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把分封海外的好处,一二三摆给大哥听。内容跟他在淇县时,跟哥几个说的大差不差。
只是省略掉了什么‘在内而亡、在外而安’,什么天高皇帝远的独立王国之类,会惹大哥生气的话。
但相信以大哥的智慧,肯定能看明白他们图的是什么。
“大哥,我们手足兄弟一起长大,情比金坚,自然不会有猜忌。”然后朱桢接着道:“可是我们保证不了,下一代,下下代怎么想啊!”
“雄英不会的。”朱标信心十足道:“那孩子厚道。”
“可万一……”朱桢咽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我们的儿子不厚道呢?要是哪一房出个野心家怎么办?与其到时候骨肉相残,倒不如直接把我们封到海外。那样后代再狂妄,也知道隔山限海,以僻远之一隅,定然无法与中国抗衡,反而会安心为朝廷镇守藩国,为华夏开疆拓土。”
“是啊大哥,若到时朝廷有事,皇帝相召,我们的子孙带兵回朝勤王,一样可以保证皇权永不旁落。”老三也附和道:
“但他们的根基又不在神州,事毕只能回国,所以也不用担心鸠占鹊巢。大哥,这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啊。”
“你们太多虑了。”太子还是摇头道:“你们本来就是镇守边塞、开疆拓土的塞王,封地已经够远的了。”
“西安是华夏神都,太原也号称九朝古都,北平是元大都……”老三苦笑道:“更别说苏州、武昌这两个敏感之地了。”
苏州,是张士诚的都城;武昌,是陈友谅的都城……
“大哥,我们现在被称为塞王,只是因为大明版图至今还未恢复到汉唐旧貌,待到日后彻底消灭北元,国家进入盛世,这些重镇就会重新兴盛起来的。到时,朝野就又是另一番判断了。”老四人间清醒道:
“大哥,我们现在说的不是感情,而是日后的大计!臣弟以为,与其到时候考验人性,把希望寄托在感情上,不如不给后代考验人性的机会,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大哥……”
“古人云,‘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以大哥的智慧,定知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要远胜过着火后焦头烂额的救火啊!”老三也苦劝道。
“俺,俺也一样……”老二憋出一句。然后哥几个都陪着老六跪在老大面前。“大哥明鉴啊!”
“你们……”朱标一时间心如刀割,不由潸然泪下。
他饱读史书,对各朝政治得失了若指掌,焉能不知父皇分封藩王,隐患极大。未来的皇帝不削藩,怕是寝食难安。削藩,又有可能引发七王之乱那样的骨肉相残。
叶伯巨一个教书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堂堂太子又岂会瞧不出来?只是他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只要自己在,老朱家就没人敢有二心。
自己今年才二十二,怎么也还有四五十年吧?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自己慢慢把这个难题,妥善解决掉了。
退一万步说,到时要真是办法用尽,都没法妥善解决。自己大不了把弟弟们都招进京来,让他们跟自己一起享受夕阳红便是,就不信哪个兔崽子敢不应招。
所以他之前,并没有特别焦虑这件事。不然怎么能号称史上最稳太子?
但弟弟们今日的这番话,还是触动到了他——尤其是老四那句‘与其到时考验人性,把希望寄托在感情上,不如不给后代考验人性的机会’,让他没法不同意。
因为这话里隐含着一种极端的假设——万一自己这个太子,早薨了呢?
自己想让老六给雄英压阵,要是万一老六也早薨了呢?
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造化弄人,有时候就是祸不单行。所以,还是妥善的制度更可靠……
至于弟弟们,之所以一起想要分封海外,忧谗畏讥恐怕还在其次。
更重要的是,高丽之行,让这几个小子开了眼界,见识到了另一种藩王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有自己的追求,也实属正常……
第三六五章 太子监国
藩王封地确实是个大问题,别忘了,现在还有小半皇子没封王呢。而且看朱老板这龙精虎猛的架势,恐怕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呢。
到时候二三十个皇子,不可能都封到边塞去吧?再加上朱标的儿子们,雄英的儿子们,这么多藩王日后往哪里封,肯定是个棘手的大问题!
