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兄弟,有的去岁在河北战场上,好歹过了些厮杀瘾头,亦有许多数年不曾征战,此番重返沙场,下至脚趾头、上至头发丝儿,都写满了兴奋二字。
这干好汉翻江倒海,辽兵却是倒了大霉头。
先前围攻老曹,辽军虽众,却都是出了死力的,此刻老曹眼见将灭,辽军也成了强弩之末,眼巴巴就要功成,忽然吃他这伙精锐杀入,便似迎头挨了一闷棍,一众军将,个个灰心。
耶律淳见萧干不曾挡住对方骑兵,叹息一声,便待要撤,忽听一阵呐喊惊呼之声,放眼看去,数十丈外,人仰马翻一片,残肢断刃、人头马首,一飞数丈高下,便似甚么洪荒猛兽杀来一般,那大乱之势,由远及近,飞速近前,心中不由大惊。
正没主张,耶律佛顶不知哪里杀来,急声道:“宋军一员猛将,手使双戟,武艺绝伦,非可力敌之辈!”
耶律淳一听“双戟”二字,陡然想起此前打高唐州时,对方守将单骑搦战,日不移影,连斩他麾下十一员猛将!不由骇得一抖,惊呼道:“莫非是高唐州‘活典韦’到此!若是此人来,朕命休矣!”
耶律佛顶是后来从耶律延禧麾下降来,不曾见识武松之勇,但见耶律淳面青唇白,亦猜得出来将必然非凡,当即把牙一咬:“陛下勿忧,臣自投效以来,功劳少立,今日愿将此命,报答知遇!恕臣斗胆,请陛下卸甲!”
耶律淳闻言,眼眶一热,颤声道:“哎呀!俺的爱卿!却是朕拖累你也!此去若得生还,你的老小,便是朕的老小。”
耶律佛顶惨笑道:“臣的老小,早死在金狗刀下,不然当初怎肯弃了先帝,归降陛下?陛下不必多说,只要我大辽国祚不绝,微臣便九死无悔。”
两个相对流泪,就马上换了衣甲,怕惹人耳目,耶律淳只带二三十忠勇护卫私逃,其余护卫都留给了耶律佛顶。
耶律佛顶望着耶律淳逃去,心中稍安,低头看了看身上金甲,提抢笑道:“诸位勇士,此刻朕便是辽国皇帝,吾欲同宋狗决一死战,汝等可愿追随?”
那些护卫,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勇气、武艺,都胜别个一筹,此刻被耶律佛顶忠义所感,都大呼道:“愿随陛下死战!”
耶律佛顶仰天大笑,随即把枪一指:“走!同朕去见识见识甚么‘活典韦’,这般威风!”
数百护卫,齐声狼啸,争先恐后随耶律佛顶杀去。
武松杀得正酣,忽见前面一彪辽军撞来,所打大旗,正是辽国皇帝的金旗,旗下一将,身披金甲,坐跨御马,手提长枪奔来,武松不由大喜:“这个辽皇,倒肯替我省事。”
他当初对付辽军,也曾同耶律淳远远照面,只是距离既远,谁能辨别面貌?
只见盔甲战马都是一般,便认作真个是辽皇,当即挥戟杀去,后面数百骑兵,晓得旷世奇功便在眼前,也都纷纷长啸,迎面撞上那股辽军。
这两支兵,虽都只数百,却都是各自大军中的精锐,狭路相逢,顿时杀得天昏地暗,刀来矛去,两边都不断有人惨呼坠马。
然而这伙辽兵虽不弱似宋军,毕竟少了一个武二郎!
耶律佛顶才挑两个宋军下马,武松已砍翻十七八个辽兵,直杀到耶律佛顶身前:“辽皇,借你头颅,替我大哥道乏!”
耶律佛顶怒喝道:“狂徒,受死!”
把手中长枪尽了全力扎来,武松左戟架开,右戟怒砍,却被佛顶抽回长枪截住。
武松见此人武艺精熟,大笑道:“好本事,你这皇帝的武艺,比之赵官家怕要高强许多!”
手中双戟展开,一招狠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耶律佛顶使出吃奶力气,与他苦斗十合,只觉自手及臂,软麻无比,手中招数稍慢,武松左戟扫来,寒刃一闪,血光冲天。
武松哈哈大笑,一戟刺出,正戳中耶律佛顶下落的人头,高声吼道:“武松今日阵斩辽皇头颅在此!”
