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靠这些印记的影响确实不够,但进程一旦开始就会加速,当席兰蒂斯‘想起’那一天,就是摘取果实的时候了,”杜蒙笑了起来,似乎对未来充满自信,“那些‘传道士’虽不可靠,但至少这一次,他们提供的情报都派上了用场。”
理查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仿佛欣赏风景一样定定地仰望着杜蒙刚刚留下印记的那棵大树——他看的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杜蒙也下意识地跟着扬起了头,疑惑地看向上方的树冠。
“你在看什么?这上面有什……”
理查德猛然抬起了手臂,以一个人类关节绝不可能做出的姿势和角度——几乎要将右臂折成三段一般,让自己的手绕进杜蒙的视野死角,将那把骨片刻刀狠狠刺入了后者的胸口。
但用于执行仪式的小刻刀是杀不死人的,这一击只刺破了皮肉。
尖锐的刺痛骤然从胸口传来,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攻击让杜蒙头脑有了那么一刹那的空白,但他紧接着便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拍开了理查德的胳膊,一只手按住受伤的地方,同时身体往后一闪。
漆黑的锁链瞬间浮现,一只丑陋狰狞的幽邃猎犬出现在杜蒙身后,但还不等这猎犬有所反应,理查德肩膀上的告死鸟便猛然俯冲下去,一对骸骨巨翼如枷锁般延伸、变形,瞬间便覆盖在那猎犬身上,伴随着吱吱嘎嘎的骨骼挣扎、碰撞与摩擦声,两只恶魔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难解。
“你疯了?!”杜蒙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正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的理查德,“你想杀我?!”
“不想,”理查德摇摇头,他看了一眼暂时被告死鸟控制住的幽邃猎犬,脸上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但还是很认真地对杜蒙说道,“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杜蒙顿时愕然,他看着对面的理查德,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但同时又有巨大的困惑浮现在他心中——因为仪式刻刀是杀不死人的,对方刚才的突然袭击充其量只是划伤了自己而已,这让他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理查德的状态不对劲!
然而理查德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帮你,你的身体是空的,我要帮你填进棉花,这可以让你好起来。”
“……棉花?”杜蒙茫然而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单词,“你是在说什么疯话……”
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感觉胸口刚才被刺伤的地方好像有点痒。
这种轻微的瘙痒很快变成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奇怪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生长,正在那里蠕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挠了一下瘙痒的地方,紧接着便顾不上继续警惕对面状态明显不对劲的理查德,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血已经不流了,沾染些许血迹的衣服上,依稀可以看到有白色的絮状物——絮状物正在渐渐增多,就好像……是由血液转化而成一样。
略作犹豫之后,杜蒙拉开衣领,看到那个小小的伤口正在愈合,蠕动着收缩的血肉之间,有棉花正一点点钻进自己体内。
纠缠在一起的告死鸟和幽邃猎犬渐渐停止了争斗,愚钝寡智的恶魔并不懂得仇恨和愤怒为何物,共生者的情绪与认知决定着它们的行为——伴随着骨翼渐渐收起,两只恶魔回到了各自的主人身后。
杜蒙抬起头,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着站在对面的理查德——他还记得,对方跟自己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好,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这样,虽然还谈不上有多大仇怨,但零星的摩擦时有发生。
正是因此,他刚才决定分组行动的时候才要求对方跟自己在一起——因为他不希望理查德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有什么“小动作”。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竟然会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犹豫了半天之后,杜蒙终于有些别扭地开口:“你人还怪好的。”
理查德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和杜蒙之间那微不足道的嫌隙被消弭了——@#¥%修复了他和同胞之间的手足之情。
“我们应该也去帮助其他人,”理查德态度诚恳地说道,“大家的体内都很空洞,他们都需要棉花。”
“是的,大家都需要棉花……”杜蒙还有些不太适应这全新的自我,在说话的时候表情多少有点别扭,不过他很赞同理查德的建议,“我们可以先从沙利尔那一组开始——他是个诚实勤奋的人。”
“没问题,但我们需要计划一下,没有棉花的人是不理智的,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棉花的重要性——就像你刚才一样。我们要妥善地考虑到他们的态度……”
“是的,拉比也觉得你们需要计划一下……”
“我们可以边走边讨论。”
“那就出发吧。”“出发吧。”“出发吧。”
理查德和杜蒙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了薄雾缭绕的林中小径,随后迈出脚步,向这片雾蒙蒙的梦境深处走去。
拉比去打猎了。
……
覆盖着灰烬与黑渣的土地踩上去吱嘎作响,而且总给人一种随时会陷下去的错觉,那些倒塌断裂的枝干残骸纵横交错,比森林中的灌木丛和藤蔓还要碍事。
妮娜与莫里斯艰难地行走在这片不知绵延多广的巨大残骸之间,过了好一会,还只是在它的边缘区域活动。
“这里简直比外面那片森林里还难走,”妮娜忍不住嘀咕起来,“森林里好歹还有被野生动物踩出来的小路呢……这里到处都是一脚就会陷下去的灰烬。”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灰烬与黑渣中抬起脚,脏兮兮的鞋子让她皱起眉头。
她扶着旁边一根烧焦的枝干,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来,使劲往外倒了倒,倒出来好几块石子与黑渣。
“而且我觉得咱们好像一直都只是在这片焦土的边缘打转啊,”她又说道,“这样真的能找到进入残骸中心的路吗?”
