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连两个人一起杀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心寒,毕竟这还是自家人呢。安化王造反几日就平了,剩余一个庆王难道还能对天下有何威胁?
而且庆王可是太祖直系血脉,何至于此呢。
说来奇怪,此类朝政一般而言是不能随便乱加评论的,但三天两头的,总要冒出个声音,朝廷也不加以处置,像是在纵容一般。
今天情绪到这儿了,有些人是要为皇帝打抱不平的,反对者偷摸讲,支持者如李梦阳那就公开说了。
此外,皇帝有意限制藩王财富,这个意向不仅阁老抓得到,一些中下级官员也想借此机会博得一个简在帝心。要不然,这么个简单的文会这么多人来?
所以这话头一开,立马便有人忍不住了。
“正是有这些人,拿着什么亲亲之道盲目套用。庆王被杀,一是因为从贼,其次也是因为其罪,庆王府占地千顷、所掠财货无数,平日里欺辱百姓也不是没有。陛下是为祖宗江山、天下万民,取此王府之财,造福的则是百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难道要靠杀王取财吗?藩王府第乃是祖宗所赐。”
“有何不能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自古的道理。”
……
严嵩看着李梦阳,感受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某个瞬间,他忽然开始领悟到了一点。朝政本是议不得的,可现在藩王这件事却能拿出来直接说,大概背后都是天子的影子。如今又要他奉旨抬杠……
原来如此,那他这个‘奸臣’当得也不是没有理由。
大概想得明白了些,严嵩也不再沉默了,他开口道:“李兄,何兄,己巳六子之名世人皆知。想必列位都知道,我大明根基在宗室,陛下之血亲也在宗室。藩王是否有罪,自有陛下裁定,李兄等几位今日公然在此谈及庆王该杀。这难道是要挑动皇室关系吗?需知,天下各处藩王若是听得今日的话,那会是什么感想?”
李梦阳正在情绪之中,他立马反问:“藩王安分守己,只要奉圣旨、守国法?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言及此处,他甩了甩衣袖,“怕是大部分藩王强虐乡里,侵夺民田,残害众生,如此才该有所害怕!”
边贡听完拳头一握,“不错!我等出仕为官,为的是大明江山,天下苍生,严所正你也是圣学出身,所做所说难道不该想想那些百姓吗?”
严嵩拱手向紫禁城,“出仕为官,不仅要为百姓,也要为陛下。照你们今日在这里议得这些事,惹得天下诸王不安,旦有祸事,还不是百姓受苦受难?!”
李梦阳和边贡对视一眼,这个严惟中以往没瞧出来,怎么一股子大奸似忠的模样?!
在他俩身后,
何景明出来站擂台,“在下托大,唤一声惟中兄。惟中兄受君恩厚矣,难道不该竭诚以效命吗?”
严嵩在众人视线之中没有任何的不适感,颇有当年刘邦进吕府的那种厚脸皮感觉。
他大大方方的说道:“正是因为要报君恩,所以才好心提醒。藩王皆为陛下至亲,也是太祖子孙,你们今日如此做法,岂不会惹来祸事?”
“什么祸事?”李梦阳追问,以为得逞。
但严嵩是什么水平,他怎么会中这种陷阱,“这是大事,不是逞口舌之利的地方。你问我是什么祸事,我便告诉你,逼王造反!到那个程度,谁担得起这个干系?”
哗!
逼王造反!
这个严嵩真敢说啊!
一边的威宁伯还一句话没讲呢,但他忽然有些后悔今天来这种地方。尽碰上这些无法理解的人。回头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惹一身骚吗?
所以他凑近严嵩的身旁,说道:“惟中,此事不可胡说啊!”
严嵩却显得轻松:你们这些人在辩输赢,我却在夺圣意。
陛下既然要限制藩王,其中首要考虑的就是藩王是不是会造反的问题。
今天既然通过文会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开始辩论了,那就不要藏着掖着,全都拿出来说。说出来就有藩王害怕。揭露问题,总比掩盖问题要好。
再说的直白些,陛下估摸着还想亲自问问那些藩王是不是要造反。但这种话,皇帝问出来就太严重了,几乎就是要杀人,反而由臣子来替皇帝问会更好一些。
李梦阳则大感意外。老实说,他和严嵩以往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人,一个在文坛,一个在官场。所以他并未怎么关注过这个严惟中,没想到今天却给他将了一军。
不过也不要小瞧了他。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若是怕死,今日我们六人便不会有一人来了。”李梦阳说的满身正气,并冲严嵩执礼,“严所正,你原是侍从室侍从,最该体会天子圣意。我们几人虽然官位不显,但入朝也有几年,天子执政以民为先,并且以身作则,宫中用度从来节俭,大兴土木则俱是藏书园、医馆、书院等惠及百姓的营造。
可以说,陛下御极,万象更新,北驱鞑靼,南开财路,然而经年以来,四川仍有灾情,湖广流民遍地,便是繁花如京师,亦有冻饿之人!何也?说到底不过那句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正德二年,陛下主持京畿官田、庄田重分,始有京畿各处炊烟袅袅。可大明疆域万里,除了京畿,还有河南、还有湖广,那里的百姓无田耕种却要缴纳赋税,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我等今日所主张,藩王有罪,亦当处之,这若不是为了苍生,难道是如严所正那样,为了一己之私去挑拨皇室宗亲吗?!”
