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数代士臣,在大越已经绝对算得上名门了,朱沆他本人也是迎娶县主为妻,身入皇亲国戚之列,作为士臣的一员也历宦十数载,小有威名。
兼之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解忠打心底对朱沆还是心存敬畏的。
“从这一刻起,天雄军诸部皆受监军使院节制,此乃兵马都监信令、枢密院所授天雄军调遣兵符以及葛怀聪手令,请解指挥使你仔细验看,”朱沆盯住解忠沉声说过一番话,便着徐武坤将印符信令等出示给解忠看,“若无疑问,解指挥使你从这一刻起,诸军吏兵卒皆受徐都将辖制,有违者皆以抗命立斩!”
“……”解忠有些发蒙,猝然间也搞不清楚到时候是怎么回事,只是闷声应下来。
“朱沆郎君还有事情就先去忙,这边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徐怀解下腰间的挎刀,搁上长案上,示意解忠及几名都将都坐下来说话,“都坐下来说话,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解忠微微躬着身子恭送朱沆离开,肚子里却直骂娘。
徐怀走进室内,他身边仅有徐心庵、潘成虎以及那个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吭声的中年人,其他人都随朱沆火速离开。
不过,廊前十数持刀甲卒都是徐怀带过来的人。
他们之前在院中里值守的兵卒,则已经被朱沆进来时直接勒令驱赶到东南角的厢房里了。
他娘,他能不紧张?
“你们是不是心里正怨恨我心狠手辣,对自家兄弟不惜大举屠刀,也要将你们逼在这里,不能撤换下去休整?”徐怀深邃双目在烛火的照耀下多少显然有些阴戾,盯住解忠等人,仿佛一头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蟒,予人不寒而栗之感。
解忠默不作声的摊开仿佛枯树皮一般的手背,又翻过来摊开满是老茧的手,认真研究起来。
现在程序是齐备了,在新的军令下达之前,他是要率领三百兵卒听从徐怀的指令行事,但不意味着他内心深处会遵从这个乳臭未干,却狡诈残忍的少年。
解坤到底还是没有摁住脾气,黄昏带两人欲闯死线,被潘成虎一枪夺命。
解忠不知道要如何回去面对打小拉扯他、此时也已风烛残年的大哥,但这笔帐,他一定要算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头上。
解忠摆出这样的姿态,其他几名都将也就打起哈哈来。
“你们不聋不瞎,一队队亲卫兵马往西北集结,你们也一定会打听;而听到他们说此时集结,是为拂晓突袭北城,你们也一定有很大的疑惑。”
徐怀站起来,说道,
“你们的不解、疑虑以及隐约的不祥猜测,都没有错。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他们这时候正出城逃走!你,你,你,还有你,剩下的所有人,较为准确的数字,是西城此时剩下的三万四千六百余兵卒,统统都被他们无耻的抛弃了!我们监军使院人马也完全可以走,不管你们的死活。但我们没有那么无耻,我们要脸皮,我们知道,要是我们不留下来收拾这残局,三万四千六百将卒会立时崩溃,只会立时引来数万蕃兵的疯狂进攻扑杀,以致你们最后不会有一人还能逃脱升天!我们不顾凶险,选择在葛怀聪他们已经逃出城后还留下来,还拼命的严密封锁消息,防止大军崩溃,给最后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的将卒最后撤离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老子拼了命在救你们?我今天为什么要大开杀戒?我之前不大开杀戒,不叫这左右一千二百兵卒对我畏如蛇蝎,你们这些怂货、蠢货,哪个听到被葛怀聪这些怂货抛弃的消息后不立即魂飞魄散,三街一千两百多兵卒,怎么可能不立时崩溃?解忠,你他妈站起来告诉我,我要怎么不大开杀戒,才将你们这些稀巴烂、狗屎一样扶不上墙的军纪,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住?!你们摸着自己的胸口,问一问,真正要怨恨的是谁!”
第九十三章 溃逃
“……”
即便解忠及诸都将听着西城深处那窸窣的动静,心里有着不详的揣测,但徐怀在这一刻真正揭开事实的真相,他们又是那样的震惊,内心的波澜狂涌,仿佛一万个不可能在凿击他们的头颅。
“怎么可能?东路军主力不是就在应州,这两天大寒,恢河也应该已经冻结实了,数万兵马转眼就至,怎么可能这时候就丢弃大军逃走?”
“他们身为主将,弃四万将卒而独逃,就不怕朝廷抄家问斩吗?”
