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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平燕宗王府所领东路大军,暂停对寿春城的强攻。
除了进一步加强寿春城外围的连营防御外,其一队队步骑从芍陂以东,沿着东淝水西岸南下,一部分兵马进驻其设于南淝河及将军岭一带的营垒,更精锐的前锋步骑则是跨过南淝水,进驻到肥西县以西的李陵山南麓。
李陵山乃是淮阳山位于肥西县境内的余脉,汉末名将李典死后安葬于此而得名。李陵山势谈不上雄奇险诡,诸峰仅三五十丈高不等,但山体东西绵延六十余里,就像一道屏风横亘在南淝河以南的平坦大地之上。
而此时大越西翼勤王兵马正沿着舒城以北的龙舒水展开建造营寨。
龙舒水走向与李陵山大体平行,发源于淮阳山东麓群岭之中,往东从肥西县南部流入巢湖;龙舒水与李陵山两者之间相距仅约三十余里。
倘若两军要进行大规模会战,龙舒水与李陵山之间的开阔地带,无疑是最佳的战场。
徐怀勒马停在龙舒水上游北岸的一座坡岗上,极目远眺能看到三十里李陵山西麓的山嵴,像一道墨绿色的印痕浮现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在他的视野里,还能清晰看到赤扈斥候骑兵活动的踪迹。
“赤扈人没有理由这时候过来找我们决战,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可惜我们对其渗透还不够,刺探不出真正的机密消息来!”刘师望站在徐怀身后,蹙着眉头说道。
镇南王兀鲁烈前段时间赶到寿州与平燕王屠哥见面,密议两天两夜之后又悄然离开,这件事军情司早就有报,但当时平燕宗王府麾下仅有赤扈本族千夫长、降附汉将副万夫长以上的高级将吏得以参与密议,军情司潜伏在敌军之中的密谍级别还不够,没有办法得知赤扈两大宗王碰头到底密议了什么。
“装腔作势罢了!”韩圭哂然一笑,说道,“他们放弃强攻寿春城,将兵马都调到南线,寿春城一时无忧,我们下一步也可以好好整固龙舒水沿岸的营寨,叫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不出来!”
“刘侯那边却要小心一些,要防备虏兵声东击西之策!”刘师望说道。
“使君,可以让左右骁胜军及罗望、高峻堂等部兵马,收缩回清流、全椒等城以观其变。”韩圭说道。
目前他们已实际解除了诸路勤王兵马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吏的统兵权,将近十万勤王兵马化整为零,填入龙舒水附近的营寨。
除了每四到五座勤王兵驻营,就会插入一座京襄军或宿卫禁军的营垒,由京襄或宿卫禁军的指挥使掌握区域联营的节制指挥权外,行辕同时还专门给各个勤王兵的营寨安排多名武吏,协同勤王兵的指挥使负责军纪纠察、营寨修筑、粮秣军械拨备以及刺探联络等事。
到这一步,徐怀已经能较好掌握整个勤王兵的统制权及指挥权。
不过,准南战事结束后,京襄是没有办法阻止诸路勤王兵返归地方的;甚至在理论上,绍隆帝也能一纸诏书解除徐怀对诸路勤王兵的节制权。
目前京襄真正要做的,就是徐怀光明正大的利用节制权,将勤王兵敢战愿战、出身中下层贫民、有一定培养潜力的将卒挑选出来,组建一个个尖刀队、挡锋队,补充精良兵甲及战械,对领头的军将武吏进行战前培养,形成勤王兵序列之下的精锐。
等到准南战事结束诸路勤王兵不得不解散的时候,徐怀是可以以征募的名义,将这部分将卒直接编入京襄军中的。
当然,这个工作要做好,需要时间跟过程。
因此,韩圭也是一点都不着急,现在还巴不得指望两军能在李陵山-龙舒水一线对峙上一年半载,方便京襄将这些工作做得更细致一些。
再一个,目前京襄承担起整个勤王兵马的兵甲战械以及兵服等军需物资的供给,但这些都是不白送的,是需要拿江西、江东、荆南、荆北等五路度支钱粮进行折算的。
