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那人,文官们大喜过望,纷纷打招呼道:“恁来的真及时啊,快来为圣人举牌!”
“是啊,有衍圣公亲率,我等更师出有名了!”
“你们住口!”谁知孔希学却朝他们暴喝一声,然后迈着鸭子步,朝祖宗牌位走来。“我不许你们打着我祖宗的旗号,行欺师灭祖、欺君罔上之事!”
文官们像被掐住了脖子,同仇敌忾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们哑口无言的看着衍圣公走到面前,然后朝文宣王牌位跪拜下去。
“不孝孙克坚来迟了,请祖宗恕罪!”
毕恭毕敬四拜兴后,他又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上前,双手抓住那偌大的牌位,就往怀里拽。
“衍圣公,你干什么?”见衍圣公要抢牌位,那四名官员给整不会了,赶紧下意识抓紧了底托。
“把牌位给我!”衍圣公愤怒的用力拉拽。
“不行”四人赶紧抓着底托,不让衍圣公夺了牌位去。
“放手!我祖宗的牌位,你们不可以碰!”衍圣公则死死抱着竖牌,非要把祖宗的牌位抢回去。
“不放,圣人是儒教的圣人!”双方便拔河开了。
按说四对一,优势在我。可四名官员还没来得及发力,便听喀嚓一声,圣人牌位竟被生生拽成了两半。
孔希学抱着牌面,噔噔噔后退不止,要不是他儿子及时扶住,好险没一屁股坐地上。
四名官员抓着底座,所有人目瞪口呆,场中一片死寂。
“好啊,你们损毁我祖先的牌位,欺师灭祖啦!”还是孔希学先反应过来,放声大哭起来:“祖宗哎,子孙不孝啊,让我以死谢罪吧……”
那几个官员也吓得面无人色,赶紧上前将那底座给他。见衍圣公不接,他们便动手给重新插上。
“好,好了。”四人讪讪笑着擦擦汗。“没事了……”
话音未落,便听吧嗒一声,底座重新脱落。
“艹……”不知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虽不雅,却也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欺师灭祖啦,欺师灭祖啦……”衍圣公还在那里大哭不止,惹得一众武官笑弯了腰。
郑尚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对孔希学道:“衍圣公不要这样,我们也都为了圣教存续,为了孔圣人的地位啊。”
“是啊衍圣公,孔圣人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徐铎也赶紧附和道。
“一派胡言,我祖宗从来讲的都是君君、臣臣,不会让人打着他的旗号逼宫的!”孔希学却断然道:“除非你们让我祖宗开口同意,否则谁也休想打着他老人家的旗号乱来!”
“这……”众文官无语了,这谁要能让孔圣人开口?那还用抬出他的牌位么?
可就是扶乩请神出马仙,也请不来孔圣人啊。
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嘛,你们又没问过我祖宗怎么想的,怎么就敢说他一定会同意?”衍圣公大声质问道。
“因为我们是为了维护圣人啊……”郑九成道。
“不,你们只是打着我祖宗的幌子,来满足你们的一己私利。”孔希学高声道:“今天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休想抢走我祖宗的牌位!”
他根本不怕这些文官动粗,一来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些儒生不敢动自己一指头。二来,大队带刀舍人就在自己身后的承天门上。
万一场面失控,马上就会冲出来弄这帮文官的……
……
这时,午门响起响鞭声。
看热闹的胡惟庸,方对一众束手无策的文官咳嗽一声道:
“诸位快点,耽误了上朝,可是要吃廷杖的。”
说完,便跟曹国公带着武官先行一步,只留那些文官在风中凌乱。
“怎么办?”众文官望向郑部堂。
“唉……”郑九成看一眼衍圣公,孔希学赶紧把牌位紧紧抱在怀里。
“既然衍圣公不同意,就算了。”他叹口气道:“我们只带亚圣的牌位上朝吧。”
“唉,只能如此了……”文官们认命的点点头,总不能真从衍圣公怀里硬夺取孔夫子牌位吧?
那也太抽象了,不止要在当世贻笑,绝对会遗臭万年的……
文官们只好抬着亚圣的牌位,越过衍圣公,继续向承天门前行。
孔希学紧紧抱着祖宗的牌位,闭眼不看那些文官或是失望、或是鄙夷、或是愤怒的目光。
直到最后的官员也走过去,外五龙桥上空无一人,他这才松了口气。
……
奉天门城楼上,数百名带刀舍人手持皮鞭木棍,只待燕王殿下一声令下,就要冲下去拿人了。
看着文官们居然就这样放弃了,只抬着孟子的牌位进了脚下的城门洞,老四失望的叹气道:“这帮怂包,怎么不硬抢呢?”
“他们可没那个魄力,对自己的羽毛都爱惜着呢。”老六居然也陪在一旁,打个哈欠道:“我就说吧,老头子贼着呢,根本用不着咱们瞎掺合。”
“哎,不能大意。”老四却摇头道:“就算孔子牌位被拦下来,还有孟子牌位抬进去了啊。”
说着他先绷不住笑道:“父皇怎么不把孟子的后人也找来,这样一人拦一个,多省事儿。”
老六却淡淡一笑道:“四哥,你以为父皇是为了省事儿,才把衍圣公叫回来的么?”
“哦?”老四神情一动,又苦笑道:“这方面俺太外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嗯。”朱桢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直接道:“衍圣公之所以这么配合,除了被父皇捏住了卵蛋之外,还因为他知道,父皇真是要保他祖宗……毕竟孔圣人那套君君臣臣,还不能丢。”
“那你言外之意是,父皇准备借这个机会,把孟子办了?”老四马上就明白了。
“不信咱们看吧。”朱桢自信一笑道。
第七六一章 孟子他有几个师?
