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表民间相信了新钱币。
这其实就很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从第一天登基开始就在为今天打基础。
国人对于英明神武帝王的信任程度是远超其他民族的,英雄人物振臂一呼,那个凝聚力可不是盖的。
所以逻辑也很简单,因为正德天子二十一年来在民间积累的好名声,使得民间愿意相信他。
若非如此,想象一下昏聩之帝来推这个新钱币,还没开始,民间老百姓就会下意识的认为朝廷又要开始圈钱了。
所以他回答载垨说:“只要百姓愿意接受新钱币,其他的问题倒也不大。货币革新,最大的困难便是百姓压根不接受新钱,而固执的守着旧钱。
现在市场愿意使用,就算有些混乱,也不足为患。朕叫你于京畿之地明察暗访,是要看看是否有商家拒绝接受新钱。这些人,发现一个要处置一个。”
载垨愣了愣,心里头有些懊悔,自己太着急了,没怎么商议就匆忙入宫,没想到没挠到皇帝心里的痒痒肉。
“有这样的人么?”朱厚照又追问一句。
载垨回过神来,略微有些应对不流畅,道:“这个……儿臣暂时还未发现。儿臣要么再往更远的地方走走,多看看。”
朱厚照眉头微不可查的落下了一点,但也没有发作,而是继续不厌其烦的教诲,“老大,货币革新这事,关键是要把新钱推开,让百姓愿意使用。
对于朝廷来说,既然是要取得百姓的信任,就得拿出真东西,不能如原来的宝钞一样,随意滥印。本来是假的东西,要人相信是真的,谁会愿意?”
载垨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反正也应了下来,“儿臣明白了,多谢父皇教诲。”
“去吧。”朱厚照准备打发他走。
这种时候,他没有太多的心思和他说太多。
不过载垨倒是犹豫了一下,又问出一个问题,“父皇,若是有店家拒绝接受旧钱币呢?”
朱厚照心中倒出一排省略号。
看来这家伙也没有完全明白。
他也没有叹气,回答说:“朝廷此番货币改革不是不讲道理的要将新钱币强加于人,货币本身只是一个交易的中介物,更新钱币是为了结束过往旧钱的混乱局面,并非毫无底线、不管不顾的就是要人用新钱币。这两者是有细微的差别的,你能明白吗?”
载垨想了想,“那儿臣去处置掉这样的商铺!”
“这种罚款警告即可,不要直接取缔。”
追加的这一句,其实是有些不放心他了,害怕他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在这种时候乱上添乱。
“儿臣明白!”
载垨走了以后,
张璁也急色匆匆的来了,
朱厚照则招了招手,“到里面来。”
这已经是夏天了,天气非常的炎热,正常来说皇帝是要启程前往避暑行宫的。但眼下正值货币更新的起步阶段。
朱厚照离开京师,总是会带来一些行政上的不便。
所以他今年迟迟没有出发。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离近些。”
皇帝边上有冰块,还有人用扇子扇风,所以叫他近一些也是体恤他。
“皇上,除北直隶外,山西、河南、凤阳、应天、江西、浙江、福建巡抚已分别上疏,陈奏新旧钱币开始兑换事宜,请皇上御览。”
朱厚照把奏疏攥在手中还不忘提醒,“内阁递旨意下去,叫各地三天一小奏,五天一大奏,务必及时跟进民间状况。依朕的估计,普通的守法百姓大多不会生乱,唯独奸邪贪财的商人、贪官和一些地痞之流会借机牟利。”
说到最后,目露寒光。
“是。”
实际上市场有一种自发的功能,就是把原来一两银子的实际价值等同于现在更换到的十个银元,因为一个公平的经济体中,买卖双方都是自愿的,你卖得贵了,买的人也不是傻子,人家不愿意你有啥办法?
但朱厚照说的情况,就是一些‘不正常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采取特殊手段。
在扬州,
韩子仁清晨起床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头涌动的都是去排队换钱的人。
“缇帅,人到了。”
韩子仁转身,“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壮年汉子低头迈了进来,单膝跪地,“属下马都,参见缇帅。”
“起来说话。”韩子仁倒认识这个家伙,这可能也算是他留在扬州的一个理由了,“此次到扬州,不查什么大案,只是一次预防。本帅问你,扬州有几个实力算强劲的富商,他们最近又在做些什么?”
“属下明白。”此人回禀说:“扬州富商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第一是以惠盐记为首的盐商,第二是以张记为首的贸易商,扬州商业繁盛,行商氛围浓厚,二十年前海贸兴起时,他们就参与其中,这么些年做下来,原本一个姓张的小村庄,倒也出了好几个大贸易商。剩余的,就算经营较大的酒楼的,也只是小富。”
“这些商户家中可有人入仕?”
“张氏出了个举人,眼下正在京中呢。”
“这些人平时接触谁、行事如何,你可能查到?”
马都犹豫了下,“可以,不过还请缇帅给微臣一些时间。况且,这段日子本就特别。”
韩子仁不理解,“怎么特别了?”
