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在莱州掖县、胶水县都做过县令,如今又是登州通判,如何不知地理?这块土地,若当真被有心人占了,以沂蒙山为门户,真可谓易守难攻。凭朝廷如今实力,不动边军,万难拿回,就是动了边军,也在两可之间。
而且这块地方,与辽国可不算远,真打急了,逆贼发狠,干脆投了辽国,立刻便是倾天之祸。
宗泽如愤怒的老虎一般,在签押房里打了几个转,停步喝道:“大宋乃我等母国,纵有不好,亦当修之补之,而非砸之毁之!纵有奸臣,大可刺之杀之,又岂能合盘打翻?譬如老夫,宦游数十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时刻不敢忘怀。”
曹操察其言,观其色,心中渐冷,始知宗泽铁石心肠,绝无可说之隙。
起身来,微微笑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呵呵,宗老先生的确是清官能臣,却不知卸任之后,所造之福,又能维系多久?”
宗泽瞬间哑然,随即眼神警惕起来。
曹操也自知这句话有些露陷,倒也不甚在乎,笑笑道:“今日得见先生,始知世上犹有忠义敢为之士,武某不胜欣慰。但于武某看来,那花和尚所思所想,也未必便落于下乘。他与先生,皆秉大道而行,所不同者,唯立场也。先生是站在宋人的立场,花和尚却是在汉人的立场,甚至仅仅是人的立场。立场无分高低,且看你等各自手段罢了。至于在下,今日兴尽,就此归去。”
说罢长揖到地,良久方起,出门而去。
这份没有给予周侗的尊重,他终究是给了宗泽。
在曹操心中,总是更钦佩实干家一些。
宗泽愣了片刻,忽然喝道:“且慢!”
曹操站住,回身,满面从容。
宗泽上下打量,目光犀利:“你这身气度,绝非常人所能有。你当真是阳谷都头武植?”
曹操哑然失笑,顺手摸出腰牌展示。
宗泽却摇摇头,眼神更亮,气势大盛:“或许是都头,也不止是都头!老夫不妨明白问一句:花和尚和你,究竟以谁为主?”
果然被你看出来了,曹操暗道。
脸上就浮现出七分坦然,带着两分惊讶,和一份有趣的神情,仿佛完全想不到对方会这么想:“宗先生……怕是误会了。我武家生意做得不小,四州之地,谁将主之,于在下而言,乃是大事,不得不预先做打算。那花和尚我已特地去见过,实人杰也。登州若无先生在,我便当和他先行打好关系。但是今日见了先生,这关系要不要打,在下还待思忖一番。”
我只是个生意人,如果没有你宗泽,我便看好花和尚能拿下此地,那就预先结交,但是有你宗泽在,我便要来亲自见识一番,你能否挡得住花和尚。现在看来,还是有希望的。
宗泽眨了眨眼,竟然只是为了生意?不过,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似乎也没错。
有些抱歉地苦笑一声:“失手打翻了茶,却是不好送客了。武都头,恕老夫冒昧多说一句:你终究还是朝廷的都头。”
曹操笑着点头:“自然从未忘怀,要不在下何必只考虑生意?告辞!”