然而他们的质问又是那样的没有底气,甚至都不敢对视徐怀那像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神。
解忠拽紧拳头,狠狠的敲打桌案,脸憋得通红,一句话却都吐不出来,震惊、气愤、怨恨,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臆间翻腾。
“……”
徐怀背着大烛,脸在阴影之中,更显阴戾,一双虎目灼灼盯住众人,说道,
“不管你们现在心里有多么震惊,多么困惑,多么不解,甚至多么的气愤,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而且接下来,我会安排你们先撤到城外布防,到时候你们就能看明白一切。但是,你们不要以为出城了,就逃脱升天了。不,你们这么想就大错特错。同时我要警告你们,在回到岚州之前,你们要是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又或者你们无法在督战队的协助下约束住手下兵卒,竟使兵卒散乱溃逃,我徐怀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誓要取你们项上的人头,将你们妻女卖入妓寨作妓,将你们的子侄阉割为奴。我想你们这时候大概不会以为我这只是单纯的口头威胁。你们同时也要搞清楚,你们这支兵马能不能听令行事,不仅关系你们当中大部分人能不能活着逃回来,也关系到我们能不能从这狗屎一样的大同城里救出更多的大越兵卒。你们但凡有点廉耻心,但凡有一丁点的大越男儿的气慨,最好不要向葛怀聪这些烂狗屎学。当然,也请你们放心,我徐怀与朱沆郎君绝不会抢在你们前面先逃命!”
“……”解忠与诸都将皆默然。
潘成虎等人是贼酋出身,但很显然徐怀作为夜叉狐与莽虎的合体,比潘成虎这些贼酋更狡诈、凶狠、残忍,更会言出必行。
他们对桐柏山匪乱之事知之不多,但啸闹牢营,又借粮谷事聚啸黄龙坡驿,兼之这次督战高举屠刀约束军纪,他们是认识到了,不会以为徐怀此时仅仅是威胁。
“我现在说具体的作战部署,我会尽可能简明扼要说清楚,但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不能理解,都给我先憋着,没有时间跟你们解释太细,”徐怀将堪舆图铺在桌上,说道,“葛怀聪夜遁,未必能瞒过敌寇,甚至敌寇此时没有动静,纵葛怀聪逃出,很可能是围十阙一之计。这是很简单的计谋,想必你们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都能理解,也更能想明白为什么出城之后,绝不能仓皇西逃。仓皇西逃,极有可能会遇到伏击,我们只能尽可能将更多的人撤入北面武周山。你们要做的,就是出城之后,在这个位置结阵,拦截天亮之后有可能从北城门追杀出来的敌军,遮闭更多的兵卒从你们身后往武周山撤离!你们有人可能会战死,但至少死得像个爷们,比项上头颅被我摘下来当尿壶强一百倍!好吧,你们现在定定心神,接下来监军使院卒会暂时替你们去守街垒,你们从这条小径往北城墙方向而去,沿途都安排人手给你们指道!”
……
……
拂晓时,大雪犹未停下。
在空濛的晨曦中,城墙屋檐之上的积雪最先明亮起来。
萧林石部署在西城外的侦骑斥候,这时候也已经发现葛怀聪等人率四千多兵马仓皇西逃。
侦骑斥候纷纷掏出号角,密集的号角声在晨曦中急促的吹响,将那些因为疲惫、因为绝望或因为欣喜若狂而稀奇古怪的梦境打碎,无数人在这一刻惊醒;成千上万的不眠者,这一刻也惊谔地抬起茫然而疲惫的头颅。
这一刻,城中蛰伏了一夜,心头热血憋得正狠的蕃民健锐,震天响的擂动战鼓、吹响号角,披上战甲,拿起刀弓盾矛,嘶吼着发起比以往更凶猛的进攻。
蕃民健锐已经确知天雄军主将已逃,他们此时也再无需作丝毫的保留,个个如狼似虎,都恨不得将吃奶劲的使出,迫不及待的要将箭囊里的所有利簇射出,挥舞着弯刀杀出街垒,要将胸臆间的仇恨怒火,尽情的发泄到天雄军这些肆意杀肆的兵卒头上。
而天雄军这边,夜守西城墙的将卒,也在渐次清亮的晨曦里,最先看到数千兵马西逃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狼藉痕迹。
他们看到欣喜若狂的蕃虏斥候在打马狂奔、疯狂的传讯,看到胜德门外驻守的数百敌骑这时候也都纷纷跨上战马,沿着数千兵马西逃的痕迹追击出去。
很显然蕃虏认定大同城内被抛弃的兵卒,都已是瓮中之鳖,他们绝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在大同城内放纵烧杀掳掠的天雄军兵将,更不要说此前逃走的天雄军诸多将领,必是真正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虽说胜德门昨日就失陷蕃兵之手,但南北两翼还有十座马面墙战棚在天雄军手里——在城头值守这些战棚的兵将,也能居高看见主将行辕附近的驻军早已走得一空。
他们惊慌着、迟疑着。
等到有一人从城墙缒绳而下,成百上千兵将就顿时也都纷纷想办法逃下城墙,丢盔弃甲,在雪地里撒开脚丫子逃命;甚至不断有人从城头跳下,在雪地里摔断脚、摔破头颅,或直接摔死……
城中的天雄军兵卒看到这一幕,有人奔走着赶往葛怀聪的主将行辕求证,大多数人在这一刻还只是惊迟疑不定。
上万蕃民健锐从南北两翼以及胜德门同时发起最凶猛的攻势,在对峙街垒休整半夜的天雄军兵卒,惊疑之际,哪里还有能力抵挡,绝大多数都是稍一接战便撒腿后撤。
混乱就像巨石砸入平静湖泊所荡起的波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西城区域掀起一阵紧接一阵的涟漪。
“敲响战鼓!”
