,准备起身返回失乡号。
但就在刚刚抬头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保持着一个刚起身的姿态,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书桌。
席兰蒂斯正静静地漂浮在书桌上空几厘米高的位置,仿佛从始至终就在那里没动过地方。
周铭眨了眨眼,一瞬间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随后他皱起眉头,来到书桌前左右观察了一下漂浮在半空的席兰蒂斯,又抬头看了看置物架上那个空荡荡的格子。
略作犹豫之后,他捧起席兰蒂斯,又认认真真地把她放在架子上。
他盯着那个格子看了好几秒钟,确认一番之后才慢慢向后退去,随后转过身走开几步,接着猛然一回头。
席兰蒂斯仍然老老实实地待在置物架的格子里。
周铭皱着眉,呼了口气,迈步走向公寓门口——但就在刚要走到大门前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地回头。
席兰蒂斯正静静漂浮在他的书桌上空,仿佛从始至终没动过地方。
周铭:“……”
他板着脸走了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漂在半空的“小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