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和他是知道的,此人虽不在庙堂,但在江南清望极高。陆家还号称陆逊之后,江东名门之首,江南第一家……总之这样的人活着可能没啥威胁,但死了绝对是个大麻烦。
比死在牢里的叶伯巨还要麻烦。而且叶伯巨之死,就已经让朝野激愤无比,将斗争的矛头对准了藩王。
这节骨眼上,老六又搞出这一出,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这上面的事情,我得问问楚王。”朱标决定先缓一缓,翻看一下万民书,便问陈宁道:“那苦主的状纸呢,为何没有一并呈上?”
“这……”陈宁显然知道太子指的是哪个案子,迟疑一下道:“御史台并未收到,可能是状纸递到府县衙门了。为臣回去就催一下苏松巡按,命他尽快进呈。”
“嗯,有司还要先行查问清楚,要有真凭实据才行。没有证据污蔑一位亲王,是要杀头的。”太子也乐得拖一拖,拖凉了才好处置。
“是……”陈宁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胡惟庸却出列道:“殿下和陈亚台所说的案子,是不是陆仲和自杀一案?”
“是。”太子点点头。
“殿下容禀,此案拖不得啊。”胡惟庸沉声道:“此事苏州全城震动,整个江南已经沸沸扬扬,就连南京城中也议论纷纷……”
“议论什么?”太子板着脸问道。
“都说陆仲和是在镇江腊八宴上受辱,回乡祭祖后,便在正月自杀。”胡惟庸沉声道:“前番因为高启一案,江南百姓就对朝廷颇有怨怼。现在陆仲和案发,百姓更是沸反盈天,安抚人心已是迫在眉睫。不然,江南财赋重地,会有不稳的迹象啊!”
“财赋重地……”太子咬牙哼一声,这四个字是江南最好的护身符,每次父皇要朝他们下手,都会被这四个字挡回来。
“是,国家还在用兵,眼下可能又要打吐蕃了,打仗的钱粮从哪来?只能从江南征,所以江南不能乱啊。”胡惟庸铿锵有力道。
“那依胡相之间,”太子面无表情的盯着胡惟庸道:“该怎么个安抚人心法儿啊?”
“回殿下,依老臣之见,”胡惟庸便自带低音炮道:“首先,天家的尊严不容有失,所以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宜处罚楚王殿下,只请他先闭门读书,待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当然,结果要往最好处争取。不管怎么说,楚王殿下还是个孩子,有心之过也好、无心之失也罢,都不宜苛责。”胡相一副忠君体国的架势道。
“嗯。”太子神色稍霁道:“本宫相信,老六敦厚仁慈,不会干出那种事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他的责任,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教导无方,自会替他一力承担。”
“殿下真是天下最好的大哥啊。”胡惟庸赞叹一声,笑道:“但其实,可以谁也不用承担责任的。”
“怎么讲?”
“据老臣了解到,当初楚王殿下把江南大户,都请去镇江赴腊八宴,是为了市舶司的事情。”胡惟庸便缓缓道:
“好像楚王逼江南大户,签署个什么东西,大户们坚持不受胁迫。殿下为了逼他们就范,便让人将陆仲和架起来,作势要丢进正开的粥锅里。陆仲和最后是被架在锅上,写了那么个保证书。陆家千年世家、清华贵重,他身为家主岂能受此侮辱?最后只能一死洗刷耻辱了。
“老臣以为,皇家不必向百姓直接道歉,只需殿下让楚王静心读书,不在去管什么市舶司,江南百姓就会感受到天家的歉意。若是还有哓哓不饶者,老臣自会让他们闭嘴的。
“至于楚王殿下,肯定会觉得扫面子。但少年心性,最没长性,应该发个几天脾气就过去了。”说完胡惟庸拱拱手后道:“殿下,老臣话说完了。”
“好,本宫都记下了。”太子点点头道:“晚上我跟楚王聊聊。”
“殿下英明。”胡惟庸退回班首。
吴公公登了一下,见没人再奏事,便便拖长声调。“退朝……”
“臣等告退。”因为这里是太子的办公场所,所以大臣磕头之后,不是恭送太子,而是自己告辞。
朱标微微颔首,目送着胡惟庸率众文武鱼贯除了文华殿,方微不可查的啐了口:
“老臣,五十不到……”
吴公公自然全当没听见。然后又听太子吩咐道:“把楚王请来……算了,还是我去接他放学吧。”
第三六九章 假戏真做
一众大臣走出文华殿。
“陈亚台,请留步。”胡惟庸叫住了陈宁,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道:“陆仲和那个案子,事关皇室名誉,你要盯紧了。”
“是,胡相。”陈宁点头应下,放慢了脚步。
李文忠等人则识趣的加快了脚步,与二人拉开了距离。
“怎么样?”胡惟庸轻捋着长须问道。
“四两拨千斤。”陈宁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高,实在是高。”
“说白了,皇上并不在乎市舶司。”胡惟庸淡淡道:“若是皇上在意市舶司,那才麻烦了呢。光楚王个毛孩子在意,有个屁用?”
“是,胡相高见。”陈宁微微颔首道:“那来日早朝,还继续鸣冤么……”
“为什么不呢?都准备好了。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胡惟庸道:“让皇上给老六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不是很好么?”
顿一下,胡惟庸又笑道:“还能给他那些兄弟,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等他们就藩后,再想标新立异时,回忆起老六的遭遇,也能老实点儿。”
“呵呵,那就按计划行事。”陈宁轻轻点头。
“对了,”眼看要走到宫门前了,胡惟庸有轻声问道:“那陆仲和现在,到底死没死?”
