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雪上加霜的大明王朝,又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王锡爵说道:“今年江南的粮价又要大涨了,恐怕又要闹饥荒了。”
苏泽问道:“江南也会闹饥荒?”
王锡爵叹息说到:“汝霖有所不知,江南虽然号称是鱼米之乡,可实际上江南现在已经不怎么产粮食了。”
“这是为何?”
“因为种粮食不赚钱啊,在江南种粮食才赚几个钱啊,米价都多少年不涨了。别说是租种别人土地的佃户,就是我们王家自己的田,如果用来种粮食也是亏本的。”
“我们江南地区的土地,要么种植棉花要么种上桑树,近些年早就不种粮了。”
苏泽明白了王锡爵的意思,江南的经济更加发达,和福建不同的是江南地区已经形成了以银子为主要货币的市场。
后来张居正变法的时候,最早也是在南直隶推行税收折银的,实际上在嘉靖年间江南很多的杂税就已经折银上交了。
但是我们是一个贫银国,长期以来都缺乏银两,在这种货币紧缺的情况下,种田的收益太低,江南发达的丝绸棉花纺织业又太赚钱,所以曾经是鱼米之乡,天下粮仓的江南地区,已经不再种植粮食。
而被倭寇肆虐的通州府、泰州府、扬州府地区,则已经成为整个南直隶最重要的粮食产区。
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是今年的夏粮和秋粮肯定是颗粒无收了,本来要运送到京师的两万旦粮食没了,朝廷就算是恩免一部分,也肯定还要江南再收些粮食入京。
这下子肯定南直隶的粮食更少,结果就是粮食价格肯定要涨。
王锡爵话音刚落,靖江历知县就走进了军营。
“苏团练使,扬州粮仓大火,我准备在靖江招募流民开田,您看如何?”
果然大明朝还是有聪明人的,历县令一听到消息,就抓住了粮食这个关键的问题,他对苏泽说道:“只要打出团练使的旗号,周围很多流民都会来靖江的。”
苏泽也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会在鼓山镇附近开垦军屯的。”
送走了历县令,苏泽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卓吾先生,您怎么来靖江了?”
看到风尘仆仆的李贽,苏泽连忙迎接上去,不是让他在上海县抗倭缉私团练的大营中主持后勤吗?他怎么来靖江了?
李贽身后还跟着徐时行,他笑着说道:“我是来给汝霖送好东西来的!”
“什么好东西?”
李贽拉着苏泽来到码头上说道:“我是随着王家的沙船来的,前几天王家已经结清了钞关税,将沙船留给了我们。”
“正好姐夫送来了这玩意儿,我就亲自坐船押送过来了。”
苏泽随着李贽来到码头,当他看到沙船船头的炮头,惊呼道:“佛郎机炮?这是哪里来的?”
李贽说道:“上次你不是让姐夫搜集西洋火器吗?姐夫托了关系,这是浙江那边缴获的倭寇火器,但是在浙江没人会用,就被钞关厅要了过来。”
“我曾经听你说过佛郎机炮的威力,拿到这两门炮之后就立刻亲自押送过来了。”
苏泽登上沙船,查看这两门佛郎机炮,看到炮身上葡萄牙文的铭文,就知道这是倭寇从葡萄牙人手上买的。
炮身的磨损并不严重,炮管也没有开裂,从铭文上看这门炮出场时间也不久,估计是没用几次就被明军缴获了。
“当年阳明先生平定宸濠之乱的时候,就铸造过佛郎机炮,怎么浙江明军都不会用了?”
