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又看着唐顺之:“西域和俺答呢?”
“西域和漠北辽远,沙海、雪山、冰原,都不宜步炮大军远征。要解西域和俺答的难题,臣以为症结在吐蕃。”
夏言不得不开口了:“吐蕃太过易守难攻,向来自成天地。”
“正因易守难攻,故而吐蕃一直不甘寂寞。夺了青海后,臧僧频频远赴青海宣扬佛法,边民多有笃信。俺答引黄教入草原,正因吐蕃可助其威胁吐鲁番、威胁大明。”唐顺之对朱厚熜弯了弯腰,“陛下,俺答避战数年,对付汗庭,最好的办法还是逼他来战,先消灭其主力。攻吐蕃,只需先佯攻,俺答不得不遣主力牵制大明。”
朱厚熜若有所思:“俺答定会搭救吐蕃?”
“吐蕃与如今正在成势的察合台有教义之争。对吐蕃来说,若能让西域改信佛法,那就能让西域及漠北尽信黄教。彼辈以教法统御诸民,信众越多,则力量越强。故此,满速儿夹在已然结盟的汗庭与吐蕃之间,又要面对大明,他是最乐见大明先剪除后患的。大明佯攻吐蕃,满速儿必定坐视,择机倒向大明,试图左右逢源。”
唐顺之说着判断,然后指着漠北:“俺答苦心孤诣,为的就是把西域逼得成为大明之敌,让大明北面、西面数万里都面临威胁,忌惮之下保持现状,以待良机。若大明有倾力解除吐蕃的迹象,满速儿必定会再倒戈,甚至愿意归还大明关西七卫故地,仍据丝绸商路立足西域。俺答知大明军力非同凡响,岂能坐视大明当真除掉吐蕃?”
朱厚熜看着沙盘上辽阔的西域,又看向青藏高原,心中琢磨着难度。
“佯攻?”他摇了摇头,“若不是当真有灭除吐蕃那些僧贵的架势,俺答恐怕不会给朕轻易灭了他主力的机会。”
而如果当真要攻灭吐蕃,那又谈何容易?
强汉盛唐,对吐蕃也只能采取特别的战略。在如今这种技术条件下,青藏高原的地势太有优势了。
所以朱厚熜再次问唐顺之:“你再说说,吐蕃如何横扫?”
那天,唐顺之把牛皮吹得太狠了,现在朱厚熜时不时就拿这个来怼他。
大明军队的战力如今确实是强绝一时,但是行军作战可不仅仅是战力高低的简单算术。如今海路上由于多了不少大海船而改善了后勤条件,但陆上,尤其是地形条件险恶的陆上,仍不容乐观。
不管现在商定好怎样的大战略,最终还是需要真当真枪去战。
这具体战法,现在也要考虑好了。
唐顺之笑了起来:“正因吐蕃易守难攻,若大明军队身陷高原,有了被击败的可能,俺答才能上钩。满速儿虽不会出兵助吐蕃,但借道给俺答还是做得出来的。陛下,河套、宣宁骑兵与鞑子这几年来只以练兵为主,虽然骑兵也带了鸟铳、小炮,但这些年的军器变化,俺答还是知之甚少。”
他伸出四根手指:“炸炮改成的地雷炮,大量的手榴弹,大量的望远镜,特战营。臣这些年在河套除了守土安民,其他时间还在思量新战法。远征不易,但正因远征极易陷入困境,反倒有以守为攻、大破敌军、丧其肝胆的战法。一曰地雷阵,一曰擒王术。”
夏言不由得看了看他:擒王术……很大逆不道啊。
朱厚熜倒是兴致盎然:“详细讲讲。”
地雷这种玩意,在如今更为系统的大明军器开发体系下也不新鲜了。
它本来很早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记载里,甚至从秦朝就找到了这玩意的踪迹。包括诸葛亮也用过,虽然目前那只是三国故事里的野史。
然而宋朝时,就有正儿八经的正史记载了。
《武经总要》及正史里,都记载宋朝在实战中用了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炸炮,既可以埋在地下,也可以从城头丢下去。
而一百多年前,明初的一本《火龙经》里,则已经把这玩意又改进了:【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火炮燃之,声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烟气涨天外,兵多惊死者,火熄入视之,灰烬无遗矣。】
现在皇帝高度重视火器,大明自然开始把这些火器不断玩着新花样。
地雷炮得到了改进,手榴弹本就已经实战过、现在大规模制造。同样,当时只属于高级将官查看战场情况的望远镜,现在制造数量也完全不是当初的量级。
唐顺之详细讲解着他的“地雷阵”。
简单来说,由于那些地势险恶或者过于辽阔的地方很难带着过重的新炮行进太远,莫不如只用更轻量的火器。
然后,搭配望远镜带来的侦查优势,尽量创造有利于己方的伏击战。
如果能在某些地形里埋下大量地雷,等到敌军追击或行军时遇到了,那便是顷刻间被炸晕炸乱。地雷之后是手榴弹,然后追击点射残兵乱兵,那这样的仗就能打得轻松多了。
朱厚熜皱着眉:“行军作战,敌军岂会不设侦骑?容易设伏的地方,敌军也会倍加注意,恐怕并不容易引敌军主力进入这地雷阵。”
“故而需运用得宜,随机应变。”唐顺之倒是很有信心,“陛下,如今将卒被服也大大改善,到了漠北、吐蕃,反倒冬月里也不是不能战。若拖到入了冬还进退两难,敌贼自然会错判。倘若是大雪之时,一夜风雪就掩了地雷行迹。”
“……具体运用就不说了。但只要有了一次教训,人家自然会长记性。以守为攻就算得胜,最终还是要推进的。”
“这便是臣说的擒王术了。”唐顺之再次说道,“河套一战,兴国公率特战营居功至伟。臣这些年,一直在钻研特战之术。臣思来想去,特战营反倒无需用来汇聚在一起攻坚克难,最好的用法反倒是三五为一队,刺杀要员。陛下,只要能够深藏敌后,以精湛武艺及精巧利器,若是那些达官显贵死的死伤的伤,外藩可不比大明这样能迅速委任新官,仍旧上下有序。”
朱厚熜不禁张了张嘴:斩首战术?