身穿大红蟒衣的持鞭太监,弯腰收心,抡圆了长长的皮鞭,猛地挥出啪的一声炸响,响彻整个奉天门广场。
然后是第二鞭,第三鞭……
三声响鞭后,百官在胡惟庸的率领下,向金台帷幄行跪拜大礼。
朱元璋便在太子的陪伴下升座,面无表情的看着台下这群各怀鬼胎的大臣,还有那面分外醒目的亚圣牌位。
待群臣谢恩平身后,不等吴太监说词儿,他便看着郑九成身边的亚圣牌位,冷声问道:“郑部堂的笏板,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回皇上,”郑九成便出班朗声道:“这不是为臣的笏板,而是亚圣的牌位。”
“亚圣的牌位,不在孔庙里摆着,带上殿来做什么?”朱元璋明知故问道。
“回皇上,是为圣教故。”郑九成被衍圣公一搅合,打好的腹稿全都泡了汤,只能重新组织语言道:“当着亚圣的面,请皇上于国子学重立孔庙,命楚王停止对儒家经义的打压,停止对科举的错误改革,取消官制改革!”
“请皇上命楚王,在亚圣面前,道歉!”邓铎等人率众也高声应和道。
然后文官们一起跪在金台前,郑九成和张度高高举起了孟子牌位,皇上不答应,他们就不放下了。
此时朱桢,就站在金台之下,太子身旁。
平时他都偷懒不上朝的,但今天这种百官一起抬着圣人牌位弹劾他的场面,他却决计不会错过的。
“怎么样?”太子轻声问道:“被镇住没有?”
“屁。”朱桢却满不在乎道:“孟子他有几个师?”
“几个师?”太子一愣才明白过来,小声道:“孟子没有军队,但厉害着呢。”
“没事,父皇更厉害。”老六却对朱老板信心十足。“咱爹父可敌国!”
“亚圣,那就还不是圣人,”果然,便听高高在上的洪武皇帝冷声问道:“一个半吊子而已,也配跟咱讨个面子?”
“皇上此言差矣,我儒家向来被称为‘孔孟之道’,孟子是唯一可以与孔圣人相提并论的先贤!”众文官便悲愤道:“天不生孔孟,万古如长夜,皇上也坐不稳江山的!”
“没错,孔孟之道就是大明的根基,皇上切不可自毁长城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宁死也要维护二圣,捍卫道统!”有人带头,便是百犬吠声的场面。
朱元璋一直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表演,直到文官们把话说完,才冷冷一笑道:
“孟子他也就是死的早,倘此老在今日,岂可免咱一刀?”
“……”这句话就像沸汤泼雪,登时就给百官干不会了。啥情况,皇上不光不给孟子面子,还要宰了孟子?
便听朱老板沉声道:“当初读《孟子》,咱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了。总是在讲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就没安好心!”
“他说‘民为贵’是对的,咱也这么看,可他居然说什么‘君为轻’,这不是公然蔑视君父么?咱是天下万民的君父,谁敢说自己的父亲为轻?只有那不忠不孝的孟轲!”
“皇上误会了。”郑九成闻言,赶忙替孟子争辩道:“孟子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君上得民心者得天下!”
“那他后面干嘛要加一句‘君为轻’?”朱元璋怒道:“此老乃惯犯。咱记得,他还说过什么‘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不是在煽动臣子造反么?这跟孔圣人的‘忠君爱国’是一回事儿么?你们儒教的三纲五常去了哪里?你们替他辩护,是跟他也想的一样么?”
说着他对郑九成冷冷一笑道:“咱便视你如草芥了,所以你也要视咱如仇寇么?”
“臣万万不敢……”郑九成心一突突,哪敢点头。这一点头,九族消消乐就要安排上了,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这还不是最让咱受不了的。咱最受不了的是那句‘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朱元璋说着,忍不住重重拍了龙椅扶手,朝着金台下的文官们咆哮道:
“你们抬着孟轲的牌位来,显然是认为咱有大过。是不是这回咱要不听你们的,你们就要把咱废了,换个皇上啊?!”
“臣等不敢……”文官们都吓尿了,他们只是来维护个道统的,咋扯到谋反上了?
“你们不是说,你们儒教被称为孔孟之道么?那你们这些门徒中,可有好汉站出来,说孟子说得对?就是‘君为轻’、就是‘如仇寇’,就是要废了你啊?!”朱老板冰冷的目光扫过众文官,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
“看来还能分清好赖的。”见没人吭声,朱老板才神色稍霁道:
“皇帝管着九州万方,颁布任何一道旨意肯定是有些人受益,另一些人受损。做任何事情,哪怕怀着最好的念头,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肯定会有人骂的。难道那些利益受损的、不满意的,就要视皇帝如仇寇,就要想方设法换一个皇帝么?这不是标准的乱臣贼子么?”
“孟子,不是乱臣贼子……”终于有文官,忍不住鼓起勇气,替孟子说了句话。
“连皇帝他都鼓动推翻,他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朱老板却双目一凛,指着那文官冷声道:
“你替此老辩护,说明你对孟轲的话是认可的,所以你也是潜在的乱臣贼子。”
说着他沉声下令道:“来人呐,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曝尸三日!”
朱老板还不解恨,顿一下,又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再抄他九族,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