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为“周铭”的灵魂占据着这具躯壳,就像占据着普兰德与寒霜的另外两具躯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都适应了,适应的很好。
而且他相信,哪怕再有新的、长期的“化身”,他也很快就会适应,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甚至更多,他都可以“适应”。
他发现自己的心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和……古怪,同时掌控多个身份和多重人生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负担,曾经担心的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问题也没有出现过。
但他仍然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新增“化身”的冲动,控制着在轻风港中找一具尸体充当“信标”的念头。
邓肯担心的并不是因化身过多而失去自我——他知道,占据这些躯壳时读取到的那些残存情感和记忆对自身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那些弱小的意志无法令他的精神有分毫动摇。
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如果他就这么渐渐把“占据尸体”当成一种习惯,把掌控多重命运视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办事途径”,或许终有一天,会发生比“失去自我”更糟糕的事情——当他占据了几十上百段鲜活的人生之后,他还能像现在一样认真对待那些化身的“善后问题”吗?
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下一个“妮娜”出现,但他却不再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邓肯叔叔”了。
人性,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决定要格外慎重地对待今后的“新增化身”问题——除非情况真的合适,或者极有必要。
当然,出于调查目的临时占据某些邪教徒的躯壳不在他的慎重范围内——那属于一次性的“日抛”耗材。
镜子中悄然浮现出一层稀薄的黑色烟雾,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烟雾深处。
看到船长正在照镜子,阿加莎又赶紧缩了缩,把自己的影像缩在镜子的一角,然后看着邓肯:“您还在想露克蕾西娅小姐刚才给您提的那个‘建议’吗?”
“……或许她到现在对我还有些疑虑,”邓肯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建议中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阿加莎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顺势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我们有什么计划?”
“很简单,失乡号这边继续向北航行,直到越过轻风港的北部航道,看看在拉开这么远距离的情况下,无名者之梦是否还会出现,看看那艘倒影失乡号是否还会出现在席兰蒂斯的梦境里,凡娜他们则会继续按此前计划行动——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拉比那边,那只兔子潜伏在湮灭教徒的船上,而那些教徒会在今天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很好奇……他们在集会上要干些什么。”
一边说着,邓肯一边轻轻呼了口气,神色间带着一丝期待:“接下来,就等着露克蕾西娅那边再传来消息了。”
阿加莎默默听着,等船长说完,她才忍不住提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那如果无名者之梦真的不受影响再次出现,您要怎么再前往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倒影失乡号’?您的本体此刻留在船上,而那道‘藤蔓’只会出现在轻风港……”
邓肯面带微笑,看着镜子一角的阿加莎:“你还记得吗,上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正是因为我从现实世界触碰藤蔓进入那片黑暗空间,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执掌了倒影失乡号的船舵,而在返回现实之后,我告诉你我有了一个思路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加莎皱了皱眉,疑惑道:“您说的思路……”
邓肯微笑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窗外的风景,而在他面前的镜子中,他慢慢低下头,看向了和自己同处一个镜面的阿加莎。
镜中的邓肯弯下腰,用手指碰了碰把自己影像缩小、现在大概只有巴掌大的阿加莎:“这就是我的思路。”
阿加莎瞬间一怔,她在镜子世界中抬起头,看着同样已经进入镜子世界的船长,愣了两三秒之后终于发出轻声惊呼——然后裂了一地。
镜子里的邓肯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阿加莎一片一片地捡起来,一边拼一边念叨:“你应该尝试用更灵活的思路来面对这艘船上的生活,在适应性这块,要多跟莫里斯或者凡娜学习——前者现在甚至已经能接受雪莉的作业本了……”
……
露克蕾西娅坐在镜子前面发了会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到旁边不远处的水晶球中传来兔子拉比的声音:“女主人,您在担心老主人生您的气吗?”
露克蕾西娅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最后提出的建议像是在试探老主人,试探他是不是真的保持着正常人的认知和‘人性’,老主人说不定会在意这个……”
“我并没有试探父亲的意思,只是……没想那么多罢了,”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但紧接着便皱了皱眉,看着水晶球中浮现出的浅淡幻影,“倒是你,竟然还有闲心旁听我和父亲的交谈——听上去倒是很闲啊。”
“拉比在缓解压力,拉比在危险之中~~拉比要用最佳的状态来完成女主人吩咐的任务~~~”水晶球里立刻传来了兔子玩偶那尖细又讨嫌的腔调,“这里只有可怕的邪教徒,他们愚蠢又丑陋,拉比必须要和女主人说说话,才能控制好自己的状态,避免~把他们~~全吃掉~~~”
露克蕾西娅无视了拉比话语中那些离谱诡异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道:“随便,我不在意你准备怎么完成任务,反正如果真的被那个‘圣徒’发现了,别指望我去救你。”
“但女主人一定会来的,拉比知道~~您会再把拉比从灵界找回来,然后把拉比缝进一个新的布娃娃里~~下次可以是只小熊吗?”
