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户曹面对云初没完没了的工作安排,不但不发愁,反而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县尉开始安排公务了,这就说明,笼罩在万年县所有人脑袋上巨石消失了。
县尉新官上任以来的第一把火,算是已经烧完了,相信每一个人,都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
回到六曹公廨的吴户曹,将怀里抱着的文牍重重地丢在一张矮几上,然后瞅着在座的诸位笑道:“县尉安排公务了,文牍都在这里,该是谁的,谁就拿走。”
众人听闻吴户曹这么说,齐齐地抬头瞅着他。
吴户曹抹一把眼泪重重地点点头道:“就是大家想得那样,尘埃落定了。”
随着吴户曹带着哭腔的声音落下,六曹公廨之中就不断地有压抑至极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距离县衙仅仅两百步的荷花池,原本是诸位同僚们饮酒,休闲之所,如今,那里只有蚊蝇,以及两具腐烂的尸体……
“好好干活啊。
平日里那些该收的,不该收的东西我们就不要收,该拿的,不该拿的钱,我们就不要拿了。
诸位兄台,平日里都是亲亲的好兄弟,小弟实在是不想再看到哪位兄台的尸体,被人家挂在荷花池上被蛆虫啃。”
第三十五章 做事不美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在文德皇后七月十八忌辰之时,来过晋昌坊的皇帝,准备再次临幸晋昌坊。
八月十三日,晋昌坊已经关闭了坊市,开始大举整顿内务,准备迎接皇帝,跟武昭仪的到来。
“这块砖松动了,撬起来铺沙,铺垫稳当,可不敢把陛下绊倒了……”
“还有这棵竹子,长得七扭八歪的有碍观瞻,哪个混账东西还在上面刻下了骂人的话?砍掉,砍掉。”
“幺娘,你一定要记住,陛下来的那一天,你一定要从这片竹林里穿过,记住,一定要把竹篮上的盖布掀开一点,陛下不问,你就不要回头。
记住啊,要穿那件水红色襦裙。”
“胡老七,你老子娘上了年纪,记不住事情了,你要帮他们记住,陛下来的那一天,他们老两口白胡子白头发的长得喜庆,一定要站在自家门口,等陛下路过的时候朝陛下施礼。
贵人们就爱看这一套,记得死死得,两个老人家出现的时候,一定要干干净净的,头一天可以去二牛的澡堂子里好好地搓搓,弄干净啊。”
现如今,坊市子里的事情不用云初多操心,整整三年下来,他终于把刘义这个木头疙瘩硬是给培育出来了。
晋昌坊的商业归崔氏管辖,民生则归属刘义管辖,两个人一个小气,一个贪婪,反而将本身就很繁荣的晋昌坊弄得蒸蒸日上。
从水渠里捞出一片树叶,丢进专门装垃圾的木箱子,刘义就打算把晋昌坊整个走一遍。
虽然不知道陛下会走那条路,不过,准备工作是要做好,做全面的。
鸿胪寺的官员两天前就说过了,陛下要来参观大食堂,所以,即便是没有客人,在陛下要来的时候,大食堂里的厨子们还是要把刚刚做好的所有美食都端上来,给皇帝跟贵人们看。
今日的长安死热死热,连一丝风都没有,刘义瞅着不动弹的风车,就立刻决定派人把牛拴上,没有风,就让牛转着圈子拉底下的石磨磨豆子,顺便让风车也转起来。
看着大慈恩寺荷花池里睡莲正在阳光下盛开着,刘义再看看晋昌坊被密密匝匝的荷叶铺满的莲花池就恨得牙齿痒痒。
大慈恩寺的睡莲如同上元日放在水上的花灯水中漂浮,夺目、芬芳的花朵各自在修长的花茎顶端开放,浮着或略挺出水面。
它们的花形类似荷花,由一轮轮花瓣排列而成,从外到内渐渐缩小,到中央时就变成许多纤细的黄色雄蕊。
人家的花朵颜色不仅仅有白色和粉红色,还有蓝色、黄色、红色以及之间的过渡色,色彩缤纷的让人喜不自胜,看着就有佛缘。
晋昌坊的荷花,就只有荷花,还是那种挺着一个粗壮带刺的杆子将花朵送的老高的那种莲花。
如今,秋风渐起的时候,荷花早就开残了,只剩下不多的几株发育比较晚的荷花,还在坚持开放,就这,也坚持不了一天了,毕竟,花瓣都掉了好几片。
县尉一直说,晋昌坊人虽然已经变得富裕了,可就是个人形象素质没有跟上来。
跟人家大慈恩寺一比,那一方面都不成,还处处透着一股子穷酸气。
大慈恩寺的人很缺德,还用围栏把睡莲圈起来,不让晋昌坊的人过去挖。
刘义抓着栏杆多看了几眼睡莲,就有一个小沙弥匆匆跑过来盯着他,这些睡莲可是一个天竺高僧特意从天竺带过来的宝物,可不能让晋昌坊的贼人给偷了。
刘义从怀里摸出自己吃了一小半的肉饼递给小和尚道:“小师傅用过膳了吗。”
小沙弥鄙夷的看着刘义道:“我不要你吃剩下的肉饼,师傅说了,佛莲不给外人。”
刘义笑吟吟的等小沙弥靠近了,就一把抓住人家的僧衣,不由分说的将肉饼塞进小和尚的嘴里威胁道:“你师父是戒律僧,不吃肉,现在,你吃肉了,就当不成小和尚了。”
小沙弥的眼睛里立刻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努力的挣脱刘义的束缚,当下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开始不断地念“阿弥陀佛”,忏悔自己的罪过。
刘义再一次隔着栏杆,一边吃着自己的肉饼,一边低声道:“小和尚,你看这四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如果给我挖几棵佛莲,我保证不跟大和尚说你吃肉的事情,以后想吃肉了,我偷偷给你。”
小和尚想要捂住耳朵,不过,他还是坚定地双手合十,跪在那里继续忏悔。
刘义把最后一口肉饼吃完,继续对小和尚道:“我现在就去告诉知客僧,说你吃肉了,还是抢我的肉饼吃。”
小沙弥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眼泪更多了。
刘义就小声道:“要不,你给我一段佛莲的莲藕?”
