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从宗于雄州就少年成名,成年之后就号称河北枪战第一;拔格更是赤扈赫赫有名的熊罴武士。
随杨从宗到龙津桥南列阵的五百步卒,乃是雄州最为精锐的甲卒;拔格身边二百骑兵,也是其部最为精锐的百战老卒。
倘若楚山军是他们数倍乃至十数倍之众,最终导致杨从宗、拔格两人身首异处、七百精锐加桥南千余守军被歼灭,众人都还觉得情有可缘,确实是实力不如人,他们还能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龙津桥南的战场,距离朱雀门不过一千步到一千五百步之间,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站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看得一清二楚。
楚山军在龙津桥前的战场,从头到尾投入的精锐兵马都没有超过一千人。
然而楚山军就是如此犀利无比的将他们在龙津桥前一千七八百名兵马杀得溃不成军,最终仅有百余人有机会逃到北岸来。
楚山军就是如此犀利无比的将汴梁城里公认最为武勇的二将斩杀马下,将首级割于长竿之上,邀请他们观看……
这才是靖胜侯千里奔袭太原、杀得北线数倍、十数倍守军毫无还手之力的真相吗?原来传言并没有一点点的虚夸,只不过现在轮到他们来承受这不能承受之重了!
第六十九章 声东
眼睁睁看着楚山数骑将杨从宗、拔格二人首级挑以长竿,于朱雀门前来回驰骋示众,城头守军稀稀落落射箭却难以形成威胁——随拔格率部驻守汴梁两千多骑兵,还有两名千户将、十数百户将,此时也多在朱雀门城楼之上观战,看到这一幕气得“哇哇”大叫,跺足要出兵夺回拔格的首级。
皇城司汉军将吏以及投降士臣,都拖住两名千户将苦苦劝说:
“贼兵势众,且诡计多端——泰阿歹、敞思千户,你们要以大局为重啊。我们当务之急,乃是紧守内城以待援兵。倘若汴梁城尽失贼手,我们要如何才能对宗王府、对二皇子交待啊。”
拔格之前判断混入贼军之中的楚山精锐仅有两千余众,基于这样的判断,才想着与杨从宗所部甲卒联手,将龙津桥前的贼众逐走,以振守军士气,而不是被徐怀的威名吓住,徒然守御内城。
之前众人还相信他的判断,但此时拔格、杨从宗二人在楚山军的进攻下已身首异处,他们哪里还敢轻信?
就算袭城贼众之中真真的就只有两千人马乃是楚山精锐,但龙津桥前所发生的一幕也证明楚山军恐怖的战斗力,非寻常兵马仗着人多势众所能力敌。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借助雄州七八千甲卒以及实力并没有受到大损的赤扈精锐骑兵,死死守住高逾四丈、守御战械完备的里城,等候岳海楼、萧干及镇南宗王府及早派遣援兵过来。
至于平燕宗王府,虽说在青、齐、徐、宿等坐拥有二十万兵马,但立李汲为帝,在汴梁建立大楚王国,诸多事务都归于镇南宗王府辖管。
众人会派信骑驰往徐州见三皇子屠哥,通禀汴梁遇袭之事,却绝不指望屠哥会第一时间调派骑兵驰援过来。
二皇子兀鲁烈与三皇子屠哥即便还没有为汗位继承之事恶了关系,但也没有好到主动帮对方擦屁股的程度。
当然,镇南宗王府倘若觉得汴梁局势难以收拾,正式遣使去见三皇子屠哥请援,又或者贼军进入划归平燕宗王府的战区,三皇子屠哥才有可能会派兵参与对突袭汴梁贼众的围剿。
看拔格首级悬于长竿示众,泰阿歹、敞思两名千户将即便恨得咬牙切齿、眼冒金星,但也知道避免汴梁全城沦陷乃是他们必须要顾全的大局。
“里城由雄州兵马守御足矣!”泰阿歹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强行镇定下来,盯着贼众于龙津桥北岸布下阵列,咬牙说道,“此时贼军还没有进入东西城,我与敞思率部从东西城出汴梁城,袭扰其后……”
拔格身死龙津桥前,泰阿歹也看出楚山军精锐骑兵密集突击的强大威力,而他与敞思所部又以轻骑为主,在狭窄战场与楚山突骑交战,无疑是自寻死路。
不过,他们还有一千七八百骑,只要拉出汴梁城,于汴梁城外驰骋纵横,可以从侧后扰袭贼众,令贼众难以全力进攻里城,同时也能在援军赶来之前尽可能将贼军拖住。
“断然不可浪战!”杨景臣断然否决泰阿歹、敞思领兵出汴梁城之想,说道,“拔格将军为贼人所杀,泰阿歹、敞思千户悲痛,但请泰阿歹、敞思千户相信,老夫悲痛绝不不比二位稍弱!”