“废话真多。”露克蕾西娅随手敲了敲水晶球。
那只兔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
庞大的异象001正在逐渐下沉,阳光化作辉煌的晚霞横越海浪,从窗口洒进来的光芒显得温和起来,而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修整之后,告死鸟的状况也终于改善了不少。
集会的时间就快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听到船舱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同胞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面容阴鸷的高瘦男子从床上起身,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躺在这张床上,以调整自己和告死鸟的状态,现在他已经躺够了。
名叫理查德的湮灭教徒长长地呼了口气,来到墙角的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参加集会要穿的黑色连帽长袍。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长袍——尽管大多数黑暗教徒都习惯这种打扮,并且认为这种能遮挡全身的衣物有助于沉淀精神,有助于在沉思中靠近主的启迪,但他一向不这么觉得。
这种长袍穿着并不舒适,而且根本不适合在城邦中行动,它带着老派顽固的质感,穿在身上让人觉得自己就像几百年前那些躲在地洞里慢慢腐朽的流放囚徒,至于其“沉淀精神”的效用更是令人发笑——
真正的虔诚者怎么会需要一件长袍来集中精神以靠近圣主?
但现在,理查德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身打扮了。
在同胞之间遮住自己全身的感觉也没那么糟。
他把长袍披在身上,把兜帽拉到最低,直到遮住自己的眼睛——伴随着安心感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迈步走到门口。
在推开房门之前,一股微风突兀地在船舱中刮起,似乎有一个轻盈的身体蹦跳着扑来,理查德感觉身上微微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你拿走了拉比的棉花……现在,我们出发吧。”
“好的,我们出发吧。”
理查德轻声嘀咕着,伴随着声带与气管的震颤,他仿佛感觉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痒,暖洋洋,软绵绵……
只是棉花罢了。
棉花正在生长。
他放心地微笑起来,伸手打开了房门。
身披同样黑色兜帽长袍的身影们正在走过走廊,前往位于船舱深处的集会场,他们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无名者之梦,圣徒,盟友,以及终焉传道士的消息。
然后,理查德和拉比出发了。
第六百零五章 集会
从船舱前往集会厅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以及一条倾斜向下的楼梯——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不仅可以容纳数量众多的教徒,还可以为各种仪式、祭典提供场地,对于那些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而言,能够乘上这艘船本身甚至就是一份荣耀。
大部分教徒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他们没有资格上船,甚至没有资格知道这艘船的存在,他们只能在与其他同胞私下聚会的时候听到那些隐秘的风声,听到其他集会点传来的、关于这艘船的只言片语:
有一艘船,它承载着圣主的意志,令主的荣光巡视于海上,它是教派崇高事业的象征,亦是开启下一个充满荣耀的时代的钥匙……
身披黑袍的理查德慢慢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走廊上,时不时遇到其他身披黑袍的教会同胞,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但他仅做最低限度的回应,又有身穿粗布罩衫的海员出现在走廊里,他们脖子上挂着象征性的锁链,恭敬谨慎地向每一个路过的黑袍人鞠躬致敬——这些海员也是圣主的信徒,但他们资质平平,尚无法承受恶魔的力量,便只能在这里负责俗世的工作,服侍那些真正获得了力量的“神官”。
走廊中灯光并不算昏暗,但颜色暗沉、风格压抑的装潢仍给人一种整体上的昏暗视感,两侧的灰白色墙壁上安置着花纹繁复的铁黑色烛台,这些装饰性的烛台之间则悬挂着带有古典风格的油画,那油画中用大片的暗色勾勒着不似现实世界的风景,以及容貌扭曲怪异的人像,又有暗红色的布幔从两侧屋顶垂下,遮掩着那些更加黑暗、更加不详的角落。
幽邃的追随者们认为,混沌的黑暗是圣主的“色调”,是这个世界诞生时的“底色”,他们用这种风格来装饰自己集会的地方,以寻求在现实世界中向着幽邃深海“靠拢”——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取悦圣主。
暗沉压抑的装饰风格掩饰不住这些装潢本身的华贵考究,理查德知道,这艘船的建造耗费了惊人的财富,但这种消耗总是有人买单的——希望延长寿命的官员,受病痛折磨的商人,被力量引诱的贵族,他们向圣主乞求垂怜时的供奉打造了这艘船上的一切。
四神教会与诸城邦当局为所谓的“文明世界”打造了一套牢固的规则,这规则如铁壁,将那些庸碌愚钝的普通人保护的很好,但再严密的铁壁也有漏洞,过去的千百年里有,现在有,未来也会有。
集会厅到了。
走廊尽头的一扇沉重大门敞开着,大门后面是一间格外宽敞明亮的大厅,由粗大支柱支撑起来的穹顶高耸着,带有三重结构的华丽吊灯从屋顶垂下,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出于具体的实用角度考量,这间大厅当然不能像其他地方一样维持过于昏暗的环境,这里的建造者便只能通过各种装饰和陈设来彰显对幽邃圣主的敬拜,而无论是那些巨大支柱表面的触腕状浮雕,还是大厅尽头墙壁上那些象征幽邃圣主的、宛若黑暗枝杈的绘画,抑或沿着墙壁陈设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雕塑,都在共同勾勒着这种神秘、压抑而又威严的“敬拜”氛围。