“坍塌下来的树冠挡住了前往席兰蒂斯主干的道路……这确实有点麻烦。”莫里斯皱着眉头,看着远方那些嶙峋交错的焦黑树枝说道。
虽然说是树枝,但那些东西的规模其实已经超过了“树枝”的概念,从世界之树顶端掉落下来的枝丫残骸简直可以用“规模骇人”来形容,哪怕是一些从比例上算是“细枝”的枝条也动辄长达百米,直径近乎塔楼——它们纵横交错地坠落在这片焦土上,所形成的庞大结构令人生畏,远远望去的时候,与其说那些是烧焦的枯枝,倒更像是……一座从云端坍塌下来的巨城。
面对这样的一堆“残枝落叶”,用蛮力开路是不现实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绕路,各种绕路,要么就冒险钻进树枝之间的缝隙,寻找那些还没有被灰烬完全堵死的小路。
“要是凡娜小姐在这里,说不定就一条直线冲进去了,”脑海中浮现出“蛮力开路”的念头,妮娜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些挡路的残骸都拦不住她一拳头的。”
“凡娜也不是只有蛮力,”作为与凡娜相识已久的长辈,莫里斯闻言忍不住说道,“而且即便是她,面对这种东西恐怕也……”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有点犹豫。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好吧,也不一定,或许她真的可以。”
“其实我也可以……”妮娜小声嘀咕起来。
莫里斯看了这姑娘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一股微风却突然吹过灰烬之地上空——在骤然扬起的尘雾中,他和妮娜同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一闪而过。
那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茫然站在风中的……精灵?
妮娜瞬间怔了一下,紧接着便猛然转头:“莫里斯先生,您刚才有没有看见那边……”
“我看见了,”莫里斯不等妮娜说完便开口说道,表情变得有些严肃,“那好像是个精灵。”
“看上去不是‘希琳’……”妮娜不太肯定地说道,“穿着打扮倒像是……倒像是……”
她犹豫着,一时间不敢做出结论,莫里斯却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轻风港的居民。”
第六百二十章 今天阳光真好
在席兰蒂斯的残骸区域,在这片焦土上骤然吹起的风中,出现了一个疑似现代轻风港居民的幻影。
妮娜和莫里斯都看到了那幻影的存在——它显然不是错觉。
“这里什么都没有……”莫里斯来到那幻影刚刚浮现的位置,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皱着眉低声说道。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妮娜也有点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刚才那个看着怎么跟幽灵似的……”
莫里斯面色古怪地看了这姑娘一眼:“你需要害怕幽灵吗?”
“……对哦。”
妮娜后知后觉地嘀咕了一声,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又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
那又是一道“幻影”,在风与尘雾中浮现,在巨大枝干交织而成的焦黑废墟间一闪而过,在那短暂的刹那间,妮娜觉得自己好像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她甚至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
好像是轻风港西城区那家服装店的老板,那是一位总是带着笑容的精灵女士——她面容呆滞地出现在风中,又随风而散。
“在这边!”妮娜瞬间反应过来,拽着莫里斯便跑向了第二道幻影出现的方向,而还不等他们跑到那个位置,妮娜便看到远方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雾中一闪而过。
幻影,精灵的幻影,开始不断出现在风与尘雾之间,随着妮娜与莫里斯不断来到这片废墟的更深处,幻影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起初还只是偶尔从视野的边缘闪过,到后来便已经是随便往哪个方向看去,都能看到一两个朦朦胧胧的、仿佛幽灵一样的虚影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妮娜不知不觉间已经瞪大了眼睛,她和莫里斯行走在这片遍布灰烬与黑渣的焦土上,走在席兰蒂斯庞大的残骸废墟之间,而在他们身边,穿着现代服饰的“轻风港居民”如一个个不稳定的幽灵般不断浮现又消散,这些幻影带着呆滞的模样,茫然地漂浮在尘埃间,对妮娜和莫里斯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终于,妮娜和莫里斯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他们身边到处都是幻影,精灵的幻影,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连轮廓都很模糊的、分辨不出种族的影子,远远近近,虚实交错,时隐时现,无序的风卷起沙尘,穿过这些空洞的幽灵,穿过席兰蒂斯庞大的树冠残骸,混沌昏暗的天光下,数不清的幻影聚集在这传说中的“世界之树”的废墟中,仿若一场怪异而惊悚的……幽魂集会。
“我这次真的开始有点害怕了……”妮娜有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她身边的空气微微扭曲着,灼热的辉光时不时从眼底浮现,“这些真的都是轻风港里的精灵们……我还看到皇冠街路口那个卖‘精灵卷饼’的大叔了,他在卷饼里放发臭腐烂的内脏肉酱……”
她话刚说出口,立刻便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幻影——因为她还记得,只要自己这么描述“精灵卷饼”,那个大叔立刻就会特别生气又严肃地纠正,说那其实是“四千年传承的纯正风味酱料”,表情看上去就会很吓人。
然而那道幻影只是静静地消散了,就像周围不断浮现又消散的其他幻影一样。
妮娜转过头,看向莫里斯:“……每天晚上轻风港那些消失不见的人不会都在这儿吧?他们都在‘寂静墙’里面?”