李贽叹息说道:“宸濠之乱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国朝这些年卫所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要是还和阳明先生在的时候那样,倭乱早就平定了。”
苏泽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如今大明官军的战斗力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呢,就连最普通的军阵操练,安营扎寨的知识都成了军将世家的“不传之秘”,这些军事卫所将军事技术敝帚自珍,拒绝交流和学习,很多东西在家族“传承”的时候都失了传。
就像是原来的长宁卫,这七代以来靠的就是一本国初时候的练兵手册,这还是长宁卫历代百户都认真操练士兵的,才能将这套手册完整的传承下来。
前一任林百户曾经四处去其他卫所切磋,可都被对方用“家学不能外传”而挡了下来。
除此之外大明军队还兴起了训练浮夸的“战阵搏杀花招”风气。
所谓的花招,类似于近现代传武中的招数。这在宋代的军事书籍中就已经在军中严格禁止操练,更是严禁在战场上使用。
原因自然是很简单,战场是搏命的地方,你临阵对战用一套刀法,还没把刀舞好,就已经被对方弓箭手射成刺猬了。
鸳鸯阵的操练就很简单,刀斧手只需要练习砍人这么一个动作,盾牌手也只需要练习格挡就可以了。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就反复强调,不允许士兵在战场上使用各种“花招”,更是禁止所谓的“奇门兵器”上战场。
这种已经在唐宋军事书籍中辨析明白了的道理,到了大明朝的军营中还死灰复燃,究其原因还是军事技术断层,外行领导内行,让这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花架势”成了各种“绝招密招”。
早在正德年间,明代已经能够自己铸造佛郎机炮了,还被王阳明用来平定了南昌之乱。
但是过去了几十年,浙江竟然缴获了佛郎机炮不会用。
这两门佛郎机炮苏泽还是笑纳了,方望海对于这两门炮非常重视,还从南京购买了火药和弹丸,一并送给了苏泽。
苏泽又看了看沙船的甲板,王家这批船用的木料很结实,苏泽立刻指挥军中的工匠上船,试图将佛郎机炮固定在沙船上。
李贽送完了沙船和火炮之后,随着甬船返回了上海,徐时行则留在了靖江看苏泽练兵。
徐时行也大大方方的对苏泽说道:
“汝霖兄,我是想要观摩你练兵,返回苏州也练一支团练保卫家乡。”
苏泽对于徐时行的偷师学艺并没有任何不满,而是大方的说道:“汝默兄尽管看尽管学,苏某练兵也没有什么诀窍,用的不过是死力气。”
可是等到徐时行真的看了苏泽练兵,才知道所谓的“死力气”是多么的难学。
能和士兵同甘共苦这一点,大明大部分的军官就很难做到,而赏罚分明这么看起来简单的事情,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容易做到的。
接下来的日常操练,后勤补给,苏泽还要经常给士兵和附近百姓看病,制定各种值夜和巡逻的方案,徐时行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苏泽这支部队战斗这么强。
军饷尚且不谈,苏泽花在每一个士卒后勤和操练上的费用都是巨大的,大明朝根本养不起这样的兵!
就算养得起,那些军官也会将这些钱全部贪墨掉,抗倭缉私总团之所以能迅速形成战斗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苏泽带来的二十名护卫。
以林德阳为首的这批护卫都是林默珺挑选的精锐,他们本来就是长宁卫按照基层军官来培养的。
也是因为他们过硬的素质,才能迅速在战场上形成战斗力,要不然光靠苏泽一个人,不可能短期之内就训练出如此的精锐。
徐时行很快放弃了学习练兵的想法,他安心的跟随苏泽学习参赞军务,从制定作战计划开始,跟随苏泽学习最基础的军事技术。
在放弃了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后,徐时行的学习进度飞夸,他在做参谋上也非常有天赋,而且在做情报工作上也非常有天分,徐时行总能从逃难百姓口中复杂的描述中,抽丝剥茧整合出前线真实的情报。
苏泽啧啧称奇,这个时代江南人才的质量果然恐怖,不愧是未来的内阁首辅,果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
从徐时行整理的情报中,徐海手下攻打镇江的行动遇到了阻力,南京兵部尚书杨博以七十岁的年纪亲自督战镇江,死死的守住了镇江。
镇江虽然守住了,但是长江水师贸然出战,被倭寇小船袭击全军覆没,杨博当机立断烧掉了京口水师大营,挡住了倭寇夺取京口渡口的计划。
京口北固亭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倭寇攻打镇江受阻,化整为零向长江中下游散开来。
苏泽看着地图,轮到自己要动一动了。
第236章 水战
扬中,和靖江一样是长江上的岛屿,这座岛屿和江都相望,也是距离靖江最大的岛屿。
不过在这个时候,扬中还不叫这个名字,因为扬中这个地方是长江泥沙淤积而成的陆地,所以叫做“沙洲”。
不过此时的扬中,还不是一整座大岛,而是分成两个岛屿。
其中大岛名为“沙州”,另外一座小岛名为“细沙州”,两座岛屿相互呼应,曾经是大明朝长江水师的重镇。
据说当年国初的时候,魏国公徐达就曾经在沙州屯兵。
徐时行根据搜集的情报,向苏泽说道:
“沙州是魏国公家的封地,自从倭寇入侵之后,魏国公家就弃了沙州,全部撤去了南京。”
“细沙州上的乡民则组成团练互保,正在和倭寇对抗,死守细沙州。”
“这一代魏国公不是在南京城当差吗?怎么徐家在沙州上还有土地?”
