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司其位,趁着呜呜连云的号角声中,维持着阵型飞速后撤,不同战阵之间互相勾连,极为严密,宛如蛰伏的游龙,穿行于刀锋乍现的暗夜间。
这本是一场极为有序的撤退——
然而,在自然的无穷伟力面前,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如此微弱而渺小。
又一波巨浪狂卷轰击过堤岸,平虏军原本齐整的阵型立刻被冲散,潮水将战士们裹挟着抛起,在浪花中沉沉浮浮,各自挣扎。
水雾浸染了远望的视线,皆成了一片白茫茫。
波浪冲刷过来,如同一道道利剑,将平虏军的六部各自隔断,无法再形成一个完整的军阵。
临安城中的义军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
原本,义军们经过一夜厮杀血战,折损无数,已经控制住了城门。
正准备开门迎接平虏军,来一场内外交攻,扫平张珪。
然而此刻,江潮来势汹汹,自天边而至,盘旋着呼啸着仿佛要毁去所有的一切。
城头呼应的义军霎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继续开城,与平虏军汇合,江水势必会倒灌入城,滔滔席卷,引发浩劫。
无数的民居将会被冲垮,无数的百姓将因此而罹难。
临安城墙经过南宋多代皇帝累年经营,十分坚固,加之地势较高,若是就此关上城门,完全可以挡住潮水。
但这一次战斗,将断然再没有胜利的可能,并且,这或许也是大宋最后一次起义复兴的机会。
就在城内人心浮动焦灼的一刻,张珪意识到,自己翻盘的机会到了。
他用兵一向敢于冒险,早就派大部队出城,对平虏军四方形成围困之势,想要一举剿杀。
这才导致城中防务空虚,被内部义军钻了空子。
不过,现在嘛……
张珪一骑绝尘,领着千余亲兵,冲锋杀回了城垣之上,打了义士们一个措手不及。
“放箭!”
元兵都擅长弓马,刹那之间,箭镞在风中狂舞如雨,锐利地布满天空,声势之浩大无匹,几乎要刺破远处的海潮。
张珪披风席卷,站在女墙内侧,利落地拈弓搭箭,一连三箭,径直毙命了三个义军小头目。
元军士气大振,最终夺回了城门的控制权。
张珪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江岸的狂涛翻卷,微微沉吟。
江潮如此密集,用火器难以远程瞄准,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反而会不分敌我地造成惨烈打击。
那就只能,亲身上阵厮杀了。
下属早已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要让刀头饮血:“将军请传令开城门,我们一齐杀出去!”
“不可”,张珪断然道,“城门一开,临安百姓绝无生理,这些都是我要保护的子民——”
但他也不能就在这个地方干等着,坐视文天祥等人从容退兵。
张珪目光一扫,见城头尸横遍地,满是义军们倒下的躯体,忽而灵机一动:“把他们都丢下去,堆出一条路来!”
元兵得令,纷纷开始抛尸,集中在一处,不多时就堆叠成了高高一座小山,正好与城头平齐。
“都随我杀!”
张珪倒挂绳索,从城头踩着尸山一荡而下,厉声道:“一举剿灭叛军,就在今日!”
骏马在身后追随,一跃疾驰而下。
张珪全身浴血,落到地面,翻身上马,如一道锐利的惊电般飞快地冲到了临安城外,快得只见残影。
元兵们有样学样,紧随其后。
大潮向着临安城的方向动荡,许多平虏军的人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踉跄裹挟到了正在冲锋的元军面前,未有反抗之机,就被轻而易举地斩杀。
即便在潮水中暂时稳定下来的,也已经被彻底冲散,分割成一段一段,狂涛奔流成天堑,仿佛不可逾越。
出城疾驰的元军趁机一重重包围了他们,无论如何左支右绌,都难以冲出。
于谦本拟率军同张千载部汇合,这时见此情形,根本找不到张千载在何处,只能自行留下,选择断后。
“先生快走!”
他拔剑唰唰解决掉了过来的几个敌人,一回头,却发现文天祥不见了。
于谦:?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开始四处寻找,但紧急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反而自己也被巨浪拍到一边,与麾下众人失散。
四望皆是银涛滚滚,深波吞日,半个熟悉的人影也瞧不见,唯有血色在水流中不住地蔓延。
他一低头,忽见平虏军的大旗已经在浪花的冲刷下,轰然倒下,一路随波逐流地漂浮向远方。
年少时在钱塘观潮,曾见过站在潮头、手持红旗的弄潮儿。
于谦心中一动,捡起了那支旗帜,擎在手中,高高举起,一步迈出,立在了风口浪尖。
虽然他找不到先生,但先生可以来找他。
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先生就能一眼看到他了。
他要告诉所有人,平虏军的旗帜没有倒下,一切希望都还在!