现在弟弟们却主动为大哥分忧解难,要求分封海外。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儿子们,不跟长子争家产,自己出门闯荡,给家里去挣更大的家业啊。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古天家兄弟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手足相残,搞的腥风血雨的悲剧罄竹难书。
自己的弟弟们,却懂事儿的让人心疼啊……
……
朱标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这帮小子,眼圈泛红道:“大哥知道,你们是怕大哥将来为难。你们有这份心,大哥再难都不会觉着难的。”
“大哥,我们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哥几个为了帮太子减轻心理负担,插科打诨笑道:
“我们也想像周朝的诸侯那样,为国家开疆拓土、用夏变夷,这样才不枉一生啊。”
“就是,当诸侯王可比藩王爽多了,大哥爱我们就把我们封去海外吧。”
“将来我们的子孙,也继续为大明开疆拓土,要让日月所照,皆为汉土;车船所至,俱是华夏!”这话老六说的。
“说的好——日月所照,皆为汉土;车船所至,俱是华夏!”四哥闻言大为激动,连声击节叫好。“我六弟真是豪气干云,这才是大丈夫的志向啊!”
“这是出自建武二十八年,班彪上书刘秀的话。”老三不显摆那点儿墨水就难受。
“现在说这事儿还太远,大明还未山河一统,遑论开疆拓土?”太子便对哥几个道:“你们先按照父皇的安排,踏踏实实去做。如果将来……我是说如果,真有机会让你们去当诸侯王的话,若你们还没改主意的话,可以从长计议。”
“是是,肯定先了却君王天下事。”哥几个点头如捣蒜道:“一切都等灭了鞑子再说。”
“我们现在跟大哥说,也是为了让大哥把心放在肚子里么,不要徒增烦恼。”老大的头号舔狗老三如是道。
“打鞑子我就不掺合了,臣弟专心搞市舶司,早点赚到钱,给哥哥们摸清海外的情况是正办的。”老六笑嘻嘻道。
“你小子,还真是能折腾。”太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给他整理下衣领道:“不管怎么说,市舶司既然重开了,就一定要搞好!”
“是,大哥!”庞大少年干劲十足。
……
回去的路上,太子嘴角不禁挂起一抹笑,直到父皇召见时,还没有消失。
“怎么心情这么好啊?”武英殿中,朱老板回来后都批了半天奏章了。他摘下花镜看着心情愉快的太子。
“身为大哥最幸福的,就是有一群懂事的好弟弟。”太子开心笑道。
“他们懂事?懂个屁。”朱元璋哼一声,是不认可的。“整天要气死老子!”
老大便对父皇说了,他们几个想要分封海外的事情。
朱老板闻言一阵吃味道:“他们怎么不跟我说呢?”
“可能是怕父皇生气吧。”太子道。
“我生什么气?小子们这么懂事,咱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呢。”朱元璋十分欣慰道:“老大,你没白疼他们啊。咱朱元璋的儿子,就该有这份气魄!整天盯着自己老子的家业有什么出息?自己出去闯出一片天,才叫男子汉!”
“是啊。”朱标点头道:“叶伯巨也好,还有朝野那些议者也罢,都小瞧了咱们家的男子汉!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燕雀安知鸿鹄志啊!”
“不过这件事,切莫声张。”朱元璋叮嘱他道:“也告诉他们几个,一旦外传,这事儿就甭再想了。”
“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肯定不能乱讲。”太子深以为然道:“说不定海外根本不适合分封,要是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不就坐蜡了?”
