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佐立马开口,“陛下,此三人妄议朝政,确有不妥之处。不过臣与他们相处好几日,已知他们并非不忠不孝之人,还请陛下能够宽恕他们。”
“不,你会错朕的意思了。”朱厚照看了看手里的书,“朕是惊讶三个举人竟然能有这样的见解。其实他们说的很对。”
刘瑾在一旁听了都略有意外,顾礼卿就是顾礼卿,其圣宠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你这本书起名为《海贸论》,虽然还未翻开,但想必会非常精彩。至于那三人的名字,朕不问过多,眼看就要科举,先让他们考考看。名正言顺,朕这个皇帝总归是好安排些。”
“陛下圣明!”
“至于你们的讨论,已经逐渐认识到了货币的本质。即货币本身并不具有价值,是因为人人承认它,它才具有价值。实际来看,朝廷用丝绸、瓷器换取粮食也是一个划算的交易,这些都没问题。但不可以因此就说货币没什么用。”
“比如朝廷要修路,银子还是最好的资源,用瓷器、用丝绸就都不好使,至少不方便,所以一段时期内,让海外之银输入中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其实有些像先前朕与你所说的事,便是要给百姓谋生的手段,让他们有银子可花。海外的白银输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白了,经济活动必须要有足够的货币量。
如果货币不够,交易麻烦,其实是蛮大的制约,甚至可以说几乎不要想着繁荣两个字。
历史上的大明在这个时期还是属于白银比较少的国家,所以才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有数亿量白银输入。
从市场角度来说,如果银价在中国贱到没人想要,那么商人出海的贸易自然就不愿意要白银了。可实际上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
“朕还听说,东瀛之国有巨大的银矿。”
“银矿?!”即便是顾佐也出现了瞬间的羡慕。
羡慕就会想要。
不过这些都离得还远,大明朝连像样的水师都没有。
“只是听说而已。礼卿,朕还是先看看你这本书。若你不介意,朕就在边上做些批注。”
顾佐受宠若惊,“微臣自会如陛下所愿。”
“好,那你先退下吧。”
“是。”
朱厚照其实有种怪异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这个后世来客,大明怎么会有人去思考贸易和货币?
所以他便带着一丝好奇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海贸论》的名字起得有些随意,不过却不影响它的内容,这本书整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 分介绍了朝廷开海的背景。
实际上就是当初朝廷所考虑的浙闽百姓出海为生的一些理由。
朱厚照觉得他回避了一些问题,比如说洪武年间朝廷为什么禁海。臣子不敢写,但他这个皇帝则可以做决定。
任何时代都有其特点和特别的缘由,开国之初,面对东南和北元的两面夹击,太祖皇帝做出这样的决策是正确的。
那时候禁海是对,这时候开海也是对。这叫务实、灵活。施政的氛围如果能有这两种东西,那才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说到底,没有一个为政者不会犯错,关键就在于弄下去发现不对要立即能改。这个能力,往往比多大程度做正确的决定还要重要。
“刘瑾,去将《太祖实录》拿来。”
“是。”
之后皇帝将顾佐的书摊开来,照着实录于字的缝隙处增加这些内容,他的字经过这些年苦练,也算是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虽说实际上比不上顾佐,但外行人看不出道道。
书的第二部 分写贸易和货币。
其主要内容是写贸易的重要性和货币对于贸易活动的支撑。其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因为顾佐毕竟生于一个小农经济的年代,且不可避免的有一种中央王朝“百产丰盈,无物不有”的优越感,于是将贸易活动视为一种上国的恩典。
朱厚照在这里做了批注,他不是要消除这些人的优越感,他是要告诉人们,大明朝尽管物产丰盈,但是物产只有卖出去才能换得银子,
丝绸是不能够吃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开展贸易活动是为了本国的百姓。
不能够觉得我是天朝上国,愿意和你贸易就贸易,不愿意就封了,这样本国做海贸的百姓怎么办?
