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看到了那位被簇拥在中间的楚王殿下,只见他穿着华贵的龙袍,头戴着竖着角的乌纱帽,骑在一匹通体黑色的巨马上。端得是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
夷族老百姓是开了眼了,心说龙种果然是不一样,能长这么大只。也只有那样的巨马才能驮得住他雄健魁梧的身躯吧?
……
待楚王殿下来到近前,水东水西的高层便齐刷刷单膝跪地,手按胸口行礼,口称恭迎殿下。
朱桢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方略略失望道:“诸位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后,便有盛装的夷族姑娘捧上一碗酒。
为首的老者用还算流利的汉话道:“汉人待客用茶,夷人待客用酒。请殿下下马,喝了这碗迎客酒。”
胡显眉头一皱,沉声道:“殿下不用外人的饮食。”
朱桢却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客随主便。”
说着便翻身下马,从那姑娘手中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第九一四章 遗孀
待朱桢喝完迎客酒,那左耳戴着大耳环,头顶发髻粗似螺髻的老者这才恭请他入城。
朱桢便与老者并肩走入城门洞,朝着位于城中央的宣慰府行去。
路上,老者自我介绍,他叫陇赞阿诺,是霭翠的伯父,是水西部族的毕摩。用他自己的话说,毕摩就是‘集参议、史、巫三职集于一体,通天人,司文主簿,行祭礼撰史’的人。
“厉害。”朱桢竖起大拇指赞道:“你老有大学问。”
陇赞阿诺便很高兴,说族里后辈的汉文都是他教的。
“他们的汉文也像老先生这样流利吗?”朱桢笑问道。
“唉,差远了。”陇赞阿诺便郁闷道:“没几个能好好说汉话的。”
“也正常。”朱桢笑道:“这里平时见不着几个汉人,没什么说汉话的机会,学了也都忘了。”
“还是经常有汉人来做生意的,”陇赞阿诺叹气道:“我跟他们说,往后这里的汉人也会越来越多,可他们就是不好好学。”
“老先生何以见得?”朱桢饶有兴趣的问道。
“等打下云南来之后,朝廷肯定会恢复茶马古道的,贵州位于几条商道的交叉口,肯定会变得很热闹的。”陇赞阿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
不光他一个没胡子,所有的夷人都没胡子。
“老先生好见识。”朱桢这回的称赞发自内心,看来哪个族里都有有识之士啊。
“可惜他们都不听我的。”陇赞阿诺惆怅的回头看一眼身后众人,与他们用土语交谈几句。
朱桢有心要多跟他聊两句,不过这时他的目光被别处吸引住了。
只见悬挂着‘贵州宣慰司’匾额的衙门前,俏立着两个穿着黑色拖地长裙,黑巾裹头的美丽女子。
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五官明艳,落落大方。一个娇小玲珑瓜子脸,五官柔媚,温婉可人。二女未施粉黛,神情都有些憔悴,却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令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看到年轻的楚王殿下望过来,二女盈盈一福,行的却是标准的汉家礼。
那个个高的便自报家门,说:“贵州宣慰使遗孀奢香,拜见殿下。”
朱桢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忍不住缩了缩,幸亏他已经修炼到家,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唱出歌来。
另一个也自我介绍说:“贵州宣慰使同知遗孀刘氏,拜见殿下。”
“原来是二位夫人。”朱桢赶忙定定神,抱拳还礼道:“节哀。”
“多谢殿下。”两个小寡妇声音都有些暗哑,再次还礼后恭请他入内。
……
朱桢进去灵堂,给棺材里的两人上了香,又宣读了皇帝追封霭翠为忠义伯,宋钦为忠慜将军的圣旨,就算是完成了吊唁。
两位夫人还礼之后,便请他到正堂吃茶。那毕摩陇赞阿诺还有几个头领作陪。
朱桢发现这宣慰府里从陈设到用度,基本与汉人无异,不过这也正常,汉族富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年代所有蛮夷贵族向往的样子。
何况这两位夫人的汉话如此标准,其实已经是汉话程度很高的夷人了。
谈话自然是从慰问开始。朱桢代表皇帝再次向两位夫人表达了真挚的问候,并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朝廷做的,一定不要客气。
“忠义伯和忠慜将军,两位是为了大明的统一事业献身的,于国有功,我父皇更是十分心痛。”朱桢对两位小寡妇温声道:
“所以特命本王亲来贵州,一是替他老人家致祭,再就是慰问两位夫人。还嘱咐本王,一定要帮你们把两位忠臣的身后事料理妥当,让他们可以安心九泉。”
二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喜色,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是道谢不迭。
朱桢的眼睛现在多毒啊,一下就看出两人的表情变化。再看看边上那些支棱着耳朵,跟在听力考试一样的头头脑脑,就知道她们有话不能当众说。
便又问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本王要送两位忠臣最后一程。”
“还没有。”奢香夫人轻声答道。
“哦,不知这边的丧葬风俗……”朱桢故意问道。
“……”大堂中,众人的表情便很难堪了。
“回殿下,水东水西的丧俗,都是停灵三天便火葬的。”那刘氏却快人快语道。
“三天?”朱桢便惊讶道:“这都几个三天了?”
“快一个月了。”沐英也一本正经的给他搭戏道:“是不是苴穆的丧礼格外隆重,所以……”
“不是,都是一样的。”刘氏摇摇头,刚要说原因。
却被个面容黝黑,脑袋上发髻又长又尖的中年人打断道:“是因为这个月不适合下葬,对吧老毕摩?”