徐怀站在北城墙上手握贯月弓,注视着城中那比瘟疫还快速百倍、千倍传播的溃逃,着牛二等人敲响战鼓,为混乱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天雄军将卒指引溃逃的方向。
这一刻解忠等三个满编营与唐青率领的第三都队,已经在北城墙外的东西两侧的雪地结阵峙守,拱卫从北城墙通往武周山的溃逃通道,将卒脸上多有惊惶。
解忠、潘成虎、杜仲、朱芝、吕文虎、魏大牙等人率领督战队,在阵列之后来回奔走,以刀矛弓弩敲打牌盾,振作士气。
唐盘率第一都队,此时撤入西北角楼,不仅要增援西翼的防阵,还要尽可能限制敌军沿着西城墙快速杀来。
殷鹏率第四都队守北城墙第五战棚,除了支援城北东翼防阵、抵挡敌军沿城墙从东面进攻,还要接应这时候才从街垒后撤出的第二都队通过绳梯撤上城墙。
当然,紧挨北城墙的西翼对峙阵地,除了解忠等部被强迫构筑更结实的街垒外,内侧的宅院并没有完全拆除干净,留下来的一堵堵残墙断壁形成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径,方便徐心庵快速撤退到北城墙下。
同时这些街垒后也放置大量的柴木,以备必要时引燃,迟滞敌军紧挨着北城墙往西北角追杀过来。
登城道是留给溃卒越墙逃命的通道,为避免被溃卒冲击到,西北角楼以及第五战棚之间也放置拒马。
韩奇、徐忻这时候则率工辎营通过雪地,第一批撤往武周山,他们要在武周山崎岖山岭的外缘,以最快速度建立接应阵地。
苏老常艰难的缒绳攀上城头,看到数万兵卒在城中溃逃的情形,顿时间也是目瞪口呆。
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原野挺进奔走的景象,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山谷峰岭间厮杀的情形,但数万毫无斗志的兵马在狭窄的街巷,近乎本能的循着战鼓的指引,往北城墙这边的狂涌过来,叫他震惊了……
蕃民手持刀盾在后在后面肆无忌障的屠杀,几乎没有一名天雄军将卒想着转身抵挡,就见蕃民一个个手起刀落,头颅横飞、鲜血飞溅。
狭窄的街巷叫成千上万的溃卒拥挤着踩踏着,好些人被推倒,成百上千足脚踩上去,就再也没能起齐,甚至有些街道,倒下去就倒一片,还有人试图骑着战马逃跑,倍加混乱。
拥挤、混乱,严重限制溃卒往北城墙这边逃亡的速度,不过也同样限制在城中追杀的蕃民健锐快速接近北城墙。
毕竟蕃民健锐也没有长翅膀不是?