徐时行说道:“沙州上的这块地,是洪武年就赏给魏国公家的,在沙州上还有一座‘达兴庙’,就是徐家的家庙,用来祭祀魏国公的。”
徐达是明初功臣,被赐予封地也是正常,这一任的魏国公名叫徐鹏举,是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此时正在南京城内。
徐时行叹息一声说道:“这沙州本来就是洪武帝赐给徐家的产业,一直以来朝廷都没有在沙州设县,只是这帮徐家后人实在没有魏国公的气概,每次南直隶有事就会跑回南京。”
苏泽也明白大明朝这些功勋贵戚的尿性,如今在南京城内地位最高的两位勋臣,魏国公徐鹏举、临淮侯李庭竹被百姓称之为“徐猪李狗”,徐鹏举贪婪无比,四处侵占百姓田产,而李庭竹则肆意压榨士卒,南直隶的官兵都恨他入骨。
“细沙州的情况怎么样?”
徐时行说道:“细沙州上的百姓都姓王,都来自于国初移居沙州的王氏一族,王家在细沙州上有一千多人,如今组织了团练抗倭,倭寇还没能登上细沙州。”
“所以细沙州王家还在抵抗,但是魏国公家已经跑了?”
徐时行无奈的点点头,大明朝的武勋家族早就已经堕落,留在南京的武勋更是早就失去了战斗力,练村子组织的团练都不如。
徐时行点头说道:“如今官军正在南京和镇江和倭寇鏖战,流窜到沙州的都是小股的倭寇。”
苏泽问道:“沙州上现在有倭寇多少人?”
徐时行根据搜集的情报说道:“占据沙州的是徐海麾下的一群名为‘浪笃’的倭寇团体,大概有二百多人,如今已经占了徐家的宅子,正在不断的侵扰细沙州。”
苏泽看着地图说道:“细沙州距离靖江太近,若是细沙州失陷倭寇必然会侵扰靖江,这一次我要主动出击,驱赶聚集在沙州上的倭寇。”
五月十五日,苏泽再次擂鼓聚兵,这一次他携带十艘沙船,其中两艘沙船在船首安装了佛郎机炮,其中一门由苏泽亲自操炮,另外一门则由林德阳操纵。
原本驻扎在岛上的一百名团练加上五十名新募的靖江新兵全部登船,逆流而上向沙州而去。
沙州本来就是长江泥沙淤积而成的,河岸是相当平缓的,苏泽这么一群船只出现在沙州附近,立刻引起了沙州岛上的倭寇注意。
浪笃的头领名叫徐远,是徐海的同乡,因为是同姓徐远经常自称是徐海的同族兄弟。
徐海麾下的倭寇,都分成很多个小团体,平日里这些团体自行在海上抢劫,在徐海进攻大明沿岸的时候,这些小团伙又会聚集在一起,听从徐海的号令。
徐远和徐海同为徽州府人,在这支倭寇团体中,也是以他的徽州府乡党为骨干,加上一些在倭国招募的浪人,以及在海上讨生活的南洋人和朝鲜人,总数大概二百人。
徐远跟随徐海登陆之后,徐海本来命令他去攻打镇江的。
但是镇江的官军不少,又坚决进行了坚壁清野的战术,徐远没有抢到什么东西,就放弃了镇江来到了沙州。
果然沙州上的徐家人不堪一击,甚至没有抵抗就撤出了沙州,徐远占了徐家在沙州的宅子,竟然还在‘达兴庙’中搞了一场滑稽的认祖归宗仪式,在倭寇面前说自己是徐达的后人,往自己的脸上贴了金。
“徐公!江上有船!”
一名手下匆忙来报,徐远刚刚从徐家大宅中醒来,他怀里还抱着从附近抢来的妇人,昨天是他“认祖归宗”的好日子,举行完典礼后通宵达旦饮酒寻欢,此时脑袋还是嗡嗡的。
徐远迷迷糊糊的问道:“谁这么不开眼,在老子办好事的时候过来送死!”
大明的长江水师已经全部葬送在京口大火之中,所以徐远才如此的有恃无恐,他手上有船,凭借这两百倭寇就能横行无忌,如果遇到战事不利还能立刻乘船逃亡海上。
“是从下游来的,是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