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必定会带来某种政治动荡。
所以他说了朱厚照就信,事后不爆出新的问题就行。
不过在此时殿中的其他大臣看来,尽管张璁言之有物,货币改革迅猛落实,但真正的问题他却避而不谈。
为了及时协调各省,张璁还禀报他与吏部尚书、左都御史、通政使等官员一一对应协调各地方巡抚,总而言之,就是大有进展。
事后王琼、左都御史张子麟等也都做了补充。
但他们几人说下来还是‘报喜不报忧’。
朱厚照是明知此时的氛围却不戳破,只是扫视众臣,“如此看来货币改革不是做不下去的千古难事,诸位可以说都辛苦了。其他人呢?还有要陈奏之事?”
这话落地,其他人都还没说话,站得比较靠后的一个白发老人忽然出列。
朱厚照认得他,礼部侍郎严颐寿,这是弘治三年的进士,起初在河南任知县,弘治十一年,擢贵州道监察御史,正德改元又奉命巡按广西,后来又到光禄寺、大理寺为官。
因为正直敢言,实心办事而被皇帝和一众同僚所赞誉。
至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属于一把年纪的老臣,又在侍郎位上,基本再过几年就要致仕的人。
“臣礼部侍郎严颐寿有事启奏。”
朱厚照顺着声音转过身找到他,同一时间,眼神里已经有别样的色彩,他看了看张璁,又看了看顾人仪,这两个老家伙还是没有一丝表情。
但严颐寿一说话,奉天殿的气氛明显便了。
“严颐寿,你也要禀报自己为货币革新所做的事吗?”
“启奏皇上,臣蒙皇上不弃,擢为礼部侍郎,对于圣旨,自然不敢违抗。半月前,臣已令家人及巴陵严氏全部就近到县衙更换钱币,至今日,臣家中也无一分旧制铜钱和银两!”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好,有老臣、忠臣的风范。你说吧,朕听着。”
“是!”
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严颐寿的嗓音总是像卡着痰,咳也咳不出来,“陛下!臣要弹劾扬州知府王朝需!”
他故意将此话说得很大声,
以至于奉天殿里都有回荡的声音。
“严颐寿,你,应该知道王朝需是什么人吧?”
“臣知道,他是吏部尚书王德华的次子!但臣荐人、参人不论身份,只论心迹!王朝需居官,多行贪墨之举,枉法徇私,令人发指。彼以权柄为饵,纳不义商人为己用,共营私利,狼狈为奸,实乃国之蛀虫,民之蟊贼也。其人无视黎庶疾苦,唯务迎合上意,媚上欺下,视百姓生死于无物。
事发以后,才知多行货币革新之事,以图陛下宽宥。然赏罚之道,古有论之,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可相抵,陛下可知,他此举是要置陛下于不义之地?
每念及此,臣心痛矣,不禁涕泪交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此等败类,以正视听,还扬州百姓以公道,亦以儆效尤,警戒百官莫蹈覆辙。臣虽老迈,然忧国忧民之心犹炽,泣血陈词,望陛下垂怜百姓,除此奸贼,重振朝纲!以上皆臣肺腑之言,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伏惟陛下裁夺!”
这番话说出来,不管起多大作用,
但严颐寿本人是情感满满,尤其考虑他这个岁数,还‘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说话,那腔调甚至要流下泪来,
就算是朱厚照也有几分震动。
这些人迂腐归迂腐,但正是有一帮帮这样的老头前仆后继不顾生死,才阻止了一些真正的昏聩之帝的荒唐之举。
为了避嫌,王琼就算真的心中清白,他这个时候也得低头走出来,并跪在地上泣声请罪,请求皇帝加重对王朝需的处置。
毕竟这家伙是自己上了请罪疏的人,再狡辩就没意思了。
而就算摸透皇帝脾气的王琼,此时也不免有些紧张。
至于顾人仪、王廷相、姜雍等人则在等着皇帝的回话。
天子心思城府极深,这次给了清流说话的机会,但明面上大家也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对地方官员施压的手段,就是要逼着他们拼命的推动货币革新。
所以,
也许一切仍然不会有变化。
没多久,
果然听皇帝开始说话,
“你说的罪,王朝需确实也在请罪疏里提及了,他都供认不讳,不过他请求朕再给他一段时日,等他定了扬州货币革新的大局,再来领罪。严颐寿,这样可行?”
顾人仪有些失望,皇帝还是老一套。
到了事后,王朝需或许会有些事,但不会有大事,皇帝念其功,会表面上处置,但实际上不伤到根本,至于王琼、张璁,更加不会有任何危险。
他心中叹息一声,觉得严颐寿可以在这个时候退下了,见好就收。
但也就是此时,变故突起,严颐寿行了跪拜大礼,突然怒吼,“臣以为不可!”
朱厚照嘴角笑容逐渐收起,他的套路大臣大多知晓,互相之间也是‘配和’一下,清流知道不是时机,也会知趣。
但这种事,就是愣头青会让人感到讨厌。
“为何不可?”