李梦阳到底还是成名已久的人,所谓的生死威胁、官场前途等等都吓不住他。他心里已有观点,且心志极坚,想吓退他是不可能的。
这番话一讲,现场的情绪为之一变。
众人纷纷点头。
因为他们不是庆王,也不是其他藩王,李梦阳要‘伤害’这些人,同时造福更多百姓,这样的善举从道义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从利益上来说,支持一下也可以展现自己为国为民的一面。
所以一时从之者众。
一直在园子里的张正也问桂萼,“你以为如何?”
桂萼蹙着眉小声说:“李天赐持身为正,他是为天下苍生所虑,藩王府邸各类祸事数不胜数,我以为是要雷霆处之。并且天子处置藩王,并非是为不仁。天地之间,有小仁,也有大仁。为一家一屋之利,而损千家万户百姓之利,这是小仁。小仁不及大仁,万一民怨沸腾,危及江山,到那个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张正点头,“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实。当年先生以此为毕生所得,将来希望你能高中,并做到今日所言之物,如此才是行事得之最实。”
桂萼这个时候还没那么足的心气,他就是听了听。
其实他不太明白,严嵩是皇帝侍从,怎么会讲起来老学儒的那一套。现在的朝廷,还是经世致用最得天子喜爱。
上面。
严嵩扫视一圈,没有半分怯意,他说道:“《资治通鉴》有言: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宗藩之地位与平民有所不同,汉文帝时,梁太傅贾谊上奏说,天子的尊贵,就像是大堂,而臣下就像是堂下的台阶,百姓就像是平地。这便是礼,礼正,则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李兄,你说的那些,自三代以来还未有一朝那样做过,若真那般,到时候你叫陛下如何面对后世之名?又如何能对得起祖宗?”
还是在中央,另外一边。
有一人到藏书园园正宋衡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宋衡量脸色一变,马上起身对李梦阳和严嵩等人说:“陛下有口谕。”
啊!
众人惊呼,这是大事了。
严嵩则低头浅浅一笑,天子一直在关注着这里。到这个程度是差不多了,话题抛出来,争议说个开头就可以了。
不能一直辩下去的,不然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说出什么来,万一有什么实在大逆不道的话,作为皇帝就不好‘控场’了。
因而点到为止就是最好,反正之后会有一大批人上奏疏的。
而他,大概也要被骂得不轻,毕竟李梦阳的地位不是他这个官位所能比的。
唉。
第五百六十七章 必为奸臣!
“那个严惟中和李天赐当着众人之面吵起来了!真的是吓死个人。”
威宁伯回到府中便与妹妹这么说。
王芷弯小臂于腹前,灵动有神的眼睛颤动一下,“吵起来是什么意思?”
“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句不让,若不是陛下口谕,怕是要吵得更厉害!”
“这两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会吵?”
“李天赐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虽是藩王,只要为祸,有何不能杀?严惟中则说宗亲为本,不可轻动,那等言论就是在挑拨皇室关系。”
王芷想了想,觉得奇怪,“不是文会么?”
“是文会,也没动手啊。”
边上的侍女给威宁伯这句话说得忍俊不禁。
“我的意思是,文会本该赋诗作词、清谈畅欢,就算李梦阳说了什么严嵩不同意,以此人往日行事来看,干嘛要和李梦阳当众争执?”
王烜皱眉、视线向上,像是思考,但不得要领,“哎呀,这也不重要。关键是虽有皇上口谕,文会散了,不过李梦阳那帮人义愤填膺,估摸着要上奏疏呢。
严嵩呢,看似形单影只,不过朝中对皇上杀庆王爷本就有些想法,必然不会任凭李梦阳穷追猛打。这样一来,就出大事了呀!”
这种形势的分析,并不是王烜忽然变得聪明了,主要是实在过于明显。
李梦阳这类文人的性格,不把这件事告到御前是不会罢休的。
王烜都能看得出来,其他人也都会明白的。
“蛮奇怪的。”王芷轻笑了一声说。
“是蛮奇怪的,我今日才知道严嵩那小子嘴也厉害的紧。”
“不是,我的意思是。似李梦阳这样的酸腐文人本该反对陛下,但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却是反过来了。”
“……难道是陛下在做局?”
“不仅是做局,天下事不是简单的一些小心思便能做好的。”
心计、权谋、手段,就是再聪明的人把这些都用尽,但也算不到李梦阳等这么多文人的头上。
关键还是过去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事情。
天子尽管严苛、尽管杀人,但是他勤以治国,经常召见大臣,宦官没有一个能乱了朝政,并且通过分田、造园、修路等等事情让人看到了正德皇帝与前朝先帝不一样的地方。
事情说起来复杂,但本质上就一点:皇帝真的在为百姓谋一些利。
漂亮话没有用的,几年的时间那么多的实际行动,这才是酸腐文人们认同皇帝的原因。
至于说宗藩之争……
关于皇帝的这些亲戚,原本老套的故事是‘皇亲为非作歹、文臣为民上奏、天子昏庸护短’。所以酸腐文人的立场并没有变化,他们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二哥也上一封疏。”王芷侧身说。
“妹妹的意思是将今日文会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陛下,让陛下知晓?”
“陛下传了口谕,那就已经知晓了。”
“那我上什么?”
“上疏,骂严嵩。”
“啊?”
“严嵩可是陛下近臣。拍卖所还在他的手中。”
“因为是近臣,所以能挨骂。”
“可是……我骂他什么?”
王芷想了想,“就骂他……上不知报效皇恩,下不知善待百姓,故意讨好为祸的藩王,更是辜负了一身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