剩下辽皇护卫,嘶声长嚎,不顾生死撞来拼命,武松把人头一甩,令亲兵收了,自己双戟一展,唰唰杀人,几百辽兵前赴后继,却无人能近他一步,只杀得肉化泥沙、血如泉涌,便是自家兵马看了,也都骇然不已。
耶律淳逃出不远,便听见武松雷霆般大喝,心中一痛,垂下几滴泪水,低声道:“耶律佛顶这个卿家,当真是忠义无双,朕以后……”
话音未落,便见数十宋骑撞出,为首一个战将,披黑甲骑黑马,黑脸上钢髯如针,长得和穿了衣服的李逵似的。双手各持一条四棱铁锏,耀武扬威大喝道:“呔!大家都在厮杀,你这老辽狗待往何处去?”
不待耶律淳答话,此人自己便说道:“啊哈,爷爷知道了,你这老小子要做逃兵,是也不是?哇呀呀呀呀。真个可恼,岂不闻——好汉上阵来,脚踏阴阳台,性命抛脑后,全任阎王裁!爷爷且问你,这首诗写得如何?”
耶律淳又是一愣,他听对方说一句“爷爷且问你”,还以为质问自己为何要逃呢,谁知竟是问诗写得如何?一时间满心只觉荒唐,忍不住恼怒起来:这般大好局势,竟然全盘皆输,我堂堂大辽天锡皇帝,却在这蠢人面前受辱!
当下破口骂道:“你这首诗狗屁不通,快快滚开,尚可活命,若再纠缠……”
不待他说出纠缠便怎样,对方已然暴怒:“哇呀呀呀!你这厮丧胆而逃,可见是个鼠辈!我‘黑风虎’牛皋锏下本来不杀无名鼠辈,放你这老狗逃生又如何?只是‘青州诗圣’这等好诗句,却被你胡言辱没,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不打杀了你,如何消我这口恨意!”
说罢把马一拍,舞双锏便打,耶律淳护卫一拥而上,刀枪齐至,反杀得牛皋连连后退,惊叫道:“怪哉!怪哉!一个老逃兵,如何有这等精锐辽军相护?”
这厮嗓门之大,不在李逵之下,惊奇之下,一嗓子喊出,不远处石秀、宋江双双回头!
眼见牛皋挡不住几十个精兵围攻,石秀大喝道:“牛皋莫慌,待我相救!”勒马杀来,手中一条枪乱戳乱挑,瞬间稳住局势。
宋江提着朴刀随后杀来,细看几眼,忽然笑道:“牛皋这兄弟,倒是福将!你们看着辽狗,铠甲里竟然穿着黄袍,莫非武二郎砍了个西贝货,真家伙却在这里?”
耶律淳心中一慌,低头看去,果然换甲太急,甲缝中挤出内穿的龙袍来。
宋江察言观色,立刻晓得自家猜对了,不由大喜:“合该我宋江发市!这个大功劳,我却占了武二郎的便宜!罢了,留名青史,便在今日!”
欢呼一声,策马直奔耶律淳,龇牙瞪眼,黑脸上油光光的,举起刀大喝一声:“看杀!”
耶律淳慌慌张张提枪应对,奋力一架,当的一声,宋江这口刀弹起老高。
两个大眼瞪小眼,心中都是一愣,一个想:“哎呀,这个辽皇还会武艺?”一个想:“哎呀,这个宋将武艺不行啊!”
耶律淳狞笑一声:“罢了,今日纵死,好歹拖几个垫背!”
奋起把枪便刺,唰唰刷一连几枪,宋江惊呼连连,拼了老命挡下,早杀出一身热汗,怪叫道:“石秀兄弟,快来相助!”
石秀那里一人挡住一众护卫,一时哪里得及?