“没死成,说是上吊救回来了。后来又投井、跳湖、自刭……但家里人看的紧,都没死成。现在是寸步不敢离人。”陈宁答道。
“我看他不是真想死吧?”胡惟庸目光一沉道:“真想死还有死不了的?”
“有可能。”陈宁讪讪一笑道:“反正效果也达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放屁。”胡惟庸却骂一声道:“死生大事,岂能儿戏?这些江南大户,就是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根本成不了大事!”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陈宁道:“那陆仲和要是后来又活了,我们岂不成了欺君之罪?!”
“还真是。”陈宁额头见汗道:“那咱们怎么办?”
“你怎么跟太子说的,万言书上又是怎么说的?”胡惟庸反问道。
“说陆仲和死了……”陈宁咽口唾沫道。
“陈亚台,你也不想欺君吧?”胡惟庸冷酷一笑。
“胡相的意思是,帮姓陆的一把?”陈宁恍然道:“确实,气氛都到这份上了,不死不合适。他真死了,不就没人欺君了么?”
“一定要快。”胡惟庸沉声道:“弄不好今晚,皇上就会让刘英,派人去苏州了解情况。”
“明白。”陈宁点点头道:“我这就派八百里加急!”
说着头也不回的快步去了。
……
胡惟庸也背着手,用标准的官步,丈量着紫禁城的地砖。
他走到东华门前,已是晚霞满天。便见个庞大的少年,骑在一头庞大的熊猫背上,一摇一晃走在回宫的道路上。人畜体型颇类,一看就是一家子的。
话说让老六养了一年,太极这货又大了一圈,驮着他毫不费力。所以老六现在是一三五开‘林宝坚尼’出门,二四六开‘吉利熊猫’出门。
“我艹,这骑了个啥?”胡惟庸虽然听说楚王殿下养了个四川来的猫熊,亲眼看到时,还是蛮震撼的。
“大熊猫,没见过?”楚王殿下耳朵尖,一副‘你才进城?’的表情道:“就这点儿村长见识,怎么当得好丞相?”
“拜见楚王殿下。”胡惟庸苦笑着行礼道:“老臣只是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骑。”
“‘虎背熊腰’总听说过吧?当年蚩尤就是骑着这玩意儿,与皇帝逐鹿天下的!”朱桢很自豪的拍了拍太极的脑袋,太极便配合着嗷的一声!
成年大熊猫虽然看着萌萌哒,但张开老大的血盆大口,发起威来还是很恐怖的。
骇得胡惟庸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然后,太极便得了根胡萝卜……美美的吃起来,憨态复萌。
“走啦。”老六便拍了拍太极的大肥屁股,一摇一晃进宫去了。
胡惟庸赶紧闪到一边,欠身恭送。
跟胡惟庸错身时,楚王忽然开口道:“对了胡相,江西布政司右参政刘琏是我师兄。”
说着痞里痞气的指了指自己道:“本王罩的。懂吗?”
“明白。”胡惟庸点点头,心说这小子真是皇子中第一狂妄啊。“殿下放心吧,本相知道该怎么做。”
就冲你这句话,也得让刘大公子好好吃点苦头再回来……
“好,多多关照了。”楚王满意的点点头道:“反正我师兄少了一根汗毛,本王一定把你所有毛都拔光,我说到做到。”
“……”听到周围官兵吃吃的笑声,胡惟庸脸上一阵阵发烧。他有点理解那陆仲和,为啥要自杀了。这小子太不把人当人了……
……
“我有一头大熊猫,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
楚王骑在太极背上,正心情舒畅的哼着小曲,忽听一旁汪妈小声道:
“太子殿下,来者不善。”
老六赶紧睁开眼,果然见大哥从文华门出来。
此时,文华门前,左右两棵海棠树,花已极盛。一阵春风吹过,落英缤纷。配上夕阳的余晖,便是一副绝美的光影,愈发映衬的太子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就是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哎呀,这是谁家大哥,长得这么英俊?”老六赶紧从太极背上溜下来,满脸甜笑的迎上去。“莫不是东海龙王的大太子?”
“你少来。”老大本来绷着脸,准备先训他一顿,但看到这憨厚可爱的小子,登时就没了火气,伸手弹他个脑崩儿。“不准躲。”
“哦,”老六只好老老实实吃了一记。“哎呦……”
“你说你整天骑个这玩意儿,到底成何体统?”太子训道:“还不如骑那个牛呢。”
“我也没法子呀,谁让父皇不让我们骑马呢?”老六先叫苦,再表态道:“但大哥觉着不妥,明天开始,我就不骑了。我步行!”
“你爱骑骑。”太子却没好气道:“这回跟我这表态也没用。你闯大祸了,知道吗?”
“不能够啊?”老六屈指算道:“揍老七是上个月的事儿,把刘璃带出去逛街,也不算啥大事儿吧……”
“好家伙,还有这么多事儿?”太子鼻子都气歪了。“你,你怎么跟刘先生学的,一点都不老实了?!”
第三七零章 我太难了
文华殿前。
太子让人将那份万民书,拿给楚王看。
老六看完也是有些吃不消。“我说他们这阵子,怎么这么老实?一点绊子没下,就让市舶船队顺利出发。原来是铆足了劲儿,跟我这儿憋大招呢。”
“别的都好说,关键是那陆仲和自杀一事,影响太坏了。”太子见他没跳脚,就知道这事儿没跑了。他叹气道:“你才多大啊,就要背上个‘性情凶暴’的骂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