马都还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不是朝廷下令在更换新钱么?这几个商户家资百万,兑换起来较为麻烦,他们已经在准备着了。”
“这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韩子仁皱起眉头。
马都疑惑,“缇帅……是与他们谁家有仇吗?”
“啧。莫要胡猜。你就当做是一次简单的巡查就好了,若他们无事,咱们也无事,反之么……”
后面的话他不说太多。
马都则想起来一条,顺带还吸了一口凉气,“有一样事,不知道算不算,属下也是听人谈笑说起。”
“你讲呢。”
“缇帅,此番朝廷更换新钱,属下看,为了方便大部分百姓,现在对于多数旧钱都是认的。可这样推行却是容易有大问题的。”
韩子仁没听明白,“继续说。”
“缇帅可知民间可以私铸铜钱?若是官府来者不拒,不管铜钱的成色、大小,而有心之人熔了老钱,降低铜的含量,再铸成新钱拿来兑换,这不就可以凭空得来泼天财富?”
韩子仁是当官的,而且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当官,也没当过与经济有关的官,马都这么一说,他甚至愣了一愣。
“真能如此?”
“可以啊,只是熔了再炼便可有两三倍、甚至三四倍的利润,就算不如此,民间本身也有人私铸钱币,兑换时间又有一年之久,就算不事生产,仅是造钱就可以发一笔大财了。”
实际上,明朝时期,民间私铸铜钱的现象非常严重。这背后就是有利益驱动。
比如说拿到一个五铢钱,熔了以后炼成重三株的,也拿出来滥竽充数。这实际上造成明代的钱币有一段时间是越炼越小。
而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杜绝私铸钱币,嘉靖时期,甚至官府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导致钱币市场混乱不堪。
现在人家拿了小钱过来,你说官府换不换?
私钱流通是事实,不认的话,那真是麻烦大了。
可要是换,那好,家家户户都把重钱熔成轻钱,大钱熔成小钱。
朝廷倒是可以无限量造钱来满足这种需求,但最终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
可怜朝廷发行新钱,就是要结束当下钱币市场的混乱局面,但百姓求财的智慧是无限的,这才刚开始,脑筋就已经动起来了。
韩子仁马上重视起来,“这已经属于扰乱市场了,马都你要眼睛睁大了看,若真有人恶性兑换,要马上禀报!”
“属下明白!”
第九百一十二章 断尾求生?
韩子仁将自己遇到的这个问题及时上奏了,他觉得这种现象应当不会只在扬州发生。
扬州离京师也很近,急递的话两三天的功夫奏疏就到宫里了。
朱厚照看了以后面色也很凝重,
他将内阁三人召唤入宫,小范围的先讨论一下,
这封奏疏也给了他们看。
“根源上还是私钱泛滥,且过往造的私钱形式各异,实在难以禁止,百年来也就这么在民间流通了,现在交到我们手上就涉及一个问题,认还是不认呢?”
这个问题很大。
私钱的流通本身就是个痼疾。
按照道理来说,是不该认的,形成事实就该认吗?他妈的,你私自造钱是违法的。
但这样决定代价巨大,有可能会引发相当大的混乱。
一向手段强硬的张璁说:“微臣以为,不能认!铸造私钱本身就有违国法,此次兑换之中,朝廷若是认了,便是默许了这种行为,今后也会助涨钱币私铸的风气,可谓是后患无穷!而且,从目前来看,若有人真的心怀不轨,以此取利,则朝廷的皇家铸币厂就算日夜开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货币改革也就难言成功!”
这个道理,朱厚照自然明白,但他有些忧虑,“可私钱广泛流通这是各地都发生的普遍现象,不少百姓手中就存着这些钱,朝廷一道旨意便将无数百姓的财富直接清空,这未免过于武断与残忍。”
顾人仪略微沉吟,他也犯难起来,“这是个两难的抉择啊。”
不错,而且是裹挟着天下百姓的两难抉择。
认了,百姓得利,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从中牟利。
不认,对普通的拿着私钱的老百姓就是相当不公平。
王廷相建议说:“陛下,可不可以这样,在更换钱币的时候,朝廷不盲目的认下老钱币,还是要对它的成色、大小进行一定程度的区别,降低图利空间,这样也能打消掉一部分人的念头。”
张璁又问了,“那么宝钞认不认呢?若是认,宝钞是不值钱的,多少人家藏了几大箱子,若是不认,宝钞也是旧钱,为何不认?”
朱厚照刮了刮脑袋,这个事情他还真是有些为难,但货币改革已经开始,不能够久拖,“这样吧,划定一条线。比如说一千文,一千文以下的旧钱,不管是何种旧钱,朝廷都认,一千文以上的不认,如此一来,穷苦百姓的身家得到了保证,而牟利者也从中得不到太大的利益。
当然,也会有人分批兑钱,绕过朝廷的规定,针对这种人,则要辅以惩处的手段,这手段……依朕看严厉一些也没关系。”
通常来说,还有一个粗暴的、横推到底的办法,
就是重新重视对私铸钱币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