这里面原本有各路仓司、帅司上下其手的巨大空间。
现在不需要诸路供给这些军需物资,直接折算成粮食、盐及棉麻等常规物资甚至银钱运抵南蔡、荆州或庐江;而勤王兵所有的军需供给都直接由行辕派出军需官对接到营及都队一级。
这么一来,那些原本会被上下其手的油水,自然就转为京襄的净得;而且这里面的油水大得惊人。
一柄极为寻常的精铁刀,诸路帅司、仓司内部折算时高达十数贯钱,一捆铁箭折算十数二十贯钱。
韩圭初步核算过,京襄每个月给勤王兵提供兵甲战械等军需物资,至少能折算出二三十万贯的净利出来——而且京襄嫡系兵马的军资开销以及将卒抚恤等等,也一并从五路度支,相当于淮南一战,京襄还打出直接收益出来了。
虽说京襄提供的兵甲战械兵服等等都没有折价,但质量够硬,粮饷也严厉查禁克扣,不知道比以往好出几个境界了,中下层将卒也是皆大欢喜。
韩圭哪里还着急战事早一天或晚一天结束?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逃归
淮阳丘陵作为淮阳山的余脉,乃是由浮槎山、张八岭、练子山等一系列山岭组成——南脉浮槎山乃滁州与庐州(合肥)的界山,北脉练子山乃滁州与濠州的界岭;中脉张八岭则是寿濠两州往东南进入滁州及淮东的门户所在。
三月虏兵以合肥、肥东(梁县)、肥西等城为桥头堡,将防线收缩到南淝河、东淝河一线,大越东翼兵马也大举进入浮槎山、张八岭及练子山修造营寨,从侧翼威胁虏兵从肥东往北到东淝河沿岸的防线。
张八岭的最高峰仅一百五六十丈,大越立朝之初,南唐大将皇甫晖在山脚下驻军阻挡大越兵马南下,因此而得名皇甫顶。
一百多年的烽火台旧址尚在峰顶,后人在之上修建楼亭,名为望敌楼,还成了滁州一处远近闻名的胜迹。
罗望在皇甫顶附近扎营不久,三月底虏兵却又从寿春附近抽调兵马,大举填入南线,摆出在巢湖西岸决一死战的架势。
不需要徐怀招呼,罗望、高峻堂他们都担心虏兵有声东击西之意,也没有要替西翼勤王兵主力牵制虏兵的念头,主动将张八岭、练子山以西的兵马都收缩回来,在皇甫顶北面的峪谷之间大修营垒,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位于皇甫顶之巅的这座四层木楼,目前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望敌楼;荆南军不仅常驻有一队甲卒于此,还驱使民夫运来木料砖石,正着手修筑一座小型坞堡,以控制张八岭的这个最高点。
葛伯奕此时登上望敌楼扶栏而立,视野极远处,能看到肥东县北部的低山丘岭间,也是一座座敌寨林立。
徐怀两三个月来将诸路勤王兵化整为零,实际解除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领的统兵权;就荆南军而言,在舒城、庐江之围解除后,罗望仅得率领一万残部赶赴滁州参与东翼战事,另有一万五千荆南军还留在西翼,接受徐怀的节制。
针对于此,葛伯奕则利用他身为荆南制置安抚使的权力,直接从湘潭等州征召新的勤王兵东进,以替换在西翼为徐怀所控制的那部分兵马。
诸路勤王兵以团练乡兵为主,本身就是要求秋冬闲时操练、参与地方戍守;春夏农忙时节则归于田地。
团练乡兵操练以及参与地方防御的时间,与每个人所服徭役时长相关,并免除相应的赋税。遇到战事理论上可以无限期延长徭役,但在战事结束之后,也需要进行相应的抵扣。
葛伯奕无意对此时部署于西翼的荆南军延长徭役,以新募兵卒顶替勤王重任,徐怀也没有办法说他的不是;徐怀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归乡的团练乡兵之中,以招募的方式,将千余愿战敢战的荆南将卒挽留下来,直接编入制司直辖的天雄军。
不过,好在其他诸路脖梗远没有葛伯奕这么强硬,不愿意如此折腾,只为跟如此炙手可热、权势熏天的靖胜侯过不去。