陇赞阿诺嘴角抽动几下,还是点头道:“啊对对,我们罗罗人的月历这个是鬼月,不能下葬。”
“……”刘氏紧咬朱唇,刚要开口,却见奢香微微摇头,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
“那么,”见奢香打定了主意,不在这个场合说事,朱桢便也不再挑逗了。直接问那老毕摩道:“下葬的日子定了吗?”
“下个月。”陇赞阿诺擦擦汗道:“还要再看看日子。”
“嗯……”朱桢吐出长长一口浊气道:“行吧,本王那就等到下个月。”
“啊?”众头领大都变颜变色,另一个黄脸汉子忍不住道:“要住那么久?”
“怎么,不欢迎吗?”朱桢淡淡一笑,上位者的威压,将那黄脸汉子变成了白脸。
“老毕摩……”黄脸汉子也赶紧向陇赞阿诺求助。
“殿下息怒,刚才就说了,他们汉话不行,”陇赞阿诺赶忙补锅道:“阿莽慕魁的意思是,殿下是大忙人,哪能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久待,我们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请殿下还是早回吧。”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朱桢大笑着点头,那黄脸阿莽才感觉松了口气,只敢赔笑,不敢再说话。
“不用替本王操心,本王奉的是圣旨,得等到两位忠臣下葬才能回去交差。”他便笑道:“再说本王自带干粮,不会把你们吃穷的,放心吧。”
“你们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吧。”这时奢香夫人开口呵斥一众头领,然后起身向朱桢道歉道:“殿下能千里迢迢远来贵州,就是我们水东水西两部最大的荣幸,怎么能怠慢殿下?当然是要杀牛宰羊,以奉贵客了!”
说完便一招手道:“开席!”
第九一五章 楚王的人选
夷族素有‘打羊’、‘打牛’迎宾待客之习。凡有客至,必杀牲待客,并根据来客的身份、亲疏程度分别以牛、羊、猪、鸡等相待。
奢香夫人话音一落,便有夷族汉子牵着活牛活羊来到堂前,请贵客过目后再去宰杀,以表示对客人的敬重。
敬重是敬重,只是现宰现杀,啥时候能吃的上口热乎的?
结果菜还没上,酒先端上来了。沐英告诉老六,这帮罗罗有在就餐之前饮酒的习惯,老六就很无语,空着肚子喝酒,这谁顶得住啊?幸亏来前干了根羊腿……
而且奢香夫人和刘氏也告罪离席了,就只留那老毕摩和一帮糙汉子陪着楚王喝酒。老六跟这帮人喝能有什么兴致?唉,无趣……
老毕摩带领众头领,向远方高贵的客人敬上了双杯美酒。要不是在丧礼中,还要唱祝酒歌呢。按照习俗,朱桢喝完酒也要唱歌感谢的。幸亏……
歌可以不唱,但必须得回敬,不然就是对这帮夷人的不尊重。而且不管谁向他敬酒,他都要回敬,结果稀里糊涂就喝了不知多少。
饶是他年轻酒量大,最后也是被沐英和胡显架着出去的。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
沐英正守在旁边看书,听到动静赶紧上前扶住殿下。
胡显也赶忙沏一杯酽茶奉给殿下。
朱桢接过来一饮而尽,他长舒一口气,按着后脑道:“他妈的,什么破酒,老子头都要炸了。”
“是啊,他们这的酒真邪乎,喝着贼淡,还贼醉人。”沐英深有感触,给殿下按揉无名指的关冲穴,帮他解酒缓解头疼。
“邪乎什么,就是酿酒技术太差,杂质太多了。”朱桢郁闷道:“下回换咱们自带的酒,我怕再喝他们的喝瞎了。”
“殿下也太给他们面子了,谁敬酒都来者不拒,还要回敬一番。”胡显叹气道:“他们也配?”
“文英哥不是说,喝的多就是看得起他们,喝的少就是瞧不起他们吗?”老六眯着眼道:“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感到被重视啊?”
“那肯定的。”沐英点头道:“喝到后来那些人看殿下的眼神都变了,肯定觉得殿下够意思。”
说着他羞愧道:“要是末将酒量好一点,哪还用殿下亲自在酒场厮杀。”
“哎,你擅长打打杀杀,本王擅长吃吃喝喝,咱们各展所长。”朱桢摆摆手,笑道:“按的还真管事,头不那么疼了。”
“那就好。”沐英笑道:“我再给殿下多按会儿,就能彻底解酒。”
“嗯……”朱桢舒服的哼一声,闭上眼复盘道:“那个老毕摩起先我还以为是个人物,后来才发现,也没什么地位。”
“是。”沐英苦笑道:“末将起先也误会了,后来才知道他们罗罗人分五等,兹、莫、毕、格、卓。”
“怎么讲?”朱桢好奇问道。
“‘兹’就是苴穆,君主、统治者的意思;‘莫’是官员的意思,就是那些慕魁还有穆濯之类。”
“第三等才是‘毕摩’,不过他们的地位其实还挺高的,就是没什么实际的权力,在那些有封地的慕魁面前,说话不管用。”沐英解释道:
“至于后两种就是工匠和农奴了。这边的农民都是头领的奴隶,工匠的地位还高些。”
“嗯。”朱桢缓缓道:“这么说起先由那老毕摩迎接向本王敬酒,纯粹是因为他汉话说得好咯?”
“也是因为他主持礼仪吧。”沐英道。
“主持礼仪的人在这种奴隶社会,是不可能这么没有话语权的。”朱桢却摇摇头道:“我看那些头领对那老毕摩有失尊敬,恐怕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