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资格到福宁殿轮替守陵的大臣,昨日都亲眼见识过徐怀将郑怀忠、郑聪父子玩弄到股掌之间的全貌,甚至绝大多数人包括周鹤、高纯年、钱尚端等人在内,都还不清楚徐怀与淮王到底在暗中达成怎样的密议,此时谁敢去得罪他?
建继帝小殓过后已换上寿服,毫无生息的躺在龙榻之上,香烛围绕。
徐怀走进内殿祭拜建继帝。
郑贵妃没有被软禁起来,还是与诸妃及缨云公主在内殿守灵,但看到徐怀走进来,眼神里满是怨恨——缨云公主娇美的面容却是憔悴不堪。
“或有大臣介直请立皇子寅为太子,但此事断不可允……”
缨云公主乃建继帝独女,大臣祭拜,她要过来还礼——在缨云公主还礼时,徐怀压低声音说道。
缨云公主微微一怔,琢磨着徐怀话里的意思,徐怀祭拜过,则站起来身再看了建继帝遗容片晌,便往外殿走去。
建继帝驾崩,淮王赵观以皇太弟继位,在很多大臣看来,立皇子寅为太子,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
到时候无论是出于这种理所当然,亦或是怀有别的居心与目的,上书请立皇子寅为太子,都有可能将才牙牙学语的皇子寅置入难言凶险的漩涡之中——缨云公主作为建继帝的独女,也将没有办法置身漩涡之外。
建继帝在身为景王之时,与包括淮王在内的慈明殿一系积怨就极深,而淮王也绝非胸襟开阔之人。
淮王登基之后,即便一时屈从朝议立皇子寅为太子,但内心深处怎么可能会甘愿?
建继帝其实也是想着立自己的子嗣登基,但奈何天不假年而已。
倘若建继帝真要能继续在位十数年,到那时成功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大越国泰民安,怎么可能不找机会废掉淮王,而传位给他?
道理都是相通的。
此时徐怀是可以鼓动朝臣一起上书请立皇子寅,为了坐稳皇位,淮王也极可能会同意。
问题是皇子寅才牙牙学语,皇宫内外都是淮王的嫡系亲信,郑贵妃也极可能会被打入冷宫,无法再与皇子寅接触,仅凭缨云公主一个人怎么可能保证皇子寅在成长过程中不出一点意外?
牙牙学语的皇子寅但凡真要出了什么意外,那缨云公主就是背锅之人。
对皇子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封王就藩、离开建邺。
皇子寅不在淮王眼鼻子底下晃荡,朝臣又没有谁胡乱议论立太子之事,才有可能安全许多,但这事需要从长谋划,非此时猝然能成。
是夜徐怀在福宁宫外殿为建继帝守灵,次日一早建继帝遗体便装入棺椁移往紫宸殿,在京官员及诰命以上眷属将入殿瞻仰遗容。
淮王赵观作为嗣皇帝,除了大殓等礼要统领群臣、决定大丧期间种种事宜、监管国政外,同时还需要对淮东军将的军事及种种分化、安抚部署做出决策,可以说分毫都不得稍停。
然而他内心却又是亢奋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倦容来。
群臣携诰命眷属瞻仰建继帝遗容,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才结束。
而在这一刻,徐怀也拿到率领选锋军两都骁骑并于南蔡征编三都甲卒会同荆湖南路制置司及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进剿洞荆贼军的枢密院征调令。
大越骑军以五百人马为一都,步军以两千五百人为一都,以都指挥使、都虞侯统御之。
得此征调令,徐怀可以在侨县南蔡直接征编七千五百名战兵以及一部分相应的辎重兵卒,与随行选锋军千余骁骑,投入到对洞荆匪军的进剿战事之中。
徐怀身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靖胜侯兼知汝、蔡两州军事、明州刺史、御带器械,无论是资历还是职衔,都远在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高峻堂之上,但这封征调令准许徐怀征编兵马从荆湖北路境内参与进剿洞荆贼军,与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的兵马是协同作战的关系,并无节制之权。
很显然以枢密副使汪伯潜为首的淮王府人马,在这封征调令里还是留了一手,说明淮王赵观登基在即也并没有忘乎所以。
不过,徐怀最终所需要的,也就这样的一封征调令诏。
与淮王赵观及周鹤、高纯年等人在紫宸殿辞行之后,徐怀就直接趁着日暮直接驰出大梁门,赶往龙藏浦河口。
而在龙藏浦河口,选锋军千余骁骑也已经做出连夜开拔的准备。
大殓之礼刚毕,朱沆、王番都无法脱身,只能是朱桐、卢雄、王孔等人出城给徐怀送行——他们赶到龙藏浦河口,看到这边已经做好开拔的准备,都有些惊讶。
“你连日劳累,不等到明日再动身?”朱桐疑惑的问道。
“军机瞬息万变,早一日迟一日区别极大……”徐怀淡淡说道。
虏帝在征讨党项途中遇刺身亡,镇南宗王兀鲁烈、平燕宗王屠哥率嫡系兵马北还争位,使得岳海楼、曹师雄等降附兵马不得不在河淮、河洛及关陕一带收缩防线——在这种情况下,大越完全有能力抽调精锐兵马平定洞荆乱事。