拔格倘若还活着,杨景臣还无法如此断然,毕竟拔格除了身为副万户将军外,还被镇南宗王府正式委以监管官的责任。
泰阿歹、敞思仅是千户将,杨景臣岂敢真叫他们将最骁勇善战的两千赤扈武勇从里城带走?
杨景臣不管泰阿歹心存不满,当即下令里城所有雄州兵马皆登城,与贼军决一死战——除了派出数十信骑,杨景臣又下令用砖石梁木将里城诸门统统堵死,以免有人勾结贼军趁他们不备,暗中打开城门放贼军袭杀进来!
南薰门失陷的情形很少人亲眼目睹,但汴梁守军在昌泰桥、广利门、普济门等处,几乎没有什么抵挡,就接连坐失要冲之地,杨景臣等人则是亲眼目睹。
此值危急之时,杨景臣也是彻底失去对汴梁降军的信任,在堵死里城诸门之前,也无视汴梁降将的请求,将汴梁降将撤进来,只是令其各据外城诸门、军营等处固守顽抗、等待援军赶来。
汴梁降军诸统将(统制)在投敌之前,皆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都虞候等显职,投降之后则编为皇城司亲事都指挥使、都虞候。
为限制诸亲事都指挥使、都虞候的权柄,以防他们心存异志,杨景臣要求他们携家小住在里城,平时都到皇城司应卯,而将具体的统兵事务交付下面的厢都指挥使、都虞候负责。
汴梁遇袭,南薰门陷落之后,诸亲事都指挥、都虞候都随杨景臣在朱雀门城楼观望形势。
杨景臣下令彻底堵死里城,他们无法将其部(汴梁降军)撤回里城,却也不敢拿脑袋拐在腰带上去外城坐镇指挥作战。
在里城堵死之后,近四万汴梁降军实际被隔绝于里城之外,其内心惶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仅十数楚山骑兵挑着杨从宗、拔格等人的首级在外城穿街过巷耀扬宣示,没有一兵一卒杀出来阻拦,靖胜军老卒潜入营地联络故旧,以及有些武吏、兵卒开小差离开营地,军将也都故作不知……
……
……
进入八月中旬,滍水(汝水)已无夏季时汹涌,但过小雀岗受横水石梁所阻,河道陡然收窄逾半,水流则迅猛如故。
黄昏晚照,水藏金波。
岳海楼与仲长卿在晚风中,勒马停在柳花河汇入滍水—汝水的河汊口东岸一座平岗之上,数十侍卫分散左右,胯下的战马和着滔滔流水不时嘶啸着。
岳海楼神色阴戾的盯着远处湍急的水面。
数十艘颍州战船正在小雀岗以东的河面逆流而上。
身穿黑裤的桨手早被激腾的水浪浇得浑身湿透,不断有水珠从赤裸着胸膛滑落;桨手奋力挥桨,与湍流对抗,驱使战船一点点往浮桥方向移动。
而身强体壮的力士手持锋利的巨斧在刀盾兵的护持下站在船头,盯着一点点接近的浮桥。
颍州水军此前数次逆流而上,接近浮桥纵火烧之。
然而小雀岗连接两岸的浮桥,以铁索扣环舟船、上铺栈板而成,数次纵火只会烧毁栈板以及少量环扣的舟船,楚山军也是数次连夜新铺栈板、换掉烧损的浮舟,重新沟通两岸。
徐怀用兵诡计多端,不将浮桥摧毁,断开楚山军于滍水南北两岸的联系,岳海楼就算暗中又集结数千精兵于左右,也不敢贸然对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营寨发起总攻。
