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君璋微微摇头,身处夹缝之中,哪里能那么轻易做出抉择……突厥恨,李唐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年的同僚尉迟恭能得秦王信任,南征北战,殊功屡立,但自己……如今的自己却是一方头脑,李唐能容得下自己吗?
就算容得下,李唐能容忍自己继续占据朔州、云州吗?
“云州、朔州本就地广人稀,经此一战,又有李师于雁门筹谋,日后只怕……”苑孝政劝道:“不言其他,光是过冬的粮草都不够,难道再于云州搜刮?”
看父亲始终不动容,苑孝政咬着牙继续说:“父亲觉得自比舅父、姨父如何?”
苑君璋霍然转头,盯着战战兢兢的儿子……所谓的舅父就是当年的刘武周,所谓的姨父就是宋金刚,他娶了刘武周的三妹,而刘武周的二妹就是苑君璋的妻子。
“舅父一度攻占太原晋阳,姨父纵横河东,数败唐军……”苑孝政脸色有些发白,强撑着说:“但最终舅父、姨父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父亲占据朔州、云州,粮草不济,人心向背,惶恐不可终日,而李唐一统天下,江山已固,更大败吐谷浑,有勃勃奋发之相。”
苑君璋当然听得懂儿子的言外之意……想以朔州、云州为根基,和李唐一争雌雄,那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如今的局面,苑君璋当然有自知之明,当年大舅子刘武周占据了几乎整个河东,但最终还是被秦王一朝覆灭。
此刻的河东,虽然没有秦王,但李神符、刘世让、李道玄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还有个心思狠毒的馆陶县公李怀仁,苑君璋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胜算。
别说攻入河东,明年开春,若是唐军来袭,自己能不能保得住马邑都难说……开春时分,草原部落不太可能抽调出数万骑兵来援。
但想在李唐、突厥中选择,对于他这个并没有太多自主权的军阀头子来说,太难了。
一个不好,就是覆灭的开端。
苑君璋不无晦气的暗骂,现在我是谁都惹不起啊!
看了眼面有希翼的儿子,苑君璋话题一转,“数月前李唐征伐吐谷浑大胜,你从何处知晓?”
苑孝政有些失望,随口道:“西征主帅乃李唐驸马都尉谯国公柴公,李师与其夫妇相熟……”
刚说到这,苑君璋神情一凛,脱口而出:“柴绍和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关中起兵,立下大功,柴绍随秦王在柏壁大破刘武周,而且后来平阳公主长期驻守晋阳左右,苑君璋去年随颉利可汗南下,还曾经阵前打了个照面。
没想到李善与平阳公主、柴绍相熟……苑君璋细细问了几句后都无语了,那厮居然还精通医术!
“李师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唐皇视为子侄。”苑孝政加重了语气,“柴公出征前,李师举荐阚棱,又遣派亲卫头领苏定方相随。”
“两人均立下大功,苏定方三百破万,阵斩天柱王,生擒可汗伏允……”
苑君璋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这种狠角色居然原来是李善的亲卫头领……虽然他早就知道唐军大败吐谷浑,但毕竟距离远,不太清楚细节。
苑君璋开始重新在心里评价李善这个人的分量,之前他只觉得这是个大麻烦,手段阴狠,用策毒辣,没想到居然和李唐皇室关系匪浅。
苑孝政低声道:“欲谷设西去之前,曾经打听过李师……”
“嗯。”
“如今突厥内乱,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相争不下,李师来信,颉利可汗月前曾遣派使者,送国书欲与唐皇议和。”
“议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苑君璋大为震惊,气的右臂一挥,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
半个月前,自己还在猛攻马邑,数万突厥兵还在肆虐朔州,颉利可汗居然想和李唐议和!
居然还不许自己回云州,非要守住马邑!
要知道,如若两国议和,自己留在朔州……那岂不是要单独承担唐军的压力?!
若是刘世让、李高迁甚至李道玄、李善明年再攻马邑,突厥还会出兵吗?
苑君璋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咬牙切齿。
苑孝政轻声道:“不论其他,突厥控弦数十万,去年屡破河东,甚至偏师近长安,今年却要与李唐议和,内乱之日已然不远。”
“还请父亲早日抉择。”
“为父知晓你意欲投唐。”苑君璋冷着脸呵斥道:“但数度攻伐河东,刀下亡魂数以万计,一旦投唐,他日家族难保……须知为父非是尉迟敬德!”
权力就如毒品,一旦沾上了,不到绝境是难以放下的……事实上到了绝境,也很难放下。
这番话并没有出苑孝政的预料,他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
“你要作甚?”
“孩儿不孝,请父亲许孩儿随侍李师。”
片刻寂静之后,书房里响起苑君璋暴烈的喝骂声。
第四百章 苑君璋的选择(下)
苑孝政性情柔弱,面对父亲的责骂,往日只唯唯诺诺,今日却激言相抗,惹得苑君璋更是大怒。
一般来说,人的性格很难发生改变。
但在特殊的情况下,或面对绝境,或面对诱惑,或在偶像的召唤下,却能做出与往常截然相反的举动。
如果解释一下,如今的苑家已入绝境……这是李善在信中的详尽分析。
苑孝政也受到了无穷的诱惑……李善在信中信誓旦旦的保证。
至于偶像召唤……在苑孝政心目中,挥毫写下《陋室铭》的李善那绝对是超级偶像。
于是,当苑君璋将儿子痛斥一顿自顾自走开之后,苑孝政平心静气,在书房里写下了一封信后起身离去。
两刻钟后,苑君璋疾步而来,黑着脸拿起了那封信,片刻后一脚将桌案踢翻,怒吼道:“李怀仁,安敢如此?!”