牛皋却是个精的,竟然扔下石秀顶缸,趁机撤马,绕了半圈杀来,两条铁锏,此起彼落乱砸。
要知黑风虎的武艺,虽不算一流,二三流总是有的,一连几下重手,砸的耶律淳枪法散乱,宋江圆睁怪眼,“嘿”的一刀,刺入耶律淳小腹,顺手把刀一绞,耶律淳惨叫一声,牛皋“哈”的一锏,打在耶律淳背上,可怜大辽天锡皇帝,翻身落马,奄奄一息,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眨动。
这时石秀亦将那些护卫杀散,赶来笑道:“牛老弟福气厚,宋兄下手阴,这桩大功,不料落在你二人手中。”
牛皋宋江齐声大笑,笑罢,牛皋眨眨眼,拽着石秀下马来,指着耶律淳咽喉道:“这里补一刀!”
石秀奇道:“这却是甚么花样?”
宋江亦下马,笑呵呵道:“若无你杀这干护卫,我和牛皋岂能得手?大丈夫虽要名留青史,却更要义气深重、恩怨分明!你若不杀这一刀,便是嫌我和牛皋不义气。”
石秀这里明白,哈哈一笑,也不推辞,果然一刀斩落了耶律淳人头,三个彼此相望,哈哈大笑,牛皋更是兴致高昂,当即作诗一首——
“功劳虽可贵,义气更奢遮。亲兄和热弟,本来是一家!”
第683章 浩浩金汤火中开
如今辽军三巨头,依次便是耶律淳、萧干、耶律大石。
耶律淳这厮,把替身计骗过武松这煞神,本有逃生之望,不合吝啬几句好话,触怒“青州诗仙”,恨他有辱斯文,联手宋江、石秀斩杀。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懂得赞美的男孩,运气才不会太差。
萧干的运气,亦不强似他家皇帝。
却说萧嘉穗飞身掷刀,萧干受伤落马,一众亲兵,围着萧嘉穗厮杀,萧嘉穗亦不畏惧,抢得一副刀盾在手,死死守住门户。
李逵见了,怕他有失,一套矮身步伐展开,贴地飞行,双斧翻滚,直荡入人群深处来,大喝道:“萧家哥哥休慌,铁牛来也!”
萧嘉穗百忙之中,一指萧干:“你来得好!兄弟,擒贼先擒王!”
李逵眉毛一挑,得意道:“俺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下一句是‘杀人亦有限’!”
原来他自得了青州诗仙雅号,这一年多无事,常常同老婆讨教,他婆娘唱曲出身,肚里记得诗词不少,不时把出来教他,果然记下了数十首古诗,杜甫这《前出塞之六》因写打仗,素来得他喜欢,记得也格外熟悉。
萧嘉穗这般心性的人,也吃他闪得身形一僵,险些为辽军砍中,苦笑道:“谁和你这时对诗?快去,莫走了萧干!”
李逵这才恍然,扭头一看,几个辽军服侍着萧干,正狼狈爬上马背,急忙大喝道:“‘黑旋风’爷爷在此,萧干小狗哪里逃?”
斧子一摆,咔嚓咔嚓劈翻一串人头,大踏步追将去。
可怜萧干,后肩胛骨上,萧嘉穗祖传宝刀颤巍巍还在晃哩,直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好容易爬上马背,已然是满眼金星,只听身后嘶吼如雷,急打马要跑时,李逵发急,劈手丢出一口斧子来,只一斧,剁掉马臀半扇,那马儿悲嘶一声,又把萧干颠下来,疼得大张着口,都发不出声儿了。
周围护卫,都咬紧牙关拼命,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四面八方往李逵身上招呼,李逵少了一口斧子,遮不住浑身上下,胳膊大腿,顿时挂彩。
萧嘉穗大惊,怒喝道:“叫你这厮不着甲!”拼命杀将来,展开刀盾相护,自家守势也露出破绽,吃一个辽兵恶狠狠一枪扎入小腿,坐在地上难起。
眼见两个危在旦夕,忽见一道人影,自辽兵们腿底下直滚入人群,李逵余光只见人影一闪,惊呼道:“啊呀!哥哥来救我了!”
萧嘉穗扭头望来,却见那人影中蓦然闪出刀光,但见其人满地乱滚,刀光绽出,顿时斩下七八条小腿,外带四五只脚丫,脱口赞道:“好地滚刀!”
来人皮球般弹起,空中伸出四肢,稳稳落地,嬉笑道:“铁牛哥哥,如何敢当你称兄?”
李逵一看,却是地滚刀名家,在青州做得副将,老曹当年下江南,扯了他身份来掩饰,亲自赐了绰号,“滚地狂龙”李墩子便是!
