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敢。老朽一身白身,不可称臣。”
朱厚照双手交叉负在身后,微微向前弯腰,说:“朕认你是朕的臣子。”
这话令杨一清有些感动,
他这么大岁数,本已心如止水,但看到几年不见的皇帝还是不同,只能是嘴唇微颤,轻唤了声,“皇上……”
朱厚照可不习惯两个老男人在这里搞什么煽情的戏码,他马上走开两步,并岔开话题,“杨卿啊,你当新疆总督也该有十年了,怎么样?西域风光漂亮么?”
说话间,他用手势提醒夏言扶老人坐下,
杨一清则缓缓出声,“回皇上,新疆确为西域胜境也。如吐鲁番者,夏炽如火,葡萄垂藤,满目翠色,火焰山映日生辉,葡萄沟则清泉潺潺,绿荫蔽日,实为炎夏之清凉乐土。冬则皑皑白雪覆于砂砾之上,冰火交融,奇观独绝。
又如伊犁,勘为西域明珠,此地接天山南北,风光迥异。北麓苍茫,草原广阔,羊群悠然其间,犹如绿毯上镶嵌的珍珠;南麓则崇山峻岭,松杉茂密,春夏之际,百花盛开,香气弥漫。秋来之时,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瑰丽无比!”
杨一清到底是大学士出身,肚子里的墨水是没得说的,
简单几句便勾勒出一副绝美图景,勾得朱厚照蠢蠢欲动,
他敲着自己的大腿,带着惋惜说:“若朕不是皇帝,必定要去走上一遭!”
这话边上人可不敢听。
听了也当没听到。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又在‘胡说八道’了,他也不在意,继续讲:“杨卿,此番免你总督之职,非是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只是忽然想到你已年过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啊,你为朕、为朝廷辛勤了一辈子了,就算咱们君臣之前吵过闹过,但朕又怎么会舍得将你这么个老人扔在西北,不准回来?”
皇帝今天说的都是暖心之语。
杨一清虽然先前有所预料,但也没想过会到这种程度。
边上的夏言也默默看着这一幕,
看着一个大戏唱完的老臣在正德天子面前的最后场景,
他自己没想过,其实这是十分罕见的一幕。
“皇上言重,老臣愧不敢受,只日夜常思,感念皇上洪恩浩荡,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咱们不说这些颂圣之语,你很快就要返回广东老家,按照你这个年纪再折腾来一趟京师朕也不舍,今日或许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了,所以……”
杨一清双目微红,“老臣惟愿乾坤护佑,皇上能够龙体康健、春秋不老。”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们杨家的子孙,可勘用的,你也报上来。朕总归是历练其一番,保你杨家富贵。”
“陛下,老臣岂能受皇恩如此?”
朱厚照幽幽的说:“话不是这么讲的,朕这个人对大明江山、天下百姓是至诚至爱,爱屋及乌之下,似你这样公忠体国的臣子,也是一样要爱护的。
只是有的时候呢……你们说朕是天子,上天之子,有如神明。但那都是忽悠人的话,朕会老,也会死,说到底还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做100个决定,不可能100个都是绝对正确。但出发点总是不坏的。
而且,现在的大明如病愈的少年,精神焕发,状态正好,势头既已起,就不能断。更不能因为朕要保住自己的所谓仁义美名而断。哎,你说实话,大明,朕治理得不好么?”
皇帝的问话带着几分调笑和得意。
杨一清也有些怔怔的,天子竟然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真是令他百感交集,继而点头,“好!陛下治理得大明,生机勃勃,国力强盛,如雄鹰展翅,横绝万里。”
“你的首辅当得也很好。”
朱厚照拍拍他的胳膊,并领头哈哈大笑。
这么一笑之下,过去的种种便是一笔勾销。
首辅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政治履历,现在获得皇帝认可,那其他的所有都不必多讲了。
笑完之后,杨一清说:“陛下,老臣自觉也是遍阅史书之人,可史书之上,从无陛下这般至诚至性之君。能辅陛下十年,臣何其幸矣。”
朱厚照心情也不错,挑着眉说笑:“朕已经下旨要在来年再开大朝会。正德二十二年之后,大明如何变换,你且看之。朕对你的要求就是回去好好保重身体,一定要等到王师报捷之日,到时候你人来不了,但朕要向你讨一副诗词。你呢,得花心思,好好的花心思,来拍拍朕的马屁,赞一赞这气势恢宏的大明盛世!!”
“老臣必不辱皇命!”
杨一清这么个老人都叫他说的有一丝心怀激动,只能在心中哀叹,为何不能让他再年轻二十年!