第九十四章 真或假
善法寺的偏殿里,殿门掩起,光线昏暗。
萧林石负手站在一樽罗汉塑像前,蹙紧眉头看着面容狰狞的罗汉像。
“怎么可能有人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你这种孬货定是熬不住酷刑,叛变了大契丹,又或者你这种蠢货被越狗用花言巧语迷惑了心智,才对这些鬼话信以为真。”
一名五大三粗的鲁莽蕃将,神色气愤而狰狞,连着伸手“啪啪啪”的抽打邬散荣大耳刮子,破口怒斥道,
“要是照你所说,这个鬼捞子夜叉狐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为何还坐看天雄军四万兵卒踏入我们的陷阱?难道数万天雄军兵卒像猪狗一样,毫无抵抗的被我们屠杀,是我们在做梦?你这个怂货,睁开眼睛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邬散荣跪在地上,脸都被抽肿了,嘴角溢血,却不服气的替自己争辩道:
“我千真万确看到郡主、韩伦就是落在他们手里,这信里所言,郡主、韩伦也都亲口跟我说过,要我如实转告大人。当然,我也不觉得越狗这些鬼话值得信,定是韩伦早就背叛大人,泄漏机密,还与越狗合谋欺骗郡主——我便说汉将绝不能信任!”
“你就给我闭嘴吧,”萧林石将邬散荣带回来的秘信,凑到香案火烛上点燃扔香灰炉里烧掉,示意邬散荣站起来,说道,“这事不管真假,但仅限殿中数人知晓,绝不可再多泄露一人知道,你们可省得?”
“那郡主怎么办?”一名面色沉毅的中年武将,手按着腰间的佩刃问道。
“燕菡、韩伦不幸落入越狗手里,即便要救,也要等到这一战之后再说;而倘若不幸,也是为国事而死,”萧林石有着淡淡哀伤的说道,“契丹值此生死存亡关头,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健儿战死沙场,燕菡既然是我契丹儿女,也当有如此觉悟。”
“大人,我也不觉得韩伦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与郡主并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谋算——或许此子确实是智谋深虑,在岚州时就识破大人的计谋,到大同后更进一步看穿我们所有的部署?”中年武将禁不住迷惘的问道。
“石海将军你怎么也糊涂了,邬散荣这怂货的鬼话也能信?”那粗莽武将不忿问道,“我看就是邬散荣没有熬过刑讯,是他将一切吐露出来,然后叫那越狗拿来诈我们!”
“邬散荣是我麾下之将,虽然脑筋笨了一些,有可能被越将花言巧语蒙骗,但要说他挨不住一天的刑讯后背叛了契丹,还受越狗指使,反过来试图蒙骗我们,撒鲁合,你自己信吗?”中年武将石海脸色沉毅问道,“而且看越狗诸多部署,都在邬散荣被捉之前就进行的!”
“这倒是啊,这孙子也不像是有这脑子的样子啊……”粗莽武将撒鲁合摸着后脑勺嘀咕起来,见邬散荣一脸委屈的望过来,一双豹目又凶恶的瞪过去,训道,“定是你这孙子太蠢,被越狗欺骗,自己吐露什么事情也都不自知!”
石海打断撒鲁合的话,说道:“郡主、韩伦在天雄军从岚州开拔之时就已经落入这个夜叉狐手里,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登上北城楼看一眼!”萧林石说道。
……
……
“现在怎么样了?”
萧林石与石海、撒鲁合、邬散荣赶到砖石留有烧灼痕迹的北城门前,看到在此督战的萧文振赶下城楼来迎接,问道。
“现在好不容易将北城墙南侧几条街巷点着的大火扑灭,派兵马强行贴着北城墙楔进去,断开其登城道,迫使天雄军溃卒往南逃散。不过,拖延到这时,差不多已有一万四五千溃卒越过北城墙往武周山逃去!”
“你有没有派兵马直接插到武周山外缘,阻止出城溃兵逃入武周山里?”撒鲁合急切问道。
武周山是阴山余脉,往北、往西皆绵延山岭,千里皆是峰谷沟壑。
他们手里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不多,此时不可能离开大同城太远,而蕃民健锐对步战也谈不上有多熟悉。
他们即便派出一部分兵马深入山岭,围堵追击这些溃兵,也远不如将他们拦在恢河河谷之内的冰天雪地里,纵骑兵肆意屠杀要好。
萧文振说道:“邬林海接到大人命令后,就从胜德门分出一千步卒,但奈何翻越西城墙西逃的溃兵也多,没有办法快速绕到武周山南侧拦截……”
“你扯什么犊子?邬林海那边就不能指望太多,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主要还是要堵死胜德门,大人打开头着他分兵,也只是要将西边的溃兵进一步拆散,以便武尚率骑兵回来,能毫无顾忌的肆意屠杀——我们从北城门派出去的兵马呢,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说还没有杀到武周山南缘吧?”撒鲁合急问道。
“大人登城楼一看便知。”萧文振有些苦涩说道。
“吞吞吐吐个屁!有什么屁话不能直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