宗允儿没明白为何风云突变,满脸懵然,见曹操等要走,下意识想送,却被宗泽叫住。
曹操五人脚步不停,径直去后院去了门,至府衙后门处,门外,石秀乐呵呵迎了上来。
六人都不说话,直走到一间酒楼,曹操勒住马,换小二牵了去马廊,要了一间雅间,进门先喝了半壶茶,随后要酒要菜,待酒菜齐备,撵了小二,关了屋门,一边吃喝,一边低声交流。
曹操先问石秀事情办得如何,石秀笑道:“倒是结识了一个有趣朋友,乃是大狱的牢子,姓乐名和,我是金陵建康籍贯,他是茅州籍贯,也算半个老乡,此人伶俐义气,听说我替哥哥办事,抵死不肯收我银两。又有一般巧处,栾家哥哥的师弟孙立,却是他的姐夫。”
曹操听了笑道:“倒也有趣,却是正有用他处。方才我与宗泽攀谈半晌,此人年纪虽老,却是个远见卓识、手段不凡之人,又身负民望,鲁师兄顾忌他,甚有道理。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听说鲁师兄要占据四州,怒发冲冠,可见是个顽固的。如今却是天幸,城中兵将大都被孙立带出,我等当断则断,直接破了此城,拿下宗泽,交给鲁师兄去处置。”
栾廷玉道:“哥哥必然已有安排。”
曹操笑道:“那老头虽然被我一时瞒过,最多明天,便要醒悟。不过敌在明,我在暗,倒看他能施展出什么补天手段。”
想了些道:“牛皋同我星夜出城,去迎秦明,先去登云山藏身,待后续人马到齐。”
“栾教师你们四人,不要在大店住宿,让穆弘兄弟领着,去寻那等开私赌的场子,假装赌博,权且安身。待我人马到齐,他若不防,我便长驱直入,自然万事大吉,他若有备,我便明攻他西门,暗地里却带人去东门外埋伏,你等听我攻城,石秀和周通便联络乐和,救出邹家叔侄,放出犯人,自大狱中闹将起来,栾教师和穆弘两个,去东门放火杀人,里应外合,取他城子。”
众人听了大喜道:“如此安排,岂有不胜之理。”
当下众人尽食一饱,各自分头行事去了。
另一边,宗泽家中,老头正望着烛火出神。
宗允儿口干舌燥,她已经应祖翁要求,把如何同曹操等人相识得始末反复说了三五遍,许多之前没在意的细节,都在宗泽的反复启发下一点点想起。
只是少女的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一起抓土匪,而且很有趣的曹操等人,何以突然成了反派角色。
宗泽眼神暗灭,口中缓缓道:“所以他们在帮你抓二邹时,那厮们喊的是‘武孟德,你不顾江湖义气。’不曾错吧?”
宗允儿点点头。
“那人何出此言?定是他们此前相谈甚欢,你一出现,见你是我孙女,便顺势拿下那强人讨你欢喜,以便见我!”宗泽越说越气,一拍大腿骂道:“老夫上此人当也!好无耻的一个人,竟这般当面浑扯,简直欺我太甚!什么花和尚,不是棋子,便是幌子,有不臣之心者,即此人也!”
宗允儿迷茫眨眼:“祖翁,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呀。”
宗泽气得翻了个白眼:“痴儿,还不明白么?他们有意谋反,却忌惮老夫在登州,故来查看虚实。孙立被抓,城内空虚,他们所打的主意,便是先看看老夫成色如何,若是个老废物便罢了,若果然有些本事,便想办法说服老夫投降,若不肯降,便趁势铲除之!你道他好好跑进登云山结交那些强盗作甚?州城周围,便属那里最容易藏军!此人身后,必然带着兵马来。”
宗允儿听得心惊肉跳,兀自觉得难以置信:“祖翁,可他们什么时候问你肯不肯投降了?”
宗泽懒得再解释,只喝道:“大乱将起,好生在家待着,祖翁要去见知府相公!哼,岂能让彼等白白忌惮一场?这一次老夫便要趁他小觑我城中空虚,一举为国家除此大患!”