葛伯奕为保证新募兵卒不会再落入徐怀的掌控之中,这次不辞辛劳,亲自护送新募之卒东进,交由罗望统制,也正好赶上赤扈大规模往南线调动兵马。
葛伯奕赶到滁州后,与刘衍在诸将的陪同下,登上张八岭的皇甫顶,眺望敌营的部署,也是满心困惑。
马上就要进入雨季,龙舒水、南淝河等淮西大地汇入巢湖的溪河,都会因为淮阳山里的暴雨,水势大涨,甚至大概率会发生洪涝灾害,并不利于赤扈骑兵在南淝河以南的平川之地驰骋纵横。
再一个,徐怀完全可以继续加强龙舒水沿岸的营垒,兵马驻守坚营,锁营避战。
往后拖延,除了被困寿春城里的兵马得以喘息之外——寿春城在战前储备了足供兵马食用两年的粮秣,其他方面,对大越也是有利的。
战事局限于淮西北部,对大越绝大部分地区的生产、商贸,目前已经没有大的影响了,而粮秣军械等物资,主要通过湘水、汉水及长江航道运往前线,成本也极为低廉。
相比较而言,赤扈人在从合肥缴获的物资消耗完之后,要从其方后运输粮秣军械过来,肯定要比大越艰难得多,代价也要大得多。
是什么叫赤扈人觉得在南淝河以南有决战的机会?
葛伯奕甚至都怀疑韩时良、葛钰支撑不住,已经投敌了?
当然了,葛伯奕内心再有猜疑,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倘若朝野都怀疑韩时良、葛钰已经产生动摇,甚至都已经秘密投敌,不要说对葛家的打击有多惨烈了,徐怀也将有足够的理由下令解除原淮王府系的兵马武装——这将是他与绍隆帝都无力制止的事情。
葛伯奕乃是郡公,以枢密副使兼领荆南制置使,地位不在刘衍之下。
因此葛伯奕亲自护送兵马交由罗望统制,刘衍、杨祁业等将也照着应有的礼数,陪同视察东翼防务,但从皇甫顶下来,刘衍、杨祁业就在侍卫兵马的簇拥下,直接返回仍设于全椒的行辕。
葛伯奕则在嫡系将吏的簇拥下,前往罗望设于皇甫顶北麓大弥勒寺的大帐。
也是进了大帐之后,罗望才跟葛伯奕说道:“大帐有一人,需要郡公见上一见!”
“谁?”葛伯奕疑惑不解地盯着罗望,问道。
“郑昌龄。”罗望说道。
“怎么可能?”葛伯奕震惊问道。
郑昌龄乃是他的内侄,战前出任光州录事参军。
孔彦舟、胡荡舟等降将率归德军投降赤扈人之后,监军使及光州通判等人都被处斩,其他官员都生死不知。大家都猜测这些官员应该都被孙彦舟、胡荡舟等降将当作贡礼献给赤扈人了。
也就是说,郑昌龄倘若未死,此时也应该在赤扈人的大牢之中,怎么会事隔两三个月没有音信之后,突然出现在罗望的营中?
“孔彦舟、胡荡舟降虏,监军使周光均等人被杀,郑昌龄说他与光州其他官员被抓起来关押到虏兵大营之中。赤扈人对他们有招降之意,所以他们被关押起来不算难捱,但郑昌龄说他心系大越,坚贞不屈,半个月前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出虏营,辗转逃到我这里来……”罗望小心翼翼的说道。
说实话他并不信郑昌龄的说辞。
当然就算他相信郑昌龄的说辞,也知道这时候送郑昌龄回建邺,多半会被京襄系的大臣扣上“假称逃归、实为胡虏内应”的罪名扣押起来进行严厉的审查。
因此,罗望就将郑昌龄扣押在营中,等葛伯奕过来拿主意。
葛伯奕摒退左右,待罗望单独将郑昌龄带过来,他直接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目盯着他皆是菜色的瘦脸,怒斥道:“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为胡虏充当内应,是要害你妻儿老小都掉脑袋的,我也无法保住他们项上的头颅!”
郑昌龄跌坐在地,急叫着为自己辩解:“昌龄对大越忠心赤诚,对郡公忠心耿耿,一心想着不连累郡公声名,胡虏刑讯计诱皆不受。这次乃是吃尽苦头才侥幸逃出,郡公如若不信,杀了昌龄之后,就将昌龄抛弃荒野,便当昌龄从没有出现过也罢!”
