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武卒从军寨带出两把神弩臂、六把长弓,算得上利器,但他们在南寨这边仅有一把长弓,昨日还被徐武碛强行缴走。
他当然得想办法将这张长弓拿回来,顺带看看北寨那边的动静。
徐武良不放心徐怀一人过去,说道:“徐武碛翻脸不念旧情,你去找他,怕是讨不回那张长弓,更不要说徐武富父子居心不良——我陪你走一趟。”
……
……
出南寨,就是玉皇岭的北坡草场,此时正值三月末,树稀草茂,一群群牛马正在坡地里啃食着青草。
徐怀站在寨门外,没有急于下山去北寨,而是看着这树稀草茂的北坡,听风声里杂夹着牛马嘶啸。
虽说玉皇岭北坡,加上左右山地可利用的草地,加起来有近万亩,但天然草场的载畜量很有限,粗粗估算驴牛骡马等大型牲口约七八百头,还同时有近三千头羊放养于此。
徐氏先祖迁徙玉皇岭的历史,只要进族学都会有讲,徐怀也对此也很熟悉。
那时中原刚刚结束战乱,大越王朝初创,天下人丁锐减,为休养生息,朝廷奖励生产,基本上丁壮都得授田,规模之大是今人所难想象。
当时玉皇岭徐氏加几家小姓,总人口都不到五百人,完全没有能力彻底开发这么大片的土地,耕牛等大型牲口也仅有四五头,故而南北坡的草场、山林都划归为族产。
差不多在三四代人苦心经营之后,北坡草场才形成一定的牧养规模,但宗族家主传到徐武富曾祖父,北坡草场以及青柳溪两岸的肥沃田地,通过不断的置换、兼并,大规模往少数人头上集中。
徐武富曾祖父之后,又衍生出十三房,包括这一辈家主徐武富以及徐仲榆、徐伯松等家在内,在玉皇岭最为富贵,血缘关系也最近,在玉皇岭又被称上房徐。
玉皇岭大片的田宅草场,乃至在淮源、泌阳经营的栈铺、骡马市都主要集中在上房徐手里。
而徐武坤、徐武良、徐武碛以及徐怀的父亲徐武宣,虽然以追溯五代先祖的小宗之法算,还没有出嫡支,但已彻底破落了,跟其他旁系族人以及小姓一样,都统称为下房徐。
当年落草为寇、最后收编到靖胜军的,都来自下房徐。
这一“上”一“下”,就隔开了两个绝然不通的世界。
徐怀心里也是奇怪,怎么有这样的感触,默默的与徐武良往北寨走去。
走入北寨,一条土道直贯北门,接青柳溪河桥,往北可去淮源,在这条寨中土道的中心,有一条石板横街与之正交。
这条横街便是北寨的富人集中区,除徐武富外,上房徐还有六房宅院都座落在这条横街上,从横街走到东首,北侧为徐氏宗祠,南侧为族学;有一条小巷从横街往南延伸进去,巷东习武为获鹿堂,巷西习文为鹿鸣堂。
传闻徐氏先祖避战乱迁徒桐柏山中,经玉皇岭看到有白鹿立于石台之上,落脚之后修坊建寨,遂名鹿台;而诸寨内较为重要的建筑以及不多的街巷,多以鹿为名。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平日除了跟随徐武富在泌阳等地办事,他们还是获鹿堂的枪棒教习,徐怀当然是直奔获鹿堂来堵。
与鹿鸣堂书塾不同,获鹿堂前后四进院子,当中一进院子最为开阔,是一个能供两百列阵的小校场,也是获鹿堂的演武场。
鹿鸣堂、获鹿堂的院墙都不高,也没有必要搞深宅大院,浪费建筑材料,徐武良就留在演武场外;徐怀为免有心人抓他把柄,将佩刀摘下来给徐武良,独自空手往演武场里走去。
第四十六章 纨绔少年勇
演武场有数十子弟此时正在两名教习的带领下,正耍练拳脚枪棒,看到徐怀走过来,大多数人都停住手。
说是诸寨徐氏子弟都可入族学,学文学武都可,文武兼修也行,族学之内产生的诸多费用,都从族产所出拨支。
而事实上,下房徐的子弟,也就幼时放过来厮混三四年,到十二三岁能抵半个壮劳力之后,大多数就要跟着下田耕作,或找门路去当学徒。
真正能在族学坚持到十五六岁乃至十八九岁的,主要是上房徐以及下房徐里少数家境有些宽裕的子弟。
走进演武场,徐怀想到他父亲死后,他娘含辛茹苦拉扯他,笨手笨脚到十四岁没有学成什么,却还坚持让他留在族学里厮混,还真是不容易。
当然,他家就几亩薄田,也不知道徐武良、徐武坤等人接济他家多少,才叫他没有营养不良。
“你这笨货,跑过来作甚?”