莫里斯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开口,只是皱着眉看着四周,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片刻之后才突然打破沉默:“席兰蒂斯在‘保护’他们。”
妮娜一下子没听明白:“啊?”
“这就是席兰蒂斯的‘保护’,”莫里斯似乎已经想明白一些事情,“她在尝试将所有精灵的心智都‘收集’到寂静墙内侧,她坚信这样可以在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保护他们。”
说到这,老学者顿了顿,短暂思索之后又继续开口:“正常情况下,每一个进入无名者之梦的精灵应该都会直接被传送到这个地方,变成这里的幻影,但我们几个是例外,船长的力量让我们可以在梦境中保持清醒,这就是为什么‘希琳’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席兰蒂斯认为我们是‘迷途在外’的精灵。”
妮娜听得目瞪口呆,但她立刻便理解了老师说的话,而直觉告诉她,这恐怕就是真相。
但这无法解释凡娜小姐遇上的情况——那片沙漠,还有那个自称为“神明”的巨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除了这个疑问之外,妮娜紧接着便想到了另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那这些精灵的心智每天晚上都被困在席兰蒂斯的残骸里……时间长了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会,”莫里斯表情凝重,“在轻风港之外,昏睡病已经开始在各个城邦的精灵居民中蔓延,在轻风港内部,梦境的侵蚀已经开始在现实世界中留下痕迹,这种‘保护’再这么持续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妮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她眼前又有风沙渐起,一个新的幻影又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个头发干枯杂乱,胡须似乎几天没刮,模样看着邋遢又疲惫的中年人——作为一个精灵,一个在种族特性里都烙印着“健康,长寿,优雅”几大特质的精灵,那副模样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健康情况已经濒临极限,仿佛随时要猝死一般。
妮娜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幻影。
“是塔兰·艾尔大师,”她惊讶地看着面容呆滞,和其他幻影一样处于茫然凝滞状态的塔兰·艾尔,尽管自己刚才就已经在这里见到了别的“熟人”,这时候看到这位精灵学者还是有些意外,“他也出现这了……”
“看样子所有在无名者之梦期间消失的人都会出现在这里,这没什么意外的,”莫里斯看起来却很冷静,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塔兰·艾尔的幻影面前,眉头微皱地看着对方,“关键是要搞明白这些处于‘入梦’阶段的精灵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他们似乎已经与席兰蒂斯建立起了越来越稳固的联系,不大可能轻易唤醒……”
妮娜也凑了过去,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戳了戳塔兰·艾尔大师的胳膊:“我记得艾尔先生上次就被困在梦境里一次,那时候他是用什么办法成功把自己唤醒自救来着……”
塔兰·艾尔的幻影突然眨了眨眼。
妮娜以为自己看错了,抬起头又看了看。
塔兰·艾尔慢慢转过头,将视线转到了她身上。
妮娜:“……”
下一秒,一团巨大的火球从席兰蒂斯的残骸上空腾空而起。
惊人的冲击波震碎了天空中的混沌云层,盘旋在世界之树残骸周围的无序之风也刹那间凝滞下来,恐怖绝伦的火球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在几秒钟内令整片焦土亮如白昼一般!
但火球并没有直接炸在席兰蒂斯的残骸或者那些徘徊在残骸范围内的“幻影”身上。
平日里的刻苦训练发挥了作用,在千钧一发之际,妮娜抬头看向了天空——她的惊呼化作太阳之吼,喷薄的恒星物质仅仅是在无名者之梦的上空制造出了一轮持续不过几秒钟的临时太阳,在声势浩大的日冕冲击中,损失被降低到了最小。
但即便是这么短暂的冲击,无名者之梦还是瞬间便有了反应,那些靠近寂静墙的森林呼啸着疯长,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近乎沸腾般震颤,远处的山脉轰隆作响,仿佛只要再多持续一秒钟,席兰蒂斯便会在这异世阳光的照耀下惊醒——但随着天空中那团火球的消散,无名者之梦还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平静下来。
席兰蒂斯残骸区内,因天空的冲击波而扬起的大规模沙尘还未平息,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从一堆灰烬里爬了出来——莫里斯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从头发里抖落着黑渣,又用力抠了抠耳朵,这才抬起头瞪着眼睛看向妮娜:“船长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别这么一惊一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