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北征伐燕溃灭、赤扈人毁信南侵,就使得数年来力阻联兵却遭流贬的王禀在朝野的声望一时无两,而数月来又是王禀抱着病弱之躯主持京畿防务,可以说是踏遍内外城墙、兵营,普通兵卒也都认得王禀。
宣武军袭营惨遭歼灭,王禀又被夺职,而朝中如此卑躬屈膝乞和,朝中主战派将臣心头自然是又怨又恨,但主战派将臣也清醒的意识到无力与虏兵决胜城外,也清醒知道汴梁守御只能苦苦支撑,因此只能将郁怨积于心中,苦苦隐忍,难以发泄。
王禀即便被夺职,也苦苦相劝诸将臣以大局为重。
王禀溘然而逝,有如巨树倾倒,同时也将众人心里的郁怨激扬起来。
见赶来祭拜之人越来越多,局面有失控之忧,杨永栋在灵堂也是苦苦相劝刘衍:“刘衍将军,你们上过香,也祭拜过了,是不是早早回军营歇息?”
“王相走得太冤,我们要替王相披孝守灵!”刘衍说道。
杨永栋暗暗叫苦,心知诸多人分批过来祭拜,上过香便走,还不至于立刻闹出什么乱子来,但叫主战派将臣都在王宅守灵,浪潮涌聚,群情激愤,谁知道会不会真将天给捅破了?
然而刘衍提议为王禀守灵,梁文江、许璞等将纷纷附和,还不由分说去找白衣换上,杨永栋也不敢阻挡,只巴望着王戚庸等人在宫中得知此事,能想出妥善之法平息事端……
第九十八章 安排
王禀溘然而逝,对主战派将臣来说,有如参天巨木倒折,内心积郁的幽愤再也压抑不住,再也顾不得诸多禁忌,纷纷赶来青叶巷祭拜。
开封府衙得信,生怕闹出什么乱子,也是紧急调派数百衙役赶来维持秩序。
最初时,衙役得到的命令是允许官员武将进青叶巷吊唁,王宅之中则由杨永栋等人劝吊唁将臣上过香后就先行离开;为避免太过混乱,衙役则将闻讯赶来的普通民众阻拦在巷子外。
赤扈人南侵以来,内城民众所经受的处境,看上去要比外(郭)城忍饥挨饿的难民好得多,但被困城中数月,生存也日益唯艰,心间也早就沉积太多难以渲泄的不满。
而近日来,朝中为凑足乞和的赔偿银款,诏令开封府衙在城中搜检金银,不论官民,皆可搜身索宅,内城也是被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更不要说在大多数生性怯弱、畏惧刀兵的庸凡大众之外,城中也绝不缺血性抗争之辈,他们向来就拥护王禀与敌抗争、不屈其志的主张,对朝廷卑躬屈膝以事胡虏的姿态满心愤恨。
他们听闻王禀溘然离世,也视如惊天噩耗,在夜色里纷纷往青叶巷赶来祭拜。
开封府衙役起初想要将这些民众阻挡在外面,但很快就控制不住场面,成百上千的吊唁民众,将两三百名衙役组成的封锁线冲散开。少数衙役看不清形势,还试图对祭奠民众动手,却反被愤怒的民众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成百上千的民众得以到灵堂前祭拜王禀,但这事不会就止打住。
王禀仅仅被夺职九日就溘然而世,内中缘由,众人怎么可能不关心、不议论?宣武军覆灭之日,王禀呕血昏厥之事自然在这时也就传开来;今日草铺桥粥场之变,虽说秦之惠、许浚等人被当场打死,但没有人会以为朝中奸臣就除尽了。
民心激烈起来,很快就有人倡议去叩宫门,请官家清除奸贼余党,以慰王禀及三千宣武军卒在天之灵。
好些中下层武吏也是义愤填膺,要跟着一起去叩宫门,刘衍、梁文江、许璞等将阻拦不住,也无意阻拦;杨永栋以及子时以治丧名义、奉旨赶到王宅的开封府尹魏宏等官员害怕引火烧身,沦为众矢之的,压根就不敢出头劝阻。
眼见熊熊大火即将燎原烧起,朱沆担心事态会进一步失控,与王番、卢雄紧急商议片晌,找了一个借口,与卢雄从青叶巷脱身,赶往玉绶桥南的巷子里。
朱沆照着记忆,与卢雄摸黑走到之前曾随徐怀藏身的小院前,没等他们叩门,院门从里面悄然打开。
院子里一片漆黑,卢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朱沆见周景站在院中,压低声音问道:“徐怀可在此间?”