果然,平虏军众部远远地找到了旗帜,在苦战中,都是精神一振,竭尽所能向着于谦这个方向聚拢而来。
于谦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自然也吸引了元军最多的火力。
“都给我上,斩了他!”
有人在大声怒喝。
但于谦正衣衫猎猎,立在最为凶险的大浪之巅,四面皆是水墙翻涌,纵横奔走若云雷,落在他肩头泠泠迸溅如碎玉。
不谙水性的北地元兵们冲锋了几次,都被巨浪狠狠拍打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折腾得七荤八素,元兵们转头再看独立潮头,一力擎旗的于谦,眼中已经充满了敬畏之色,如见天人下凡。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让主帅张珪上前来。
张珪沉默着,拉开弓弦,一下对准了于谦。
于谦感觉到一股杀意将他锁定,在一片雪浪汹涌中,回首看去,手中仍旧高举着旗帜。
“是你。”
两年多不见,张珪宛如脱胎换骨,眉目间欢快稚气尽去,只有一片寒凉曲折,如夜幕下幽幽泛着银泽的深海。
二人遥遥相对,在这一刻彼此对峙,目光交错如刀。
在这种亘古的沉寂中,风涛席卷,张珪忽而开口:“你知道我的老师是怎么死的吗?”
于谦没想到他一上来忽而问起这个,怔了一下:“怎么死的?“
张珪冷冷地看着他:“是因为变法!”
“那天与你从白鹭洲回来,我心中困惑难解,就去问老师变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不该变法。他很担心我变法不得善终,但他从来不阻止我做任何事,所以就说要把一切都教给我。”
“后来,我父亲去世,他更加担忧,生怕我以后入朝孤立无援,又什么都不懂,被人欺负,就不断地写书,把他认为一切未来可能用上的都写在里面,留给了我。”
“短短数月的时间,他一个重病之人,居然为我写了数十卷,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为此苦心劳神,最后就……”
说到这里,少年蓦地抿紧了唇。
于谦寂然了许久:“我对此问心有愧。”
“你问心有愧?”
张珪神色苍凉,蓦地抬头大笑:“我不关心你之前究竟谋划了什么,又是怎么说服老师的,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可,你的老师是老师,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么?我长这么大,就只遇见过这一个毫无保留对我好的人,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手中的弓弦在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射出这一支长箭。
于谦默然无言。
张珪过了一会,又冷笑一声:“我倒是要谢谢你,我还没有做好开展变法举世皆敌的准备,就已经失去了老师和父亲,成了余生毫无牵绊的一介孤臣。”
“变法?当然要变,等平定了你们平虏军的动乱,我就正式进入朝堂。”
“那时你在白鹭洲问我,舍一人而平天下,可乎?”
“我现在以同样的问题问你”,凌厉的箭芒对准了于谦心口,张珪眉眼森寒,犹如利刃刺破了荒芜一色的冰原,“舍你一人而平此动乱,可乎?”
他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手指沉稳,忽而指尖一动,松开了弓弦。
于谦双手握着旗帜,不便拔剑,于是在心中默算着潮水的起伏,准备等一会直接躲入水中。
箭头裹挟着漫天寒光,破空飞来,映入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中,愈发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文天祥迅速将他一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箭锋。
“小心!”
张珪怔怔地看着这一箭消失,许久未曾回过神。
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一战打得万分艰辛,日月无光,不时有箭雨炮火仓促而至。
狂风吹动大潮,卷往临安城元营的方向去。
平虏军被吹得七倒八歪,这个位置在下风口,天然就处于劣势,又因为久战折损了太多人马。
此刻,潮水虽然稍稍褪去,江面上却依旧刮着西北风。
一队来自上游的元人援军顺利赶到,切入战场。
他们和张珪互相配合,截断了平虏军的撤退之路,仗着火器之利,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于谦已经杀伐得完全麻木了,满身鲜血,感觉下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他在风中身影清拔,锐利如剑,始终不曾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