一把扯烂信纸,怒容满面的苑君璋径直出府,率亲卫迅速出城,向东疾驰而去。
“不能侍奉父亲,实是不孝。”
“但孝有大小之分,小孝难比大孝。”
“延绵香火,子嗣传承,方为大孝。”
“当今局势,突厥内乱,李唐屡屡招抚,长兄横遭不测,数弟年幼,孩儿此行不为己身,而为朔州苑家。”
这些话语逐一从苑君璋脑海中闪现,他没有想到,向来愚钝的次子居然敢弃之而去……而且还搬出了这样合情合理的理由。
快马疾驰,只半个时辰,就远远看见百多骑,苑君璋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暗骂了声……这么短时间,二郎怎么可能逃到雁门关去,此举不外乎坚其心志,摆明立场罢了。
用屁股都想得到,从头到尾应该都是李怀仁的手段!
三四百骑道左相逢,苑孝政甚至已经下马,在路旁躬身相迎,苑君璋将亲卫遣远,毫不客气的一鞭子抽在儿子的肩膀上。
“自小文不成武不就,心思浅薄,又无城府。”苑君璋冷笑道:“今日所言,今日所为……嘿嘿,你倒是找了个好师傅!”
“孩儿虽然愚钝,但也知李师欲有所图。”苑孝政平静的说:“但李师所言,难道有假?”
“刘武周足为殷鉴,突厥内乱,朔、云两州粮储已尽,人情悉离,士卒逃亡,若无李师,尚能勉强支撑,但如今李师出手,父亲当知,再无余地。”
“此时此刻,父亲迟疑不定,变生肘腋……”
“闭嘴!”脸色铁青的苑君璋又是一鞭子抽过去,但这次力道小了不少。
来回踱步许久,苑君璋拉着脸低声问:“李怀仁如何说?”
苑孝政听得有些懵懂,“父亲意思是……”
“李怀仁百般手段,以商路聚财,以授田吸纳人口,又收了你这个好弟子。”苑君璋冷笑道:“他所图,无外乎两者。”
“一为某,一为马邑。”
此时此刻的苑君璋在心里叹息,此次大举南下,耗时月余攻克马邑,几乎耗尽了朔州、云州两地一切,但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好处……至少自己和马邑为一体,谈判时终究有些分量。
所以,苑君璋是在问价……李怀仁收你这个徒弟,折腾了这么久,使了那么多的手段,总不会到现在还没出价吧?
看儿子还懵懂模样,苑君璋不得不把话掰开说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苑孝政犹豫道:“李师提过一次,唐皇仁慈……”
苑君璋嗤笑一声,当年都是河东人氏,代州距离太原府并不远,他早年就认识李渊……这是个仁慈的人,别开玩笑了!
前隋时期,李渊长期不得志,还曾经被隋炀帝杨广取笑,人称“阿婆”,但苑君璋知道,李渊之手段酷烈。
大业年间,李渊剿灭民乱,筑尸京观,闻者丧胆,后登基为帝,屠夏县之举可止河东小儿夜啼,更重要的是,投唐势力的首脑大都被其斩杀,这份名单并不短……这也是苑君璋最为犹豫不定的地方。
“继续说。”
“约莫爵封国公,拜一州刺史。”苑孝政咳嗽两声,“或能朔州……但也能另择他地。”
对于苑君璋本人来说,他依旧没有放弃……从理性分析,他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但从感性出发,或者说他的选择很大程度来自于他对于权力的欲望,他依旧希望能掌控朔州。
换个地方,或能平安度日,但大丈夫在世,决不能手无权柄!
苑君璋阴着脸,抬头眺望东方,“听闻太原元谋功臣,均赐铁券。”
“什么?”
“你听不懂,但李怀仁肯定懂。”苑君璋指了指东方,“乔装打扮,入雁门关,若是李怀仁许之,你径直入长安觐见唐皇。”
苑孝政大是吃惊,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
我只是按照李师的嘱咐,演了一出东奔的戏而已,结果还真的要去长安觐见唐皇?
苑君璋可能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蠢,直截了当的吩咐道:“即使唐皇不许,你也不用再回朔州了。”
顿了顿,苑君璋叹道:“其实你说的不错……不,是李怀仁说的不错。”
“马邑苑家,总要留个传承香火。”
目送儿子依依惜别离去的背影,苑君璋想到的是半个月前被自己几乎灭门的高满政……早在上次马邑一战之后,高满政就将长子次子都送去了长安,自己也不得不准备这一手。
次日,雁门关内,李善啧啧作声,笑着摇头道:“苑公可不是让你向圣人求铁劵。”
苑孝政迟疑问:“父亲说的太远元谋功臣铁劵……”
“免死铁劵。”李善解释道:“共计十七人,除却谋逆大罪外,许免死一次到三次。”
“但免死铁劵,只能圣人赐予,臣子如何有资格讨要?”
“更别说以此谈条件。”
“李师,那父亲……”苑孝政有些急了,“但父亲只怕不会……”
“别急。”李善轻描淡写道:“苑公知晓为师得圣人看重,其意是让为师暗中密奏。”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明日为师遣派亲卫回京,你夹杂其中一同启程。”
“此外,还有几件事嘱咐。”
苑孝政一喜,拜伏在地,“学生聆听李师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