对于货币,朱厚照加了一条批注:货币可以定义为一般等价物。
这是他在高中课本上学来的,实际上货币的定义在学界是有争议的,它的内涵也不是简单能解释得清楚的。
但对于现在来说是够用的,足够让这个年代的人领悟很多年了。要是真的写成‘一种关于有劳动等价物对应的交换权的契约’,那也要他们看得懂才行。
书的第三部 分是写当下的大明朝应该如何开展海贸。第四部分则是关于海外贸易的未来展望。
总的来说,《海贸论》可以定义为古代第一本针对中国与海外贸易得失进行思考的书籍,并跳出了单单是‘挣钱’的这个桎梏,系统性的描述了贸易与货币的关系,对于触动当代文人进行更多经济思考起到了促进作用。其中虽然有些缺点和错误,但这是第一次,大明的官僚精英和书院的学术人员开始把经济当做一个科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产生的影响再怎么夸大都不为过。之后正德皇帝不断提拔任用的新型经济官员也大多都受此书的影响。
另外一方面,朱厚照也开始酝酿针对少府的改组。
随着掌握的财力逐渐膨胀,少府这个户部之下的‘二级’机构已经越来越像一级机构了,户部尚书这个伪财神爷处处哭穷,因为国库的银子早就定好了去处。而少府令则成了真正的财神爷。
如今的少府掌管着船厂、粮商、不夜城,京城规划司也隶属其中,此外已经筹备得有了雏形的银行……相比于空虚的国库,这里才是真正金山。
毕竟这里聚集着最多的想着往上爬的官员,那动力自然就和其他衙门不一样。
顾佐官复原职以后,几乎没有调整的时间便立即投入到了政务之中,
比如重新给不夜城开业定了期限和时间、召集人手研究编制那个白名单、要求青正源造船厂奏报生产情况……
这些事情每一项都繁杂。
忙碌之中,时间来到七月,
七月,扬州抄没的银两,开始解送京师;七月,初选五千名妙龄少女纷纷入京;
七月,朝中大臣渐渐发现皇帝对于任命新的两淮转运使丝毫没有兴趣,直到皇帝告诉他们,朝廷将不再保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第三百八十一章 非运司之过
大明朝的盐官体系是在重要的地方设置都转运盐使司,除了两淮、两浙,还有长芦、河东、山东、福建,而在边疆地区则设置盐课提举司,共七个,分别为广东、海北、四川、云南,其中云南一个地方就有四个盐课提举司。
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分管数量不同的盐场、批验所等衙门。
其中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内容。
但大体上,朝廷就是通过这样的盐官体系来管理全国食盐,而盐引也是从这些机构里出。
如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查出这种贪腐案,其余的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其实也不必再查了,能有一个好官都是算是在沙子里淘到金。
两淮盐场搞成这副模样,也是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皇帝对此龙颜震怒,但再怒,也不能够就不要这个衙门了。
自内阁而下,六部九卿和科道言官都给这‘任性’的举动吓了一跳。
朱厚照连翻了几个奏疏,都是啰啰嗦嗦说一大堆的。
尤其礼部的几个老官僚,更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离经叛道’。
皇帝本来是在听秋天的科举相关事务安排,确定主副考官,以及代替皇帝祭拜孔庙的人选等等,这些在朱厚照看来不是实务,不过身在这个时代,有些流程还是要走的。
不能够觉得祭祀孔庙没用,就不派人去了。
这些倒还好,像林尚书因为接触皇帝多了也没多讲太多,
就是礼部的一些老学究,满心满意的向他进谏,开口必称祖制、动荡之类的词,
朱厚照给他们说的脑袋疼,
“大明朝的盐法自洪武朝到今天,又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改过,你们难道能说今日盐法和洪武年间完全一致么?不合时宜的一些制度,进行必要的调整是朕登基以来一直坚持的一点。而改的好与不好,不在朕的口头,也不在你们激烈的陈辞之上,其要害是要看施行下去效果如何。”
“你们都是朝廷的老臣,也算久读圣人之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朕这个年纪也不适合教你们。现如今,两淮运司已成了贪腐的温床,百姓、灶户莫不受其害,这么个东西,留之何用?”