杨博听得眼睛一亮:“有道理!外藩大多是乌合之众,贼酋一除便作鸟兽散。若后方大乱,那大军清扫就容易得多了。只是特战营里都是汉民面孔,只怕很难混进去。若是得手了,躲避追捕也不易。”
唐顺之则再次弯腰:“既是先解决日本和朝鲜,然后外滇交趾,那么就还有时间。陛下,掸族、孟族本就不少是藏民迁徙而去,西域胡人、蒙民也都不少。若要办好此事,该需定下和法子,招引一些人代为掩饰了。臣相信,有个两三年的功夫,伪以商人、护卫,是能混进去的。以特战营的身手,只要能办成那么几桩,再躲避上一段时间不是难事。毕竟,不管吐蕃、西域还是漠北,都是地广人稀。”
“……继续商议,继续琢磨。”
杨慎那边要筹算的是将来为期可能十年的这一次超大规模行动所需的粮饷和内部运转支撑,而军务会议这边则需要根据将来的敌手和战场环境进行有针对性的兵力搭配及战略战术研究。
定下了这些之后,大明的战争机器就能开始全力运转。
军械园生产哪些特别的装备,调动搭配好的各方面军队合练什么样的战法,那都需要时间。
现在最不需要在这些方面多纠结的,反而是海师。
天津直沽那边,新船坞已经在挖,而军港外面集结的战舰越来越多。
而在台湾岛上,则已经集结了准备随舰队远征日本的北洋、东洋海师中八千陆战兵。
毕竟终归是要登陆的。
“一年时间,在这岛上好好练!正好,剪除如今还作乱台湾的匪贼!”
薛翰本人在这里,他声嘶力竭地说道:“夺下对马岛后,瀚海侯练的鸳鸯营也会派驻一支精兵随大军征服日本!海师麾下陆战兵,可不能被鼎鼎大名的鸳鸯营讥笑拖后腿!”
他在高台上挥着手:“封赏足足的!本侯爷明白告诉你们,将来,你们不少人都能在日本做侯伯!日本女子娇柔恭顺,高官富贵,等着你们享受!但能跟着本侯爷去的,只能是这一趟剿匪实战练出来的精兵!”
“杀!杀!杀!”
大明战争机器的第一声怒吼在重新下定决心要经营的这座岛上。
它的地势,非常适合很少有机会真正实战的海师陆战兵。
等一年后他们出山,日本那边也到了被严世蕃和汪直鼓捣得九州四国一带乱战更频繁的地步。
那时候,在庞大资源的全力支持下,也许第一艘蒸汽铁甲舰也能试建完成。
薛翰两眼发亮。
当初父亲建议他到海运局,如今,他走上了一条极为鲜亮光明的道路。
这一战若能立下灭国大功,他也能得陛下允诺的一个国公之位!
镇守外藩,那便是众将之手,皇子一臂!
台湾孤悬海外、被大明弃而不治多年,如今并不算悉数成为大明实土。
总有些人,更愿意做个土皇帝作威作福。
现在,躲在群山之中的他们要直面灭顶之灾了,而明军只是在练兵而已。
第463章 日本最前线?
明军在台湾的行动,在将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此刻,最先引起的反应是落败而逃的第一批匪首先漂泊到了琉球,然后又到了日本的萨摩。
日本九州西南方萨摩国,自古便居住着以凶悍著称的隼人族。
这么多年来,被誉为文武双全名将的萨摩守护岛津贵久眼里只有一件事:彻底击破国内其他岛津分家,平定萨摩!
岛津家不仅是萨摩守护,也身兼大隅、日向两国守护。但如今,空有三国守护之职,却因为分家不满他这个宗家养子继承了家督之位,导致岛津家不能凭借三国守护制霸九州!