纵火难烧,岳海楼便使人重新打造十数把长柄巨斧,准备在战船逆流接近浮桥时,用巨斧斩断铁索。
此时楚山也有百余将卒守在浮桥上严阵以待。
此时除了用弓弩攒射阻挡他们的战船靠近外,楚山军将卒还将一截截粗大的原木从浮桥推入湍流之中。
一人合围粗细的原木,携激流之势往下游方向冲撞而去,数量又多,战船是很难尽数避开的。
岳海楼他们停在相距数百步的岸边,都能隐约听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脸皮子禁不住微微颤跳。
颍州水军操练到底时日尚浅,逆着湍流而上就已经是十分吃力了,一艘艘战船不断被巨木撞上,除了有数艘战船体被巨木撞断舱板进水外,还有两艘战船在混乱中被水流冲翻,数十水军将卒及桨手落入水中挣扎。
说起来还是颍州所能打造的战船太小了,在激流中的稳定性太差,接近浮桥才显得如此艰难。
“颍州新造两艘巨舶已过上蔡,明日就能抵达召陵投入战场,或有机会将浮桥摧毁,”仲长卿看着船阵已经上冲无力,此刻天时也不早了,应该要鸣金收兵了,跟岳海楼说道,“不过,鄢陵、尉氏等地的叛军异动,我们还是要小心应对!”
昨夜数百艘鱼船从鄢陵、尉氏之间的水泽荡子杀出,载两三千人马沿蔡河北上,岳海楼、仲长卿已于午前得知此事。
事发之地位于鄢陵、尉氏交界,距离许昌、临颍、西华三县甚至都不到一百里路程,距离陈州治宛丘也仅一百三十余里;而蔡河自陈桥驿南下(稍稍偏东南方向),于陈州治宛丘城西汇入颍水。
黑衫军在鄢陵、尉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直奔汴梁而去,岳海楼倘若不是午前知道消息,而是多拖上半天,他都能将传递消息的信骑直接推出去斩首。
不过,岳海楼对这事无动于衷。
数日来,他不断对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营寨加强攻势,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徐怀在滍水北岸必有重大意图,他怎么可能叫如此低劣的声东击西之计蒙骗?
再说了,杨景臣在汴梁掌握五万多兵马,仅仅两三千缺少兵甲、连饭都吃不饱的叛军去奔袭汴梁,需要他操什么心?
第七十章 消息
“嗒嗒!”
岳海楼刚要使人传令水军收兵,待明日两艘巨舶战船抵达编入船阵之后再战,这时候有数骑快马驰来,却是从陈州治宛丘赶来的信骑,上前禀报:
“今日拂晓,黑衫贼军突袭汴梁,陷南薰门!皇城司提举公事杨景臣所遣信使两个时辰前至宛丘疾禀此事。”
岳海楼与杨景臣地位是对等,他对楚山于滍水北岸营垒用兵、亲临战场,并不需要知会杨景臣或者汴梁的任何一人——因此汴梁有什么消息知会岳海楼,也都是第一时间派信使驰往陈州治宛丘。
这当中一来一去,少说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仲长卿沉色看向岳海楼,不知道他对南薰门失陷之事作何想?