院子里没有掌灯,黑咕隆咚一片,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在不在此间。
“朱沆郎君,这点小动静就沉不住气?”徐怀站在屋脊上笑问过来。
朱沆这才隐约看到徐怀他们站在屋脊上模糊的身影,心想他与卢雄过桥来,徐怀便看在眼底。
周景与卢雄带着朱沆攀上屋顶。
朱沆颤巍巍踩着瓦片,骑坐在高耸的房脊上,朝北眺望,却见成百上千的民众或举火把或举灯笼,这时候已经往皇宫方向行去,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蜿蜒而愤怒的巨龙,维持秩序的禁卒及开封府衙役根本不敢阻拦。
“你确定这不会出乱子?”朱沆有些胆颤心惊的看向袖手立在房脊之上的徐怀,问道。
“不会,”
徐怀沉毅说道,
“郭城民众喧腾,内城主战派将臣今夜也激愤不已,是宫里那位敢弹压沸腾的民意,还是王戚庸、汪伯潜之流敢轻举妄动?王戚庸、汪伯潜之流不惜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他们真的以为就此能根除大患吗?他们真的就看不到这么做,只会滋长赤扈人无底洞一般的贪欲吗?不,他们没有这么蠢,种种后果他们都能看得到,但是他们从头到尾更多只想着保全自己,以为将虏兵挡在城垣之外,他们不需直面刀兵,天下就太平了。他们不会看到城垣之外有多少黎民百姓惨遭屠杀,也不会去理会。为了避免虏兵强攻汴梁,他们可以献上数以千万计的金银,可以怂恿那个无胆之人献上宗室女抵偿金银,他们以为虏兵即便再度南侵,他们只要保存住西军及京畿禁军的实力,就还有可能守住这座早就千疮百孔的城池,或者说他们以为守城并不是难事;甚至下次他们可以继续乞和,放任虏兵在汴梁之外屠戮抢掠——现在好了,大火在城内烧起,就在他们眼鼻子底下熊熊烧起,甚至主战派将臣都裹胁其中,他们敢干什么,敢鱼死网破?他们的软骨病,决定他们只敢对城池之外的乱民大举屠刀,但乱民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就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伏尸千里与五步之祸的区别,古人早就看透了。朱沆郎君,你不用担心什么,他们不敢的。你现在还是快回去跟王番郎君在一起,我所料不差的话,宫中应该很快就会召你们进宫商议对策,少不得还会给你与王番郎君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朱沆自嘲笑道。
“加官进爵也不是坏事啊,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你及王番郎君,你们就可以挑挑捡捡了……”徐怀笑道。
朱沆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今夜这事能平息过去,要不然对你太不利了!到时候天下只会记得是你祸乱了汴梁啊!”
“就算今夜能平息过去,世人就会减轻对我居心叵测的印象了?”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唉!”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有你这番话,我放心不少,我这回去。”
“周爷派两人护送朱沆郎君先过桥,我还有些话跟徐怀说。”卢雄说道。
“我送朱沆郎君过桥去。”周景说罢先滑下屋檐,纵跳下去,从廊下接朱沆下来,悄然出院去。
徐怀在房脊上坐下来,问卢雄:“相爷去世时,可是有什么话留给我,还是卢爷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们上次走后,相爷除了絮絮叨叨跟萱小姐说些家常话,就没有怎么议论过朝堂之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透了,还是满心忧虑而去。”卢雄说道。
“这世道谁有可能看通透啊!”徐怀叹道。
“或许吧,”卢雄说道,“不过,相爷午前听到草铺桥粥场起了乱子,说这才是你的行事风格,有时候就应该不破不立,说这话时精神还有可以;后来王番郎君、萱小姐有事去忙,相爷又叹气说世间绝少人有不破不立的勇气,也就绝少人能真正识得不破不立的深意。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刚才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连朱沆郎君都有些惊慌坐不住了,我才又想起相爷说的这些话来。而事实上相爷也曾对你有所误解,归京后相爷也很是后悔在岚州没有阻止王番举荐曹师雄……”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即便阻止曹师雄执掌岚州,也不可能扭转什么。”徐怀说道。
“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也看不透彻,但我想今日发生诸多事,朱沆郎君都有些坐不住了,这要是传到景王耳中,怕未必能彻底明了你的心意吧?”卢雄说道,“我想这或许才是相爷要留给你的话……”
“景王能不能彻底明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是顾及不到喽,”徐怀感慨说道,“此间事了,卢爷也去楚山吧!”