如果不出意外,与赤扈人暗通的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可能已经得到岳海楼或曹师雄的授意,在跟葛伯奕秘密谈判招抚之事了。
目前一方面应该是还没有谈妥最终的招抚条件,另一方面葛伯奕想独占其功,才没有将这事知会朝中。
荆湖南路制置司严格封锁消息,当然也不可能单独知会淮王府其事。
要不然的话,压根不会有这么一封征调令出炉了。
不过,在淮王及枢密院准许楚山在南蔡征编兵马参与对洞荆匪军进剿的消息传到岳州之后,葛伯奕必然会第一时间派人赶到建邺进行劝阻。
荆湖南路制置司所在的岳州,相距建邺约一千五百里,信使单程驰骋仅需要四到六天。
也就是说徐怀必须第一时间赶到南蔡,赶到南蔡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所列兵马的征编、动员,然后开拔到复州、荆州境内,叫朝中没有收回征调令的机会。
也只有率兵马进入复州、荆州境内之后,接下来朝中无论对洞荆匪军决定进行进剿作战,还是进行招抚、招安,至少明面上没有办法或者借口,将楚山踢到一边了。
到时候就算葛伯奕在淮王的全力支持下,执意要对洞荆匪军进行招抚,楚山精锐觊觎一侧,没有徐怀的点头与首肯,又或者说楚山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军敢轻易放下武器投降吗?
反过来,葛伯奕执意要剿灭洞荆匪军,以蒋昂为首的东洲寨势力,向楚山缴械投降,在明面上谁又能反对或制止?
这也是徐怀此次进京,途经南蔡时韩圭强力主张暗中提前进行军事动员的关键所在。
而这次能否从洞荆贼军成功收编三五万甚至更大规模的青壮男丁,则关系到楚山后续的发展潜力——
徐怀并不在乎士绅与朝臣之间的名声,这些年士绅及士臣对楚山在汝、蔡所行新政的排挤与厌恶,还不够激烈吗?
杨麟战死之后,徐怀当然有将杨祁业所部留在楚山的机会。
建继帝调杨祁业所部南下襄阳休整,接受文横岳的节制,史轸等人是劝阻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当时楚山确实是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
徐怀奉诏行事,除了当时确实需要对郑怀忠、郑聪父子施加压力,还有一个主要原因,还是徐怀在楚山里里外外所塑造的那一套体制,跟传统的禁军是很难兼容的。
也因此楚山能从洞荆贼军直接收编三五万乃至更大规模的青壮男丁,然后进行彻底的整顿、改造,绝对要比将南阳府划入楚山大营辖下,从南阳府征募三五万新兵,又或许将其他禁军纳入楚山节制,都要更能夯实楚山的根基。
为此,周景都留在南蔡,协助范宗奇、姜燮、徐胜等人筹划诸事,没有跟随到建邺来。
这个节骨眼上,徐怀还真不能在建邺随随便便多耽搁一宿。
至于淮王登基之后,朝堂及地方新的权力分配,王番留在建邺就足够了。
第二百三十章 集结
徐怀得知建继帝病危,持密诏紧急进京就在南蔡歇了一宿,之后继续上路,抵达建邺的次日建继帝驾崩,徐怀又赶在大殓之礼结束的当日连夜动身折返,四日后回到南蔡。
前后半个月,徐怀可以说是身心疲惫,此刻勒马停在小雀岭大垸长逾二十余里的南堤上,望着南面波光荡漾的千汊浦。
过了汛季,荆北大地降雨急剧减少,汉水、涢水上游来水大降,千汊浦诸湖水位下降,露出大片的滩地。
为了保证南蔡拥有一定的蓄洪能力,尽可能降低垸堤在汛季的压力,小雀岭南堤与诸湖之间还是留在两三里不等的缓冲区,进入秋冬时节都会退水露出泥泞、沟涧交错的滩地来。
九月下旬乃是芦苇完全长成的季节,满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芦花;穿梭于芦苇丛间,乃是各寨组织起来的采芦队——
当世富贵人家除了裘衣外,主要采用棉花、丝绒填充、缝制袄裳御寒,但对中下层贫农,芦绒却是更物美价廉的御寒物。
割下的芦杆可以修补屋顶,或围挡牲口棚;开春时多割几茬新芦还能用作饲料喂养牲口,芦芽也能充饥。
南蔡前后总计招纳饥民逾二十万众,但目前新开垦粮田还不足八万亩,就算将梅渡、津渎等大垸都建设完成,预计能开垦的粮田总计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亩,难以承载这么多的人口。
因此在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除了要继续从外部输入大量的粮食外,南蔡也是尽一切可能组织民众从这天地之间多争一口吃食。
除了采芦队,除了已经建成的垸田外,南蔡也以村寨为单位,组织民众抢种退水后的滩地,争取在明年汛水来临之前多少有些收成;千汊浦诸湖水面,也都是以村寨为组织的捕渔队。
南蔡民众虽说多削瘦羸弱,衣衫也褴褛,但精神面貌很好。
毕竟一年多来,楚山除了开垦垸田外,更是全力修建垸寨围屋,保证每一名饥民都能有一席栖息之地,不受风吹日晒之苦;同时也对所有的老弱妇孺保证最基础的口粮供应——至少在南蔡,饥民能看到生存条件在一点点的改善,而不是往更悲惨的境地不断滑落。
有时候,希望永远更为重要。
听着湖面上、芦苇丛深处传来的杳杳歌声,徐怀多日来的疲倦禁不住一荡而空,与身边王举、韩圭、郭君判、乌敕海等人说道:“此去建邺,我不是没有犹豫,甚至也暗中问自己有没有做错,但眼前的一幕令我心里的疑惑荡除一空,你们可知是何故?”