说罢起身,匆匆而去。
有分教:曹瞒定计谋登州,老汉复盘察鬼谋。大海蛟翻千叠浪,高天鹤叫一声秋。
第140章 始知大宋有高人
登云山中,夜色已深,约莫二更时分。
一顶一顶的帐篷,像是一朵又一朵蘑菇,散布在山林里。
有些蘑菇寂然无声,有些里面大约点了火盆,微微发出剔透的亮光,使这山林具有了别样的美感。
曹操手拎短斧,围营地巡视一遭,但见明岗暗哨,各自分明,不由暗暗点头。
回到账中,一团篝火,秦明、邓飞、项充、李衮、牛皋五人起身道:“哥哥回来了。”
曹操挥手让几人坐下,笑道:“秦明在狮耳山上练兵,成效已见,这般士卒,非是寻常山寨喽啰可比,再经几场大战,便是劲旅之资。”
秦明听了大喜,抱拳道:“多谢哥哥夸奖。”忽见曹操眉头微锁,动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让哥哥忧心。”
曹操摇摇头道:“我看今夜云沉无月,怕有一场好雨,届时却不好厮杀。这宗泽不是善于之辈,若不能急下此城,恐怕又生耽搁。”
秦明欲言又止。
曹操见了,笑道:“兄弟,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秦明迟疑道:“也非大事,只是觉得,那宗泽,大哥是否……”
“你是说,我是否太过重视宗泽?”曹操已知其意。
秦明微微点头:“那厮一生都做文官,从未领过兵马,怕是连军营都不曾进过。纵使自家练得些武艺,但是统军的本事,可不是看武艺如何。”
曹操本待休息,被他这话激起了谈性,坐直身体道:“说个故事吧!那是东汉时期,西凉董卓乱政,十八路诸侯会盟,商议共讨国贼。董卓令大将华雄镇守虎牢关,那华雄有万夫之勇,匹马单刀,连斩诸侯们多员猛将,杀得盟军人人胆寒。便在这时,有个马弓手挺身而出,请缨出战。许多诸侯嫌他身份低微,有损威严,纷纷呵斥,却是曹公孟德一力主张,赐其掩心甲一副,又斟热酒壮其行色。”
这年头听故事不是容易事,几人顿时听得入神,邓飞叫道:“好个曹公,端的奢遮。所谓识英雄、重英雄,如何不得人效死力?”秦明却道:“他虽勇气可嘉,毕竟一马弓手,安敌得西凉大将?”牛皋杠道:“不要小看马弓手,说不定他射术不凡,暗算了那敌将呢?”
曹操望着火光,露出一丝缅怀的笑意:“那人却是宠辱不惊,淡淡道:多谢曹公赐酒,酒且斟下,待吾斩了华雄,回来却饮。”
五人齐声赞道:“好条硬汉!”
秦明紧张得直搓手:“但愿此人不死!既有这等豪情,将来岂无出头之日?”
曹操道:“那人出帐,上马提刀,去战华雄,一众诸侯们在帐中,只闻阵前鼓声大震,军士们呐喊如潮,便如地陷天崩一般,无不色变,正要出帐去看何故,帘帷一掀,那马弓手昂然而入,将华雄人头掷在地上,睥睨座下,一言不发,取酒便饮,其酒尚温。”
秦明失色道:“好个奇男子!身居微末,不减豪杰肝胆,倒是秦某小觑了英雄!”
牛皋神往道:“好威风,好威风。”说着一双眼睛眯起,抬起下巴,显然是在模仿人家“睥睨座下”,项充怒道:“你再用鼻孔看我,我就打你鼻孔。”
邓飞满脸羡慕道:“此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他得曹公厚待,我料他必投效曹公,为他征战四方。”
曹操听了苦笑道:“若是如此,岂不美哉?岂不乐哉?可惜,那人那时早已投了明主,其主虽居下僚,却也堪称英物,那人亦是忠心耿耿。其实说来你等都知,乃是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也。”
秦明叫道:“啊呀,原来是他,难怪斩大将如探囊取物。”
曹操道:“华雄和诸侯们当初小觑了一个马弓手,我等今日,莫要因宗泽是文官便小觑他。这世上英杰无数,不可妄自猜度。”
秦明抱拳道:“哥哥这话乃是金玉良言,兄弟记下了。”
曹操一笑,正待说话,忽然听得外面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众人霍然起身,冲出帐外一看,但见东南北三面烈火熊熊,大半座山都烧了起来,这等火势,那里是走水?分明是有人纵火烧山!