礼部两位侍郎都跪在皇帝面前,
他们白发苍苍,眼袋深重,看体态叫一个老迈,据锦衣卫回报,曹、刘两位侍郎平时并不为祸,只不过也就是熬资历上来的,靠着文坛上的名声抑或是亲族的护佑,总归是得了个高官,反正做做平日常规的事情也没问题。
“陛下,老臣有肺腑之言,沥血上奏。”
朱厚照深深看了眼这个瘦削长脸老头儿,“曹侍郎有话就说,朕虽然得了严苛之君的名头,但若真是因言获罪的君王,大明朝堂早该为之一清了。”
这话说的有些怨言。
皇帝的许多为政举措不被理解,也强推一系列命令,甚至杀了人,这多多少少都有些影响。甚至锦衣卫也会给朱厚照奏报,有些不得意的官员私下里常有‘怨妇之言’,有的时候还不够敬重,实在可恶。
但朱厚照并没有下令严防死守,除非这些人开始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搞。实际上,杀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有完全的好名声?只不过皇帝确实也勤政爱民,所以一样也有认同他的臣子罢了。
所以如今的情形就是,皇帝有怨气,大臣一样有怨气。曹侍郎颤着声、叩着头,凄声问道:“陛下精通驭臣之术,那驭民之术呢?!”
朱厚照双眉一沉,
“此话何意?”
“民强国弱,民弱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先秦时更有驭民五术,愚民、弱民、疲民、贫民、辱民。陛下宽仁爱民,臣等皆知,只是天下有良民、奸民之分,而陛下皆待之甚厚,由此民强而国弱……”
“曹侍郎,”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驭民五术已经是商君时的话了,岂不闻太祖皇帝所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说的贫民、辱民,难道不是违背祖制?”
姓曹的还要说话,
但朱厚照阻止了他,他能讲出驭民五术,便代表许多话其实都说不到一起。再说下去就是相互争执,那便没有意思了。
其实正儿八经从统治者、压迫者、剥削者的角度来说,这五术并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似清朝便有所谓的三十三两白银的政策。
就是说一个老百姓平均一年的花费在三十六两白银,而朝廷通过各种方式限制百姓收入,使其在三十三两白银左右。
这样饿不死、强不了,而且看似还有希望。那普通百姓就只能从年头忙到年尾,生活的幸福满足就在3两白银的差距之间,但终其一生都只是骆驼祥子,拉了一辈子黄包车,都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后来所谓的坊nu,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明朝的当下来说,所有的老百姓都为了饱腹而奔波忙碌,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思考朝廷是不是欺负了他们、皇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天之子,相应的造反活动也就组织不起来了。
但朱厚照不认同这种驭民之术。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认同。如果真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这样的朝廷,他首先会起来推翻它。
“陛下!”
“曹侍郎,”朱厚照也提高了点声音,语气逐渐严厉,“有些劝朕能听就听你的了。有些劝,朕不听你也不要再紧咬不放。朕言尽于此,至于商鞅的驭民五术,朕即便理解你的忠心,但往后你也不必再提。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若是听到这样的驭民五术,朕相信他也一定会大发雷霆。”
皇帝不听礼部官员的劝诫,
不代表这些文官就全都放弃了自己先前坚信的理念,
过了几日的早朝之上,还是有科道言官为此上疏皇帝,请求收回成命,重设两淮运司。
“陛下圣神文武,上承天命,下得人心,即位以来,物阜民安,万方乐业。臣闻民者,所以固邦本,而理民之任,在乎泽材于文。我大明一朝,崇儒重道,崇德报功。运司之员虽多出于贿求,然其为人之过,而非运司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