说话之间,杨雄引一两千步军,呼啸杀来,分左右一绞,顿时杀得那些辽国护卫死伤狼藉,李逵大喜,也不顾伤势,一瘸一拐上前,拾起自家斧头,大脚丫子踩着萧干胸膛。
萧干望他凶神恶煞模样,惊呼道:“我乃辽国六部奚王,你若捉了我时……”李逵瞪着两眼道:“你那些甚么鸟奚人,爷爷转眼便去杀尽了他,谁奈何捉你?你道爷爷家粮多,就肯白养你吃饭么?”
说罢一斧头剁下脑袋,想挂吧没处挂,想拿着吧妨碍挥斧子,一时异想天开,就把那脑袋上的长长头发,系在了自家棒槌上。
众人看了都不由骇然,摇头道:“铁牛,你这般糟蹋家伙,阿瓜她娘得知,岂肯让你近身?”
李逵一想,认为有理,又费事解下来,系在了自己的发髻上——
萧干那脑袋龇牙咧嘴,瞪着两只眼,后脑勺贴着李逵后背,走起路来一晃一晃撞着李逵,李逵大乐,卖弄道:“这个奚王倒是个不记仇的,俺杀了他,他还肯给俺捶背呢。”
这时众将陆续杀到,韩泊龙望着李逵这般系人头,不胜膜拜,惊呼道:“铁牛哥哥这等凶人,真是旷世难出,哥哥稍待,小弟替你裹伤。”
怀中取出伤药,草草替李逵包扎,李逵大笑道:“泊龙老弟,你‘义气刀’是最讲义气的,且背了萧家哥哥,杀尽这伙辽狗。”
说罢一振斧子,当先便去杀人,他这一冲,脑后所系萧干头颅,上下翻飞,辽人望了,无不丧胆,本来就已不济,如今彻底大溃,众人引兵一冲,直撞入辽军本阵。
辽军本阵早被马军撕了个七零八落,如今步军一撞,越发大乱,史文恭见了笑道:“诸位哥哥兄弟,史某尚有余勇可贾,且再去冲杀一回……”
话音未落,横在鞍前一个血人忽然大叫:“冲啊,杀啊,嚯嚯嚯哈哈,呀呀,别杀我,别杀我……”又哭又笑,活鱼般挣扎。
史文恭唬得一抖,“哎呀”一声,把脑袋一拍:“哥哥,小弟杀得痴了,竟把这厮忘了!”
原来这厮此前被颠得沉沉晕去,此刻方才醒转,突然一番动静,倒把方百花、扈三娘也吓得惊叫。
曹操看去,也才想起,不由好笑:“这厮倒是福大命大!史教头,今日他和你联袂杀敌,立下功劳,岂不也有一半?”
方百花奇道:“这厮是谁?”
史文恭便简单说了前事,苦笑道:“一时杀敌心切,却是忘了这厮。”
扈三娘道:“既然是李姐姐的夫君,按说也不是外人,虽说骨头着实软了些,不大配上我姐姐,难道还杀了他不成?左右我也厮杀不动了,且先送这厮回营安置!可怜的,这般小胆儿,莫要吓出毛病来才好。”
老曹淡淡道:“吓出毛病也不怕,若是生病,回头请安神医用针下药,若是惊了魂,自有公孙先生替他招来。”
扈三娘点点头:“回去让人替他洗洗,血糊糊的,莫再吓坏了我姐姐。”
策马过去,伸手提了赵明诚背心,放在自己鞍前:“夫君,我先归营。”
又有二千多受伤的兵马,扈三娘正好一并带了往回。
谁知走不出一里路,忽然斜刺里撞出一支辽军,领军大将,正是辽营三号巨头耶律大石!
曹操众人这里看见,都吃一大惊,一个个纵马扬鞭,飞速赶了去,扈三娘却已和耶律大石交手。
扈三娘的武艺,纵然神完气足,也难及得耶律大石,何况此时疲态尽显?
两个战不到三五合,扈三娘便落下风,耶律大石奋力一刀砍来,扈三娘不敢硬架,侧身急闪,然而她自己是闪过去了,赵明诚还横在马上呢!咔嚓一下,连肩膀带脑袋,齐刷刷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