理查德走进这大厅,走到自己的同胞之间,再度往下拉了拉兜帽的外缘,随后视线上移,看向大厅中央的那座高台。
那是“圣徒”所处的位置。
圣徒已经在那里了。
那令人敬畏的虔敬者,在这令人窒息的尘世中最靠近“主”的纯洁者,在幽邃之道上走得最远的同胞,正从平台边缘抬起他的眼柄,扫视着房间中聚集起来的教徒们。
他占据了整个平台几乎一半的面积,庞大的身躯就像一丛用荆棘交织而成的“王冠”——令人畏惧的黑色骸骨交错堆叠,鸟巢般堆积在平台上,骸骨中间则是一颗正在缓慢蠕动的、直径将近两米的大脑,大脑之外的骸骨构成了囚笼般的结构,神经索则从囚笼的缝隙间延伸出来,末端形成一根根眼柄,在这顶“骸骨荆棘王冠”的外缘缓慢移动、环视,而在这“王冠”的最上方,则是一根漆黑的锁链。
那根漆黑的锁链从骸骨囚笼内的大脑中延伸出来,在烟尘中漂浮着,随后又返回到那些荆棘丛一样的骸骨之间,形成一个闭环的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圣徒”的象征——他已然跨越了“凡人与恶魔缔结共生契约”的低等阶段,现在,他的契约指向自己,他的人类本质已经所剩无几,那令人敬畏的姿态中,充斥着幽邃恶魔的纯洁性。
理查德抬头看了圣徒一眼,紧接着便敬畏地低下头。
圣徒已经快要跨越那最后一步了,就差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他的锁链便可以消失,他便可以实现所有湮灭教徒最极致的追求——获得完全的纯洁性,进入幽邃深海,与圣主相伴。
但这位伟大的同胞仍然留在这里,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维度,这是因为他仍谨记责任,要引领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资质愚钝的同胞去实现那永恒的事业——毫无疑问,这是值得敬服的。
“人已聚齐了。”
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突然传入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脑海,原本略有些嗡嗡交谈声的集会大厅瞬间安静下来,严肃的气氛笼罩四周。
高台上的圣徒抬起了一根眼柄,看向大厅入口,那扇沉重的大门便吱吱嘎嘎地关闭,锁紧,而他的声音则继续传入每一个人脑海中:
“太阳即将落下,三小时后,无名者之梦将再度开启,在这次梦境开启之前,我们要确认已知的情报……”
理查德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认真严肃地聆听着圣徒传来的声音。
他又有了那种发热、发痒的感觉——从胸口传来,就好像那里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有细密的纤维结构在血肉和骨头之间依附生长,缓缓蔓延着。
他甚至感觉那些细密的纤维已经蔓延到自己的肺叶上,蔓延到自己的心脏上,而且继续向自己的身体深处一路钻了进去。
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有足够的棉花了?
肩膀上传来的压力不知何时又减轻了一些,理查德恍惚间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笑着,但很快,圣徒的声音便再度从脑海中响起,令他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
“……我们已经进行了数次对无名者之梦的探索,其中包括由分散在城邦中的同胞进行的零星渗透,以及由上层神官组织的探索行动,同胞们,你们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在其中一些行动中……我们遭遇了挫折。”
高台上的“圣徒”说着,那由骸骨交织成的“荆棘冠冕”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响,他的一部分黑色骨骼活动起来,微微的流光则在骨刺边缘汇聚,并逐渐流淌至半空,形成了一幕越来越真切的幻影。
这些由流光汇聚而成的幻影最终凝聚清晰,勾勒出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留着黑色短发、脖子上挂着装饰性铃铛,看起来身体有些瘦弱,面容也略显柔弱清秀的女孩形象。
女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是过于瘦弱,她的外貌或许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而她的一条手臂连带着大半肩膀、部分躯干则呈现出明显的非人状态,在那嶙峋狰狞的骸骨结构末端,延伸出一根漆黑的锁链,锁链另一头则是现场的湮灭教徒们再熟悉不过的存在——一只幽邃猎犬。
大厅中的教徒们略有骚动,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另一些提前知道内情的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理查德感受到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有些别扭地拉了拉兜帽,一种带回了重要情报本应自豪却又尴尬纠结的矛盾感纠缠着内心。
幸好,圣徒的声音及时解除了他的尴尬——
“……在经历了一些人员损失之后,我们中的一位同胞终于带回了有价值的情报,你们所看到的,是我们的敌人——之一。
“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信徒们,她不是我们的同胞,而是某种比异教徒都更加堕落禁忌的存在,她通过不明手段控制着一个强大的幽邃猎犬,但更危险的是,她本人的力量看起来甚至比幽邃猎犬更加强大——且手段狠毒,行动方式诡异莫测。
“带回这情报的同胞是我们中的杰出者,他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不弱的实力,但仍在敌人卑鄙的偷袭下身受重创,甚至险些被对方手下诡异的幽邃猎犬吞噬……你们要警醒,因为在之后的行动中,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同胞仍有可能再度遭遇这个危险的亵渎者。
“你们最需要警惕的,是这异端诡异险恶的攻击手段,她的攻击方式是……”
圣徒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