“我去楚山,王番郎君要是对楚山行事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谁能解说一二?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到动不了的时候,”卢雄笑道,“再说虏兵北撤后,倘若朝廷对王番郎君夺情,就得是萱小姐护送相爷的棺木归乡,我怎么可能放心萱小姐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
当世犹重孝道,既然看到汴梁会遭陷落,怎么都不可能将王禀安葬在汴梁附近。
照礼制,王番应扶柩返回郢州,并在郢州祖居守孝。
不过,朝廷现在倘若启用王番平息事端,待虏兵北撤后,也不可能一脚将王番踢开,多半对王番夺情,加以挽留。
王番功利心颇重,卢雄还是了解的。
特别是当下宫中要借助王番、朱沆平息事端,王番、朱沆也就有机会、底气在汴梁之外谋取有助于拥立景王的差遣,到时候当然会接受夺情留任;那就只能是王萱代父行孝,护送王禀的灵柩返回郢州。
当然,卢雄也能理解徐怀本意也是希望以此壮大景王一系的实力,甚至通过王番,将主战派将臣凝聚到景王麾下。
卢雄也恰恰能看明白这些,所以决定不去楚山。
他想着先护送王萱扶柩归乡,继续留在王家任事,将来徐怀与王番要是有什么分歧,他还能居中说项一二。
这显然不是王孔、郑寿能承担、或者他们愿意承担的重任。
卢雄心里也禁不住感慨,以相爷识人之明,都难免曾对徐怀存有误解,王孔、郑寿二人怎么可能会真正明白徐怀的用心?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先回去了。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还真不能离开太久。”卢雄直接走到一侧,从屋脊往巷子里跃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卢爷是真正看懂你的人哩,”徐武碛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道,“你或许真应该接受史先生建议,那应该是一条更容易走通的路!”
“那条路对我们来说,或许会更容易一些,但最终难度更大;你没看萧林石他们都差点放弃吗?”徐怀摇头说道。
第九十九章 交谈
徐怀没有等结果出来,趁着内外城都混乱不已之际,在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朱承钧等人簇拥下,通过秘密通道潜出城去。
此时已过拂晓时分,徐怀走在树林前,扭头往身后的城墙看去。
他们安插于军中的暗线,正从城墙上将绳索收回去。
天色还没有真正亮堂起来,暗沉的城墙横亘在青濛濛的晨曦之中,这一刻他们置身城外,听不见郭城的混乱厮叫,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能叫人理解到为何朝中会有那么多大臣是那样的麻木不仁。两道城墙、十数万守军,确实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假象。
何况赤扈人南侵以来,还没有真正的兵临汴梁城下,除了不计其数的饥民没能逃入汴梁,被迫滞留在郭城外,还有上百座坞寨犹屹立于汴梁城外近似荒原的平野之上。
虽说朝中下令放弃汴梁之外的所有城池、坞寨,将守军都撤入汴梁城坚守,但王禀任四壁都防御使,对城外坞寨的支持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王禀不仅鼓励这些坞寨组织、训练乡勇,加固坞寨的防御,赠送铠甲兵械等军需物资,还不时派兵出城,联手驱逐扰袭这些坞塞的小股虏骑。
这些以宗族、村社为单位的坞寨,还从流亡饥民中择选健壮,加强乡兵战力,在赤扈主兵簇拥到汴梁城下之前,面对小股虏兵、盗寇的滋扰,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也形成汴梁与虏兵控制区之间宽达十数里到三四十里不等的缓冲地带。
凡事有利就有弊。
现在虏兵主力没有簇拥而来,这些坞寨乡兵组织得相对较好,在虏兵北撤后,想要说服这些坞寨民众提前南撤,也将变得更加困难。
在晨曦中,穿过一片杂树林,徐怀等人徒步来到一座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坞寨面前。
“你这么搞,还真是不怕把天给捅破了?”萧燕菡身穿黑色劲装,将一张拓木长弓背在身后,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之上,与陈子箫、张雄山三人像是刚从远处归来,身上衣甲还沾有露水。
听萧燕菡这么问,徐怀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还有其他通道及时得知汴梁城内正发生的事情,问道:“你们刚刚去了哪里?”