曹操不由目瞪口呆,心道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孤还大言不惭叫旁个不要小觑宗泽,却不料正是我自己小觑了他。那兵贵神速之理,我这等打老了仗的人岂会不知?既然知道被宗泽看出端倪,便不该存侥幸心,何必等人到齐同他慢慢较量?之前有三四百人到时,便该一鼓抢下登州!
说来道去,还是自己心中懈怠了,竟在兵家生死大事上起了游戏、考校的念头,如今却被人家干了个措手不及,此事当引以为鉴。
想到这里,曹操又不由暗暗点头:这宗泽果然了得,出手便烧了登云山,这等手笔,不是一般人敢施展。不过怕也真是初次上阵,心还不够狠,不然直接连西面也烧了,曹操这几百人纵然逃出,也不免损折大半。
立刻大喝道:“秦明,立刻整军,从无火处杀出去!”
秦明叫道:“三面放火,惟有一面落空,必有伏兵!”
曹操苦笑一声:“我岂不知?只是如今乃是西风,火势卷来焉有生路?既然失了先手,只得往绝境中搏个生机!”
四将一点头,飞快去整军马。
好在人数也只千人,又是素来操练熟了的,倒未炸营,火还没烧到营前,便已纷纷列队,至于帐篷辎重,自然弃了不管。
秦明挥着狼牙棒道:“哥哥且在中军坐镇,待小弟先杀出一条路来。”
曹操此刻落了下风,反而冷静无比,摇头道:“你若纵马冲锋,必中诡计!登州折了孙立和一千军马在先,所剩能有几何?我料那宗老儿仗着民望,定要征发乡勇。乌合之众不堪鏖战,他必用大量陷马坑、绊马索阻我突击,配合弓箭杀敌。你教众人且将马集中在后面牵行,前军步战,杀开重围。”
秦明猛醒道:“哥哥说的是!”想想黑暗中遇上绊马索、陷马坑的情景,顿时不寒而栗。
当下跳下马,点了数十人分布左右,长兵器扫打左右,当先开路。
曹操叹息道:“可惜项充、李衮带的蛮牌兵只练成二百,等会乱箭射来,死伤必重。”
邓飞听了神秘一笑:“却是巧也,小弟爱使铁链,自随秦明哥哥在狮耳山练兵,倒曾想过个法子,他若真用弓箭欺人,且看手段么。”
或许是出兵突然、准备不及之故,林中倒是并无埋伏,众人安生行了三四里,将将出得密林,只见前方开阔处灯火辉煌,尽是灯笼火把,约莫两千余人站成几列,前面都是披甲的官兵,约有五六百数,后面则都是城里城外调集的民壮弓手。
宗泽骑一匹灰马,持一杆长枪,站在阵列前方,雄声喝道:“果然不怀好意,带了许多人马来!姓武的,你既然狼子野心,莫怪老夫手毒心狠!”
有分教:用兵至道速如神,欲抢先机不等人。莫道三国皆好汉。始知大宋有高人。
第141章 蛮牌将破阵显威
曹操心中暗暗佩服:说动手便立刻动手,一动手便下了死手,虽说此人没带过兵,单是这份心性,便堪称天生的将种!而且威望也是不凡,若换个人,谁能夜间调动这么多民壮相随?
嘴上却是哈哈笑道:“在下身家豪阔,如今世道又不太平,带些伙计防身,有何不可?倒是宗老先生,为夺我命,居然舍了这座青山!大火一烧,鸟兽绝迹,那些靠山吃山的百姓又该如何度日?罪过,罪过。”
宗泽怒道:“若不是孙立陷在青州,老夫岂会用此毒计!为家国计,祸福我自担之!”
曹操大声笑道:“好一个祸福自担之,依我看来,那些靠山吃山的百姓生计无着,明明是他们担之。”
宗泽愈发盛怒,喝道:“你也不必鼓唇弄舌,若是有担当的好汉,便自家过来就缚,还能救这些手下一命,不然老夫将令一下,万箭齐发,这些人都要因你横死,黄泉之下,你当如何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