三名少年从演武场一角走过来,挡住徐怀去路。
为首者是徐武富的幼子徐忱,身量也极高壮,他学文不成,平时就好玩枪弄棒,即便是与徐心庵同年,却也不急着跟他父亲徐武富、大哥徐恒到泌阳城里学做事,他人留在鹿台寨,有事没事都喜欢跑获鹿堂厮混,是徐氏头一号纨绔子弟。
因为徐忱是少公子,力气大,枪棒功夫强,出手也阔绰,他在获鹿台自然就是诸子弟之首。
徐忱带着两名跟班走过来,其他少年很快也就自发的站到他身边,有十多个少年,跟徐忱性情不投,又心高气傲不愿附从徐忱,也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
徐怀看看身前四五十号人,再看看身侧、身后空无一人,心想这场面可真是叫人能深刻理会什么叫“势单力薄”啊!
“我找徐武碛……”徐怀双臂抱在胸前,瓮声说道。
“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徐怀进演武场,徐武坤就看到了,这时候从后面草堂里走出来,喝斥诸少年都散开。
“这憨货过来找武碛叔,与你无关。”徐忱瞥了徐武坤一眼,冷声说道。
徐武碛为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为人又铁面无情,徐忱也惧他,但他还不把地位、声望要比徐武碛低一截的徐武坤放在眼里。
有徐忱的态度,当即就有几名少年挡住徐武坤的去路,不叫他走到徐忱、徐怀跟前来。
演武场上房徐与下房徐子弟相当,但上房徐子弟的地位太突出了,很多下房徐子弟十二三岁之后还留在族学,更多是他们的跟班。
徐怀脚踹徐仲榆、徐恒,虽然将唐天德赶跑,但上房徐子弟知道这事,心里不会感谢他,却满心义愤,怨他落了上房徐的面子。
徐怀不自投罗网,上房徐的子弟都商议着要找上门去收拾他。
徐武坤百般维护徐怀,大家都是清楚的,这时候有徐忱一个眼色,在演武场里谁会再给他面子?另两名教习都悄悄的走开了,不想自讨没趣。
“徐怀,你回南寨去,不要在这里放肆!”徐武坤没有看到藏身院外榆树后的徐武良,怕徐怀犯倔吃大亏,厉声赶他回南寨。
挡在徐武坤身前的几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族中子弟,身手都还不错,徐武坤不能去拿兵刃下重手,即便身手是要强横一截,也是双拳难抵四掌,眼下只想着徐怀能听懂他的话,不吃眼前亏。
“我来找徐武碛拿回长弓!你们不能黑我一张好弓,那是我借武良叔的。”徐怀眼角余光打量着演武场左右的情形,这叫他的眼神定定的,真像是愣劲冲头的样子。
“你先回去,那弓我帮你找徐武碛去讨——我本来晚上就要去找你。”徐武坤叫道。
“东西还没有拿到手,怎么就要走啦?”徐忱挽起袖子,冷声道,“昨日在南寨,你犯浑脚踢仲榆叔爷,今天不拿宗法治你,你这个笨货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字。”
“徐忱,轮不到你滥用宗法,小心宗法收拾你。”徐武坤厉声叫道。
“徐忻,你祖父被这蠢货踢伤,你出手收拾他,便不怕有人再叽叽歪歪了!”徐忱对身边正咬牙切齿徐仲榆嫡孙的徐忻说道。
徐怀那日犯倔,手持长弓利刃,别人怕他动手不知轻重,轻易不敢逼近他,但今日徐怀空手走进演武场来,这院子里诸多少年,没有一个会再怕他。
谁都知道徐怀空有大力,但实在笨拙,只要避开跟他正面硬打,在场至少三成少年,自信能将徐怀耍得团团转。
徐忻没有亲自看到祖父被徐怀踹倒的情形,但徐仲榆昨日午时回去便一病不起。他家宅子里上下老少都咬牙切齿,还是徐武富派人过来安慰,说这节骨眼,徐武江等人都生死不明,徐氏内部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只是徐武富派人说的这话,叫他们心里更气。
徐仲榆子侄辈或许还能忍,但徐忻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跟徐忱他们正是横行霸道,看谁不服就想灭谁的阶段,看到徐怀还敢跑获鹿堂来,怎么会放过他?