“这个可不难猜,节帅无非是说郑氏父子绝对做不到眼前这些——节帅御虏安民之志坚如磐石,而郑家父子绝非是志同道合之人,既然注定有朝一日会背道而驰,早一日或晚一日除之,于心何碍?”韩圭拱手说道。
“之前都说史先生是节帅肚肠里的蛔虫,现在看来要添上韩郎君了。”郭君判笑道。
“节帅,”周景与范宗奇、姜燮、徐胜等人迎过来,问道,“节帅一路马不停蹄西进,为何在这里停了下来?”
徐怀从建邺过池州、蕲春、黄陂西进,一路马不停蹄,除了饮食、换马,几乎都没有停歇,反倒进了南蔡境内,速度却放慢下来。
周景、范宗奇等人在南蔡城等不及,赶马走了二十里路迎过来。
“唯有看到这些,我才能更笃定南蔡兵马可用啊!”徐怀指着堤道内侧的情形,跟周景、范宗奇等人说道。
“节帅这么笃定?”范宗奇牵马笑着问道。
一年多来范宗奇除了负责南蔡防守,后续也负责战俘改造、乡兵操练等事,说实话他此时是有些信心不足的。
他不是担心此时完全集结的一万乡兵操练不足。
现在集结起来的一万乡兵,是都没有怎么上过战场,肯定没有办法跟百战老卒相比,但此时也都算得上训练有素了。
范宗奇担心的是最终征调令颁布下去,主要由饥民战俘转变过来的南蔡兵马,在得知他们集结、开拔的目标,乃是进剿盘踞荆江及洞庭湖、与他们同出一源的洞荆联军,军心会不会动摇,最终能有多少士气可用。
“你们现在还不够笃定,那是你们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致入微,”徐怀笑问道,“舟船集结情况如何?”
兵马动员集结以及从舞阳等地调运上万套兵械、铠甲,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徐怀主要还是担心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的舟船数量够不够。
虽说他没有计划直接杀入洞庭湖,与洞荆匪军的主力一决雌雄,但大规模的舟船集结也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在南蔡集结舟船,也是他们这次的难点。
迁都建邺之后,铸锋堂就开辟了从襄阳前往建邺的船运航路;在鄂北侨置南蔡县,铸锋堂更是进一步扩大中长途船运规模。
不过,这几年来除了洞荆湖匪肆虐荆江、洞庭湖,鄂州、岳州、荆州等地都有组建水军的迫切需求,淮河、长江防线的建设更是抵御赤扈人从淮南南侵的重中之重。
这使得江淮、荆湖等地具备制造大型舟船能力的船场,基本上都被朝廷或各路监司征用或明确全力打造各式战船,并由诸路水师直接采办。
南蔡县年初也在锁龙湖内着手大规模新建船坞,但最快年底才能投入使用,等到能真正造出第一艘中大型舟船,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铸锋堂以及南蔡目前所拥有的舟船,除了从盘龙寨大捷的缴获及从荆湖各地收购外,主要还是徐怀下令从信阳、周桥等地调来。
铸锋堂目前拥有载重四百石以上的商船仅十二艘。
而村寨各自组织的捕捞队,以十数二十石载重的小型乌篷船及小舢舨为主,则主要来自盘龙寨大捷的缴获,总计有一千两百艘。
这部分舟船看似数目不少,但完全派不上用场。
却是侨置南蔡县之后,下辖陆续成立小雀岭、盘龙、东汊等十二乡司(巡检司),以乡司为单位组织乡兵操练,同时也组织主要进入荆江、汉水进行捕捞作业兼顾防务的捕渔队,总计拥有四百多艘中大型乌篷船及单桅帆船及排桨战船。
这些舟船则主要从信阳经淮南等地辗转调来。
此外,南蔡县尉司也专门组建了一支五百人规模的水军力量,总计拥有十数艘赤马舟、八艘排桨战船、两艘艨艟战船,也都是从信阳调来。
不过,在得知建继帝病危之后,仓促间再想从信阳调大量舟船过来,除了淮西大营不会再轻易放行外,时间上也来不及。
从信阳到南蔡辗转两千多里水路,除了要通过水浅流缓的洪泽浦及为诸多堰堤分割的山阳渎运河外,从扬州进入长江后还要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