葛伯奕将信将疑的盯住郑昌龄好一会儿,才还刀入鞘,厉色说道:“你且说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吧?你但有半句虚辞,小心我大义灭亲、绝不容情!”
目前除了杨茂彦已判流充岭南不说,汪伯潜隔三岔五就被弹劾失察无能,绍隆帝此时也只能借口枢密院不可一日无长官相守,暂时保住他的官位。
葛伯奕现在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们之中再有一人被坐实“假称逃归、实为内应”的罪名,会进一步陷入何等被动的境地。
因此,郑昌龄即便通过第一关考验,葛伯奕还是不敢轻易信他。
郑昌龄坐在地上,说及从虏营逃脱的经历:
“……我们被抓后也是假意顺从,月余过后,胡虏才渐渐放松对我们的警惕,只是其他人等,畏死不敢脱逃,我是一心想着大越,想着郡公,也实在放心不下建邺城里的妻儿,才冒死逃回来。还有就是我无意间听虏将说及赤扈静惮王似对新汗登基心存不满,镇南王、平燕王对此忧心忡忡,实际并不愿意再对我大越用兵,这样的消息,我一定要传禀朝廷、传禀郡公,才对得起朝廷、郡公,对昌龄的栽培……”
“你这畜生,还说没有投敌!?”葛伯奕一脚朝郑昌龄心窝子里猛然踹去,将他踹翻在地,拔刀就要朝他的心窝子径直捅去。
“我没投敌,我没投敌!”郑昌龄吓得大叫。
罗望连忙上前将葛伯奕拉住,说道:“事情或有隐情,郡公息怒!”
“有这个屁隐情,这贪生怕死的混账东西,甘充胡虏内应,满口假言,这是要致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啊!”葛伯奕气得白须抖动,要从罗望手里挣脱开,将郑昌龄一刀捅死才甘心。
“昌龄所言,句句是真,郡公要我死,昌龄绝无怨言!”郑昌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坚称自己没有投敌……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隐秘真相
“嗒嗒嗒”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谧,麻雀从灌木丛里惊起,仿佛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向苍青色的天穹。
骑队在张八岭东麓山脚下一座守卫森严的坞寨前停下来。
也不等骑队派人上前找坞寨外的守卫交涉,就见紧闭的寨门“吱哑”一声从里面打开来,一名青年将校从里面走过来,帮魏楚钧牵住马,搀扶他下来,说道:
“听着马蹄声响,郡公就猜是姑老爷您已经连夜赶过来了!”
“郡公身子怎么样了?”魏楚钧焦急的问道。
罗望遣人报信说是葛伯奕护送新募兵卒到清流县后偶感风寒,身体虚弱又坚持骑马视察张八岭一带的防务,不想半道从马背摔了下来——
此时潜邸一系,韩时良、葛钰被围寿春城里,杨茂彦下狱待审,汪伯潜在枢密使的位子上也岌岌可危,唯有葛伯奕在荆南制置安抚使的位置还稳如泰山。
听得葛伯奕从马背摔下来,魏楚钧哪里敢大意,匆匆将五路度支使司的事务交代下去,就昼夜兼程往滁州清流县赶来。
“姑老爷随我进去便知。”青年将领安排他人招应魏楚钧随行护卫人员,他在前面领路,沿着一条铺石巷道往坞寨深处走去。
罗望军务忙碌,没有现身很正常,但走进一座偏僻小院,魏楚钧看到这边守卫更是森严,不动声色问青年将领:“安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给我听,我能承受得住?是不是郡公出了什么大事?”
“我没有事情,”葛伯奕从走廊后面走出来,挥手示意青年将领道,“安朝,你先领楚钧到隔壁院子里看一下再说!”
魏楚钧见葛伯奕完全不像有摔伤的样子,心里更是疑惑不解,当下先给岳父葛伯奕行了一礼,就随葛安朝往隔壁守卫更森严的院子走去,看到郑昌龄被吊绑在房梁上,身上到处都是刚刚受刑的痕迹,像是这几天受过不少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