“陛下真的相信似王朝需这等心中无百姓、无君父的官员能真正办成货币革新之事?臣对扬州之事早有所知,王朝需行官商勾结之事,甚至有人传闻他府衙之中藏银百万,百姓大多唾之!朝廷用这样的人,如何彰显陛下圣德、朝廷圣德?天理公义又何在?!百姓更加不会理解朝廷推进货币改革的良苦用心,甚至会起相反的作用!因此臣以为,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第九百二十四章 炙烤煎熬
这几年来,随着皇帝的权柄日重,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敢当廷硬顶皇帝。
某种程度上,就像后来嘉靖皇帝玩弄群臣的局面,因为无人敢行此事,所以海瑞骂皇帝才会‘一战扬名’。
那种效果就如严颐寿现在所做的事一样。
奉天殿的气氛也无上限的紧张起来。
虽然天子还没说什么,但一众臣子已经全都跪了下去,包括边上皇长子载垨。
朱厚照心中亦有不满,朝堂大事,国家大局,这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这种节奏虽有起伏,但至少有序。
所以十分不喜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断。
实际上,从他的本意来说,他并不讨厌严颐寿这个礼部侍郎,那么大的年纪,可说是为国操劳一生了,有这份君臣恩情在,不出太大的问题,他肯定会给此人一个较好的结局。
他更加不想被人冠以刻薄寡恩的名头,倒不是说他好名,只是寡恩之名太盛,会影响手底下的人为他效力。
这番为难之下,就更加恼怒。
“严颐寿,你是礼部侍郎,三品高官,穿得是绯色孔雀服,身份尊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顾人仪心中一顿,皇帝这话虽软,但已经带着很硬的感觉,最后给的机会如果不抓住,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于是他马上出声,“陛下,严侍郎为官,一向忠诚勤勉,此番冒犯天颜,虽属失态,但其心可用,请陛下,息怒!”
朱厚照敛了敛眼眉,“朕知道他忠诚勤勉,连忠诚都没有的人朕会让他官居侍郎?”
“正是,正是。”顾人仪自嘲笑了一下,道:“是臣失言了。”
这其实也是演戏,
皇帝碍于面子,表面上对着顾人仪说了一句重话,但实际上却不要紧的。
因为皇帝说了严颐寿忠诚勤勉,有这两个特点的官员,怎么样也不会处置的太重。
放在此时的场景下就是饶恕他了。
“朕看你也是一时糊涂了,罚你一月俸禄,自去冷静一番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要演,所谓人情社会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正常来说这种戏码对于严颐寿本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他说了自己该说的话,旁人也都听到了。
皇帝更没有怎么样他。
还要怎样?
但那些真正的勇士就是会撕下这一层戏幕,把能说的不能说的,能放在台面上的、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全都拿出来。
“陛下,老臣人老心不老,也并不糊涂!”
朱厚照停住身形,转了过来。
静静的看着严颐寿,听他说:“《论语·为政》有云: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王朝需品德不端,以私废公,如何能任扬州知府?皇上为政二十一年,天下百姓俱奉皇上为在世仁君,可皇上却用如此小人?百姓如何视之?!后人如何视之?!”
严颐寿所引述的那句话,意思是说把邪恶不正的人提拔起来,把正直无私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不会服从统治了。
用在此处,可以说是戳得比较狠的了。
再讲述的直白一些,就是直接质疑皇帝的决定。
作为礼部侍郎他当然没有权力这么做,但在以德治国的传统中,搬出先圣哲言那就不一样了。
只有昏君才会完全不顾这些!
“放肆!”朱厚照不可避免的生气起来,他不想自己做决定还有人来限制他,“你张口就是《论语》,可《论语》是教你这样与君主说话的吗?”
严颐寿面色不改,继续振振有词,“《论语》说君有过则谏!”
朱厚照现在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人了,他马上接下句,“怎么?反复之而不听,要易位吗?!”
“臣不敢以去位之志作为手段,陛下乃盛世明君,文德武功,光照千秋。陛下之功绩必能彪炳史册,臣是不愿看到陛下圣名为王朝需之流所污!请陛下三思!”
“够了!”朱厚照大手一甩,“朕从来不是惧怕史笔之人,正德这一生,当然会有过,但也有大功!后世儿孙,就算不耻于我,至少也要留三分敬意!王朝需的罪,朕不会饶他。至于你?臣子谏君,但君不必事事采纳,这总是没错的吧?”
严颐寿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一种痛苦和失望涌上心头。
随后静静的说,“老臣知道,陛下也是学富五车之能,可曾听闻: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
接着他脱下官帽,“今日老臣胆大包天,行事昏悖,冒犯君颜,死罪也,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责罚他?
而且这种死臭脾气的家伙也做好了丢掉这条老命的准备,
就像嘉靖皇帝不能杀掉海瑞,
严颐寿就算惹他生气,但还真不能杀掉。
事实上,他也舍不得杀掉一个正直、一身正气的官员。
“陛下,息怒。”一边的尤址看到皇帝握了拳的手有些颤动,生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父皇,”载垨也出来说话,“严侍郎此番犯颜直谏,实是公而忘私、舍身为国,请父皇念其志壮烈,不与他一般见识。父皇常教导儿臣,治理国家首在用人,如此正直之人又怎可轻言杀字?”
朱厚照胸膛起伏了两下,随后撇了他一眼,“谁说朕要杀他了?你说他犯颜直谏,忧国忘身,意思是朕在祸国误国了?既然你舍不得他,那便让他去你的府上当个门客如何?朕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载垨吓得大骇,连忙下跪,“儿臣失言,但儿臣绝无笼络人心之意,请父皇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