从第十二代岛津家督开始,连续两代家督早逝。岛津贵久本身也是分家之后,但继任十四代家督的岛津胜久还太年轻,就把宗家托付给了岛津贵久的父亲所在的分家伊作家。
岛津贵久就这么从一个分家之子成为了宗家养子,并于十四岁就继任家督。
原本就有三国地盘的岛津家由于连续三代家督的早逝或虚弱,分家甚至一些家臣纷纷自立门户,地方豪强国人众更是很多。
到了岛津贵久继任家督,矛盾更是总爆发:都是分家出身的,凭什么听你的?
况且其中的内情也很多:岛津胜久本已退位隐居,在北萨摩的分家当主岛津实久连克两城之后,岛津胜久又冒了出来表示希望复任守护,显得当初收岛津贵久为养子、托付宗家是被迫的。
年纪还轻的岛津贵久一开始自然是步步败退。虽然坚决不肯交换守护职位给他的“义父”,但只能逃出位于鹿儿岛的国府清水城。
在他虚岁二十那年,属于岛津贵久的反攻开始了。八年前初阵击败了岛津实久在日置郡的一支军队,五年前夺回伊集院城,四年前攻陷鹿儿岛。三年前开始花了一年多时间,南萨摩这边岛津实久一方的最大据点加世田城被击败。
眼下除了还仍旧在少许地方盘踞的实久一方残军,萨摩国已经接近一统。
现在,这个愿望初步实现了。
年仅二十八、雄心勃勃的岛津贵久正在谋划攻略大隅、日向,完成下一步恢复三国守护之实的目标。
“贵久大人,现在不是攻略大隅的良机!”家臣开始了劝告,“彻底扫灭实久军,重建本城御馆,增强实力才是当务之急!况且,忠良大人当年从海外购得的铁炮,这些年耗损太大。这几年所向披靡,那铁炮功不可没。但现在,弹丸、炮管,都需要补充。”
“铁炮……”岛津贵久跪坐于地,双手撑在膝盖上,眉头紧皱,“不管是琉球还是对马,现在都不见那些异族人的踪迹。自从十几年前细川家和大内家在大明闹出了大事,更不允日本商人去贸易了。而他们,也从来不出卖这些兵器。”
岛津贵久之所以能够在成年后势如破竹,除了他本身的才干,也离不开这些火器的帮助。
而这些火器的来源,还要追溯到他们口中的异族人、当年还能在这边探索活动的葡萄牙人。
日本诸国对火器当然并不陌生,毕竟元军攻到过日本,明军擅长火器、当年去大明的倭寇也都见识过。
但是,日本连年战乱,诸国内忧外患,更没有制造火器的技术积累和工艺方法。
应仁之乱时,细川家就装备了一小支火铳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总体而言,各国大名都没有足够的财力、远见和货源大量装配火器部队。
岛津家的“铁炮”军,其实只是葡萄牙人带过来的火绳枪。
但毕竟数量极少,仿制也极其难。
说起来其实也是阴差阳错。原本,西方火枪真正传入日本,可知的历史还要在两年后,经手之人正是汪直。
但是在葡萄牙人被大明从广东赶走的那段时间,他们面对完全不同的大明,就有一些商人转而寻觅在马六甲那边不少人相传中的日本。最终,仅有极少数人终于是找到了日本,也仅仅完成了两三次交易。随后,大明就重返马六甲,葡萄牙商人从此往东的终点就停止在了那里。
而在马六甲,武器交易被大明禁止。
葡萄牙商人的火枪,现在倒是往巴西那边卖得更多。
听家臣这么说,岛津贵久又想起最近传到这里的消息:“听说对马的宗家,也参与进了中国的乱战,而且有一支人数达到五十的铁炮军,精锐无比!”
人数达到五十的火器兵,在此时日本诸大名麾下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数字了。
以此时日本一般的战斗规模,有一小支击破弱点的精锐奇兵,战场上的作用已经极大。要知道,现在除了一些牢固的山城,大多数时候都是野战,或者营寨要塞也只是简单的木竹工事。
岛津贵久如今还剩下的铁炮兵,已经不足二十人。但过去,他就是凭着当时亲生父亲给他准备的一支三十人铁炮军屡立奇功。
岛津贵久口中的中国,是日本分国制当中的中国,就是大内氏、尼子氏、毛利氏如今盘踞的那一块地方。
家臣闻言点了点头:“宗家前些年也是内部争乱不休,但听闻他们最近的强盛,背后有大明商人。中国的大内氏、尼子氏、毛利氏,和对马之间的交易数额是个庞大无比的数字。这些年,宗家的财富增长得应该很快。”
“你们说,他是不是得到了来自大明的火器?我实在想不通,对马宗家仅凭一岛,怎么敢参与中国群雄之争。听说他结盟的对象是毛利氏,攻击的目标却是刚刚击败了大内义隆的尼子晴久!那个灭亡了少贰家,威名已经制霸北九州的大内义隆啊!”
相比起尼子氏、大内氏、细川氏这样真正的日本西部群雄,岛津贵久再怎么自信,也认为如今的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档次。而对马宗家,甚至应该比岛津家弱小更多。毕竟岛津家是三国守护,而他们仅仅只有对马一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