徐忻不算徐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身手不如徐心庵、徐忱等人,但伏蟒拳也打得有模有样,一个虎奔步,身形轻跃,将全身气力集中到右拳上,便朝徐怀重劈打来。
不过徐忻身量不高,重劈拳讲究自上而下崩砸,他无法直接攻势徐怀面门、喉管等要害,一拳落在徐怀的胸口。
徐怀往后退了一步,暗感徐忻这一拳有两百斤气力已是不少,但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看。
“你与这呆货正面对打作甚,侧打他的腰眼!”徐忱抱胸观站,还不忘指点徐忻。
在徐忱看来,徐怀身高体壮,皮糙肉厚,筋骨也比所有少年都强健,换作他跟徐怀正面对打,也会吃亏,但徐怀笨手笨脚,想要将他击倒,游走身侧,去攻打他侧面的腰眼、腋下等要害,能轻而易举将这蠢货拿下;然后就可以耀武扬威将这蠢货绑到宗祠去收拾。
徐忻出手也是试探徐怀,将徐怀打退一步,见徐怀皮糙肉厚竟然还伸手朝自己抓来,他猛然往后跃出,像羚羊一样轻巧。
徐忻脱离徐怀的攻击范围后,双手蜷捏起来,有如蟒首,横移到侧面,以从枪术长刺中化变出来的戳拳,去攻击徐怀的腰腋要害。
徐怀正面多挨徐忻几下,伤不了皮毛,但还不敢放开腰腋要害吃徐忻的重击。
当下他也不跟徐忻正面交锋,转身就往演武场一角的老榆树跑去。
人再蠢,也不能叫人围住打不是?
徐怀转身就跑,徐忻飘乎的戳拳当然无法打到他的侧腋,又拿重劈拳狠心朝徐怀的后脑勺打去。
徐怀转身,一拳跟徐忻对攻在一起。
拳拳相击,咔嚓一声碎响,听得旁边众人心里碜得慌,再见徐怀丝毫无事收拳立住,徐忻生生被震退三四步才收住脚,右手鲜血淋漓的垂下来,不知道两人对攻一拳是不是震断了他的指骨。
“这呆货都是蛮力,你跟他对拳作甚?”
徐忱看徐忻跟徐怀对攻一拳,手臂半天都抬不起来,徐怀却跟没事人一起,气恼徐忻太蠢,这么久连一个笨货都收拾不了。
徐忻有苦说不出,直想叫徐忱自己去尝试一下这莽货那钢筋铁骨一般的拳头,以往都说徐怀这货皮糙肉厚,但谁能想到他的拳头这么硬,跟他娘青岗岩一般。
徐忱不理会徐忻,叫身边人道:“拿棍棒来,这畜牲拿脚踢五叔祖,我们便打折这畜牲的腿以行宗法!”
有人想在少公子面前表现,徐忱话声刚落,便有两人跑去场面的兵器架,拿到黑漆长棍,摆开伏蟒枪势,从左右朝徐怀捅来。
徐怀让开一支长棍,眼疾手快,翻肘以右臂外侧接住右侧长棍一捅,反缠住棍头一把,猛然一抽一递。
那少年远不及徐怀力大是一方面,而两段劲力抽送相反,他不仅握持不住棍尾,还眼睁睁看着棍尾毫无停隔的朝自己的胸口捅来。
少年下一刻直觉胸膛似被钝头的棍尾刺穿,身体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地方,愣愣看到那支长棍还在徐怀手里,斜过身便往左侧反抽过去。
那长棍去势快出残影来。
左侧那少年举棍上荡,想要将徐怀所夺长棍格开,随后再抢攻徐怀正面被打开的门户,将其击倒在地。
左侧少年想法不错,但两棍上半部交击到一起,徐怀所持之棍并没有被格开,棍头部位像水波微微一颤,以难以想象的微小孤度,在少年肩头啄了一下。
几疑是错觉,但衣袍搅碎,破开一个血洞,那少年痛得握不住长棍,只得弃棍后跃,怕徐怀趁机重抽他的头颅、面门。
诸少年要么没有看清楚这一幕,要么就以为是自己眼花,棍头怎么可能会像蛇颈般晃动了一下?
徐武坤却是激动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伏蟒枪的弹荡劲!
这才是真正的伏蟒枪,整个徐氏都没有几人掌握。
徐怀竟然掌握其精髓,而在反抽之间妙至毫巅的击中对手的肩头,令其失去再战之力。
徐武坤激烈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
这证明昨日见到徐怀连珠射出三箭,不是他老眼昏花。
徐怀此时无暇关注徐武坤的神色,他击退两人,但只是叫徐忱身后的诸多少年更为激动,稍有不慎,这么多一哄而上,他吃屎也得逃荒而逃。
徐怀狰狞的盯住徐忱,将脚下那支打落的长棍勾起,朝徐忱踢去,说道:“你要打折我的腿?看来要你亲自动手了!”
第四十七章 少年如恶虎
徐忱虽说纨绔,但在诸少年中他的身手不比徐心庵稍差,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
他反手将长棍抄接住,眯眼盯着徐怀,像毒蛇一般。
伏蟒枪他也练出弹荡劲,当然能看出徐怀那一棍反抽的微妙处,知道棍头借第二段弹荡劲发力,以异常的角度微微曲弹过去数寸,啄击到徐志肩头绝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