“嗯,就是这个意思,等时机成熟了再说。现在,他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去就藩,实现兵权的顺利过度。”朱元璋沉声道:“这是国家大计,不容有失。”
“是。”太子点头道:“儿臣说给父皇,只是让父皇知道,弟弟们是有志气的,没有别的意思。”
“咱知道,老大你不会亏了弟弟的。”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顿一下又沉声道:
“对了老大,赶明儿起,咱准备让你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啊?”太子吃了一惊。
“啊什么啊?”朱元璋扶着桌子起身,满目期许的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太子道:
“你二十二了,年纪已长,跟在咱身边听政也有五年了,是时候替老父亲分担分担了。你回来之前,咱就已经给中书省下旨,令今后一切政事并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说着他吩咐道:“咱命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每日过午到你文华殿朝觐。你便每日和群臣见面,听断和批阅各衙门报告,学习办事。小事你定即可,大事儿,或者吃不准的事情,拿到次日朝会上禀报。怎么样,有信心么?”
“父皇,儿臣没有。”太子实诚道。
“怕个屁!要是你老子明天噶了,你还不当这个皇帝了?”朱元璋白他一眼。
“爹,你瞎说什么?”太子郁闷道。
“就是让你练习怎么当皇帝的,怕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反正后头还有爹给你把关呢,有什么怕的?”
“唉,好吧。”太子只好应下。
“不用担心,你只要记住四个原则——一是仁,能仁才不会失于疏暴;二是明,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三是勤,只有勤勤恳恳,才不会溺于安逸;四是断,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就不会荒腔走板。”朱元璋满是期许的拍着太子的肩膀道:
“你老子自打当皇帝以来,从没偷过一天懒。一切事务,惟恐处理得有毫发不当,有负上天付托。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才得安息,这是你天天看见的。你能够学我,照着办,才能保得住天下。”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重重点头,背上了万钧重担。
“定以父皇为榜样,以苍生为己任!”
“哈哈好,放心吧,你一定会是一代明君的。”朱元璋高兴大笑道:“咱开创大明,你缔造盛世!多是一件美事啊!”
第三六六章 胡相高见
中书省,正堂内,胡惟庸正与新任的户部尚书沈立本议事。
“胡相,江西布政使司禀报,诚意伯的公子在那边轰轰烈烈搞清丈,弄的是鸡飞狗跳,民不聊生,再由着他折腾下去,怕是春耕都要耽误了。”沈立本一脸忧虑道。
“刘琏那是带着尚方宝剑下去的,动静大点儿,实属正常。”胡惟庸淡淡道:“皇上在江西试点黄册,是要在全国推广的,不容有失啊。”
“那岂不是家家户户的老底,都要露给皇上看了?”沈立本很是不安,他原先是个穷书生,出仕十年,靠‘个人奋斗’好容易攒下了点儿家底,可不能让皇上知道。
“看来老沈你田产不少啊?”胡惟庸揶揄道。
“不多不多。只够剥皮揎草一百回而已。”沈立本苦笑道。
“那你他娘的,还真是个清官咧!”胡惟庸放声大笑起来。
“下官也就是个中等人家。”沈立本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家有千顷良田罢了……
“连你这样的中等人家,都这么焦虑。”胡惟庸笑笑道:“看来,皇上清丈,又要引得天下不安了。”
“不得人心啊。”沈立本叹气道:“胡相,恁得劝劝皇上啊。”
“怎么劝?皇上只是在江西试点而已。结果还没出来呢,本相就急不可耐唱反调?”胡惟庸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道:“我那不是找骂么?”
“也是。”沈立本点点头,忽然明白过来,抬头望向胡惟庸,压低声音道:“胡相的意思是……只要江西试点失败了,恁就能劝住皇上?”
“我可没这么说啊。”胡惟庸翻翻白眼道:“你自己爱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儿,反正本相是不会认的。”
“明白明白。”沈立本重重点头,喜不自胜的起身道:“下官知道怎么跟江西回话了。但他们怎么干,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跟中书无关,当然也跟户部无关。”
“唔。”胡惟庸这才点点头道:“让他们别太过分,当心打了小的,惹出老的。”
“明白,恁放心吧。”沈立本点头不迭。
这时,门外舍人禀报说,御史大夫陈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