小沙弥低声道:“佛莲不长莲藕,只有莲子。”
“莲子?”刘义伸长脖子瞅瞅佛莲池子,没看到莲蓬。
“莲子在水里,不在水面上。”
“那么,你就给我一些莲子,我就不说你抢我肉饼吃的事情,并且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小沙弥明显想要大哭,他还是坚强的忍住了,撩起袍子趴在佛莲池子边上,从水里摸出几个圆疙瘩,丢给了刘义,然后,就放声大哭。
刘义喜气洋洋的把玩一阵佛莲种球,这样的好东西,娜哈小娘子一定非常的喜欢,可以先弄一个荷花缸,把这东西种上,送给娜哈,等待来年再结了种子,就把晋昌坊莲花池子里的那些贱货全部替换掉。
这样,县尉就不会再笑话晋昌坊没气质了。
裴行俭燥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坐在软榻上的苏定方却摇着一柄蒲扇,显得悠然自在。
“恩师,云初这样肆意妄为真的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吗?”
苏定方笑道:“他哪里做错了,或者你来告诉我,他那里逾越了?”
裴行俭皱眉道:“杖毙捕头,开革捕快,衙役,逼死屯监,胥吏,还悬尸示威,每一样都不是君子所为。”
苏定方看着焦躁的爱徒道:“捕头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本该杀之,捕快,衙役们狼狈为奸,欺压良民百姓,被开革出门,乃是他这个县尉的权力,了不起,就是一次开革的人多了一些,可是呢,这依旧是人家的职权范围内的事情。
搜检钱库,粮库,督查民生诸事,哪一样不是人家这个县尉的职责?
死掉的人,私吞了万年县的钱粮,侵占了府兵们的利益,就算不上吊,也是死路一条。
守约啊,这些道理你不是不知道,你在恨自己当初入主长安县的为何不用这样的手段是吗?”
裴行俭低头道:“我当时不是没有想过。”
苏定方摇摇头道:“你担心自己的名声,担心自己被人扣上一顶酷吏的帽子是吗?
其实,你现在去做这些事也不算晚,你却担心别人说你在拾人牙慧是吗?”
裴行俭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垂下头道:“我真的不如云初啊。”
苏定方大笑道:“你强过云初甚多。”
裴行俭苦笑道:“恩师,这是在指责弟子呢。”
苏定方摇头道:“为师说的都是实话,英公与我都在等待云初翻船的那一天。”
“翻船?他现在每一步都走的很有跟脚,堪称步步为营,翻船的可能性太低了。”
苏定方嘿嘿笑道:“说说看,你为何会觉得云初的行为非君子行径?”
裴行俭道:“他过于讲求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他省略事态发展的中间关节。行事不美!”
苏定方大笑道:“没错,就是不美这两个字,这个不美,不仅仅是你这样看,英公,我,就连梁建方这个老匹夫也觉得不美。
现在,把话说回来了,为何少了中间关节,就不美呢?什么人做事才会给你这种感觉呢?”
“弟子认为的不美之处在于云初办事不顺畅,太过讲求实效,上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人是商鞅。
最后,明明商鞅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按照秦国律法进行的,但是,最终,被五马分尸的人是商鞅。
他让秦国由弱变强,让秦国夺下了魏国肥沃的田地,为始皇帝一统六合奠定了强秦基础。
一个人,让整个秦国受益,最终只伤害了他自己,恩师,难道您认为商君便是云初的前车之鉴吗?”
苏定方摇摇头道:“云初是一个比商君更具有智慧地人,也是一个比商君圆滑的多的人。
他在万年县大刀阔斧的清理那些无用之人,并非是他不懂如何缓慢行事,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我们这些老人能容忍他到什么程度而已。
当他发现,没有探测到我们对他的态度底线,你看他,立刻就放弃了霸道的行事作风。
如果老夫没有看错的话,接下来,整个万年县的胥吏们都会喜欢上他。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才能在不损公肥私的情况下达到这一点,老夫还是坚持认为,他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万年县统合成铁板一块。”
裴行俭长叹一声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啊……”
第三十六章 女人的不同之处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得不承认,苏东坡在这首《定风波》里,用寥寥几句话,就把一个让人间所有人喜爱的女子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这首词里面,真正让人羡慕的不是那个女子,而应该是拥有那个女子的男人。
云初知道自己命不好,不可能拥有那样的一个女人,所以,他在这方面很容易满足,有虞修容这样一个老婆,他真的已经很满意了。
就是娜哈这个时候把脑袋顶在他怀里哇哇的哭。
娜哈是一个非常讨厌哭泣的孩子,唯独在云初面前,她还是喜欢用哭这个方式来表达自己受到了羞辱,需要兄长出面挽回颜面。
云初把娜哈从怀里拽出来,瞅着她哭得没样子的小脸道:“你因为不会作关于月亮的诗,就被修容,公孙跟崔婆婆给撵出来了?”
娜哈瘪着嘴巴委屈地点点头。
云初想了一下道:“你不会作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会感到委屈呢?”
“啊?会作诗的人有酒喝?你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你说,她们喝的是一种红红的,香香的,甜甜的水,你也想喝,她们不给?
所以,你也要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