“我们夜里去了马陵岗,刚回来不久——赤扈人此时应该也知道汴梁城内的状况了,但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异动……”陈子箫翻身下马来说道,他们到底是放心不下,特地潜到赤扈人在汴梁东南最大的营寨去探察一二。
“你怎么就笃定赤扈人不会趁机出兵强攻汴梁?”萧燕菡好奇的打量徐怀,问道。
“赤扈人真要出兵强攻汴梁,就好对付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徐怀看着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与陈子箫、萧燕菡一边往寨子里走去一边说话。
不像党项、契丹与大越纠缠百余年,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各方面的渗透也深,赤扈人在大越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才刚刚吞并人口、土地都是其数倍之大的契丹,对燕云以南的土地还充满着陌生感。
赤扈人甚至对要不要南侵,内部还存在极大的分歧。
赤扈人这次南侵,准备其实是极不充分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越兵马太弱、将臣太不堪用,直接促成了赤扈人的这次冒险。
赤扈骑兵长驱直入河淮地区,战略上可谓胆大之极,但他们所打的每一场战斗,都非常的谨慎。
赤扈军队中下层武将、兵卒能吃苦耐劳,服从性强得惊人,武勇善战,中高层作战经验丰富、思维清晰,这其实是最令人畏惧的。
对赤扈人来说,待先稳妥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太原、雄州、定州等河东、河北几处重镇稳固北边的根基之后,过四五个月再次南下,取汴梁将如囊中探物,何苦此时冒险强攻汴梁?
再说赤扈人对汴梁的渗透,远不能跟契丹人相提并论。
即便这时候朝中肯定还有软骨蛋暗中与赤扈人眉来眼去、暗通消息,但赤扈人没有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之前,敢毫无保留的信任?
再说了,现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再往后除了汛季来临,黄河两岸因溪河水位暴涨、洪水频发,地形变得越发复杂外,炎热潮湿的天气对刚刚踏出草原南下的赤扈战马也将是严峻的考验。
赤扈人之前一个月没有尝试强攻汴梁,一直拖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汴梁城此时突然出现一些真假莫辨的混乱,就冒险强攻过来?
见徐怀如此笃定,情不自禁想要争强的萧燕菡颇为无趣的撇了撇嘴,说道:
“这世间不可能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此次诸多作为,完全可以说得上大逆不道了,就算景王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可能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吧?哪个人主愿意看到麾下有如此难制之人?”
陈子箫看向徐怀,也问道:“你这次掀风搅雨,越廷议和派的气焰会被打压下去,议和之事也会中断。目前看,赤扈人还是会很快就撤兵,但他们再次南侵时,一定会拿这次越廷失信作为借口——这也将使得越廷朝堂之上的那些胆怯之辈,到时候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啊!你真就一点都无顾忌吗?”
“天都快塌了,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徐怀淡然一笑,反过来问萧燕菡、陈子箫,“再说了,我要不如此,如何令你们相信事情还有可为的余地?对了,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西山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坚守?”
萧燕菡窥了窥陈子箫,没有作声。
此行原本是萧林石令陈子箫潜入汴梁及附近地区观望形势,倘若确定形势不对,就将这些年的渗透人手全部撤出去;萧燕菡却是想着她还没有真正的走进南朝腹地看一眼,才跟着过来的,很多事还是要以陈子箫为首。
“即便汴梁经过这番折腾,会将议和派的气焰打下去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的扭转什么,我觉得西山那边真正还愿意继续留下来观望形势的,并不会太多。总之,我们即便去见了景王,也不可能会给你什么明确的答案,林石大人也不行。”陈子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