第九百二十九章 心思
红色的宫墙下寂静空旷,唯有城门处的两道身影缓缓走出。
夏言奉命来送杨一清出宫。
从高空俯视,恢宏宫殿群中的两道身影何其渺小,某种程度上这就像是杨一清这样的人面对那巍峨皇权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离开皇帝身边,杨一清才意识到身边之人。
天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一个小官过来的。
夏言在此刻看的是杨一清的过去,
而杨一清看得是夏言的未来。
夏言羡慕他的威望,
杨一清则羡慕他的年轻。
尽管夏言已经四十五岁了。
杨一清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后来觉得皇上自有其用意,他说什么都不对。
只是最后夏言对他开了口,道:“应宁公此去,务必保重身体。”
夏言很正式的作了揖。
“多谢夏郎中。”
“下官有幸及第之时,应宁公却已谪于西北,未能近领神采,实为平生之憾。只是寻常,常自遥追当年应宁公在时,众正盈朝之相,思之令人向往。”
杨一清双眼虽然浑浊,但心却如明镜。
他不知道此人的过去,也不知道皇帝对他是什么态度,不过仅凭他这句话,有些事情还是能看明白的。
“老夫唤你公谨,是否适当?”
“言重,应宁公请说。”
杨一清抬眼看了看飞檐翘起的宫殿与红色渲染的宫墙,说:“陛下说大明如病愈之少年,其势已起。不可因自身徒然虚名,而致国家于不利境地。听公谨之言,为人必光明磊落,为臣必忠心耿耿,但倘若将来有日,江山社稷、亿兆百姓需以你清名为引,公谨愿以身成药否?”
说完之后他不待回答,便兀自离开。
只留下夏言一人站在风中,久久不语。
而内心早已震撼不已。
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对于他们这种嗜清名如命的人来说,到底是清名重要,还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重要?
看起来它们是统一为一体的,但总有相冲突的时候。到那时候怎么办?
夏言叹息,
不愧是十年首辅,仅一句话就让他动摇了心境。
但其实杨一清有偏向性的答案,就是皇帝都不顾了,你还要顾吗?
不过这个决定并不好下,活了四十多年,可以说是一事无成的他,一身正气的气节与清名,便是他的立命之基,哪里那么容易推翻的?
夏言没敢耽搁太久,转身回到乾清宫复命去了。
皇帝批掉了先前漏掉的奏本,这才与他说话,“杨应宁走了?”
“是。”
“他与你说了什么吧?”
“不敢欺瞒皇上。他问臣,若将来有日,江山社稷、亿兆百姓需以臣清名为引,不知臣是否愿以身成药。”
御案后的天子听到这句话表情有些复杂。
他看向窗外,“当年,他选择了否。”
“陛下,是因为这样才贬其去新疆么?”
“大胆!”尤址忽然跳出来怒斥。
朱厚照也有些心惊,这耿直的家伙竟然敢问出这句话,不过马上又笑起来,正是因为仗义敢言,他才是夏言呐。
“贬他去新疆原因复杂,但根本上不在于他的选择,而在于朕的选择。”
夏言皱眉,有些听不大懂。
朱厚照说:“现在听不明白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夏言,大朝会之期,事情尤其繁多,你辛苦些,再到侍从室兼半个侍从之职,做些文书与数据整理的活吧。”
“是。”
这其实是锻炼他,现在夏言接触的全是这个国家中枢最为重要的东西,只要一个人足够有心、足够有悟性,他一定能从中大有所获。
至于说他听不明白的那个事,说到底其实是局势使然,
皇帝要达到什么样的朝局,决定了他做什么决定。
在这个层次上考虑,下面的臣子做什么都无法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能够对所有人生杀予夺,这是皇权的残酷之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就像此时发生在南京的事情一样。
载垚虽然与当前这些‘群聚上访’的事情没有关系,但既然问他的意见,他还是要说:“货币改革乃是天子意志,他们冤也好,不冤也好,结果就是这样,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改变不了什么。我知阳明先生心怀大义,但阻止他们才是真正的救他们。否则他们闹到京师,不过就是多600个人头罢了。”
大概是在战场上待过的原因,
载垚说起600个人头来的语气和载垨、王守仁完全不同,
感觉就像杀了六百个畜生似的。
实际上,载垨现在一个脑袋两个大,“老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事情闹到这种程度,传到父皇的耳朵里只是时间问题。邵东儒被冤杀,也是板上钉钉,依父皇的脾气,绝不会对这样的冤案置之不问?不论怎样总是要问一问我,到时我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件事看起来复杂,但解决起来并不难。
载垚想得到,但他不好说。
只能王守仁讲,
“按照三殿下之言,这些人不能放了去京师。但达成这个目的,手段有劝慰、有强拦。下官觉得强拦不可,应以劝慰为上。
说起来,此事的起因无非就是做错了事,错了就认,只是不能让皇上认。既然是冤杀,那么便翻案,案子翻过来,平息了众怒,再把那些人劝回去,如果仍不回去,那么就是故意借机闹事,官府也就有了进一步行动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在南京翻一件案子总比到京师翻600件案子要强。”
载垚听了以后心中赞叹,这办法似乎比他刚刚想到的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