“杨景臣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左右禁不住有人抱怨起来,没想到杨景臣在汴梁坐拥五万兵马,竟然叫义军轻易夺去南薰门。
汴梁外城水陆十三座城门,南薰门战略价值最高,夺之可沿宽逾百步的里大街直接往里城正南门朱雀门用兵——之前汴梁城陷,也是从南薰门始。
“徐怀行声东击西之计,还真是下血本啊!”岳海楼蹙着眉头,沉吟问道,“汴梁来使在哪里?带上前来。”
午前得知义军昨日深夜异动,岳海楼认定乃是楚山声东击西之计,意图牵扯陈州兵马北上,化解其在召陵承受的军事压力,但当时岳海楼对两三千缺兵少甲的义军,是不放在心上的。
现在看来,义军的战斗力有些超乎之前的预料了。
有些事不由得他不重视。
侍卫很快就将杨景臣从汴梁派遣过来的信使带到岳海楼跟前问话。
此信使乃是南薰门陷落后受杨从宗所派,他们一行十数人从汴梁城驰往各地报信时,杨从宗、拔格刚到朱雀门坐镇、第一波兵马反攻南薰门受挫,而杨景臣更是刚刚从府邸赶到皇城司刚得知汴梁遇袭之事。
当时杨景臣及皇城司诸将吏也就大体知道突袭汴梁的贼众约有万余众,甚至还深深误以为乃是活跃于鄢陵、尉氏等地的黑衫军抵抗势力躁动。
当时南薰门虽说失陷,但杨景臣等人还是以为驻守南薰门的汴梁降军太过没用,以为形势犹在掌握之中。
因此杨从宗也好,杨景臣也好,遣使仅仅是告知岳海楼、萧干等人汴梁遇袭。
这仅仅是出于惯例,并无求援之意。
赶来陈州的信使所知自是极为有限。
岳海楼将其召到身前细细询问,从种种迹象不难揣测楚山必然花了很大血本介入黑衫军等抵抗势力对汴梁的突袭,才能杀杨景臣一个措手不及。
“杨景臣并无求援之意,应是尚有掌握局势之自信,”仲长卿微微蹙着眉头,眺望远处晚霞映照下、楚山军在滍水北岸渐成绵延之势的营垒,忧道,“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联络鄢陵、尉氏等的黑衫等贼对汴梁一起发难,楚山应该暗中筹谋许久,现在就怕楚山用计不会仅限于此!”
“黑衫等贼众,不过是汴梁逃卒与鄢陵、尉氏等地乡兵勾结盘据地方而已。我们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去收拾,叫楚山花再大的血本,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杨景臣再不济在汴梁还有五万兵马可用,其中雄州一万精兵,还是能打一打的,我看我们无需忧虑。”
有人觉得仲长卿还是太过畏惧楚山,凡事在楚山面前都缩头缩尾、顾虑忡忡,有些不满的说道,
“再说了,杨景臣都无求援之意,我们还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水军先鸣金收兵,退回曹槐河水营再说,”岳海楼下令水军先收兵回营,说道,“我们这也先去曹槐河水营,明日就有两艘新造战船加入,要如何编入船阵作战,还要细细商议,争取明后天将小雀岗浮桥摧毁——楚山在汴梁那边或许另有算计,但也不至于三五天都撑不过去!”
侍卫手持令旗,驰往河畔传达军令,很快就见颍州水军数十艘大小战船从逼近小雀岗浮桥的湍流水域徐徐往东收缩。
岳海楼待要与仲长卿等将在侍卫的簇拥下驰马赶往二十里外、位于曹槐河口的临时水营大寨,这时候看到对岸召陵残城里的守军突然间从修缮过后的西城门大肆涌出,往西侧、楚山在滍水南岸的小雀岗营寨开拔而去。
“他们要干什么?”岳海楼勒住马,凝目看向南岸,困惑不解的询问左右。
仲长卿等将一时间也是惘然,琢磨不透楚山军的意图。
八月中旬,摩黎忽亲率三千赤扈骑兵,穿插召陵以南丘岗之间,目的是阻拦楚山在舞阳、叶县等地的兵马增援滍水-汝水沿岸。
不过,楚山在滍水-汝水沿岸的兵马主要分南岸召陵残城、南岸小雀岗及北岸营垒三处集结,之间的联系并没有被他们切断。
虽说召陵残城相距小雀岗仅十二三里,郭君判率两千兵马及一部分青壮民夫驻扎于召陵残城其中,但过去十数日都没有动静。
这时候楚山军于召陵残城人马突然倾巢而出,很难叫人相信这跟黑衫贼众在汴梁的动作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