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踩到了一粒石子,那孩子稍微慢了一点,又一鞭甩到了他背上。
疼痛之外,还有恐惧,更多的是恨意,还有心底的倔强。
他自小受继母虐待,去年逃离了家乡,却不幸被南侵的蒙古兵掳掠至此。
到了这里,更是如同奴隶一般。
现在,虚岁才十一的他只能咬牙忍着,熬过这些蒙古人想要“驯服”他的这最初阶段。
终有一日,他马芳要逃回大明,杀尽这些蒙古鞑子!
幼小的孩子在心里立誓,回头时眼里却不见愤恨,反倒很羡慕他们能熟练骑着马纵越的模样。
“想骑马?自己驯去,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回荡在草原,他又举起了鞭子,“你这样的两脚羊羔,也想驯服骏马?”
……
武举乡试恩科在大明各省陆续筹办着,但进入到到五月这个时间点,首先是大明五品以上、正三品以下的武将大比。
陆续进京的这些武将,构成也很复杂。
难道皇帝是疯了?突然抽空各地的中坚防卫力量?
不,各省只决出前三赴京。
除各边镇外,这次各都司、各行都司的内部选拔,也是各省军制改革的一个前奏。选拔的结果,影响后面的任命。选拔过程中,也有人代行职权。
首先是旨意和军令,圣旨令这些中层将官都要大比,谁要抗旨?
其次,从军令最晚于三月初抵达各地,两三个月的选拔过程里,实在是一个将某些人暂时与其卫所麾下底层将卒分离的好机会。
最后,等选拔结果尘埃落地,前三县爵、其余乡爵的安抚在,这天恩不要仍要做个土军阀,是何居心?
虽然仍有曲折,但正如制科,这武将大比也不纯粹只是大比,都是改制的工具。
新规矩渐渐清晰:以前内地卫所,是吃空饷、得军屯之利、以兵为奴仆。现在,五品以上将官都是乡爵起步,朝廷另行开了一份饷银。若仍旧抗拒着卫所军屯改向募兵的,那就是空饷军屯之利远大于这一份乡爵俸禄了,五府和兵部要好好查一查。
从嘉靖四年开始就陆续派往各省、每个地方都只接受各省都指挥使调派的三千京营选锋压着阵,随时准备弹压。
而与此同时,各省总督和布政使司在挖着他们生乱的“根基”。
已经在进入农忙时节,天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铁农具。
“宝金局奉圣旨,现在连军器都先停下了。”
广东总督吴廷举人在佛山,他面前是佛山铁器行会的诸多商人。
“本督不需你们停了铸锅,但你们已经见识了这五月来皇明记采买铁农具的数目,心里该当有数了吧?这铁课,户部和税课总司已经给了条陈下来。拥护陛下办实事的,按今年造办发卖铁农具斤数,来年春核算时可以退多少税钱,你们心里都有笔账。”
吴廷举这一趟来,是想说动佛山民间铸铁商人再增更多新窑,铸造铁农具。
铁锅生意虽然没停,但是朝廷掌握着采买大权,从当年广东采买的几本账册被魏彬献上之后,贡锅的好生意就一去不复返了。
尤其是礼部所需的礼器锅,现在也因为祀孔规矩为代表的礼仪简化,需求量大大缩减。
此消彼长,吴廷举相信他们看得清形势,何况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订单量作为凭证。
“督台大人放心,我们必定回去好好安排。只是再增新窑,既需要添更多人手,这铁石、柴炭,如今缺口甚大,也在日渐涨价。还望督台大人体恤草民们辛苦,这采买价格是不是……”
“本督在广东多年,当本督不懂吗?”吴廷举淡淡地瞥了瞥他们,“如今诸省有多少商人都是从广东市舶司所需中行商牟利?只要你们需要,自有人运来发卖。只需数月,就不再缺了。这价格,都是与你们议过的公道价。此举为陛下惠民实事,你们若用心办好,且不说本督推举你们一人为省乡贤;年底叙功上去,陛下龙颜大悦,一个封赏诰命下来,那是些许银钱买得来的?”
说罢更是语重心长:“大明可并非只有我广东佛山铁业兴盛。如此良机,你们若错过了,将来这桩朝廷采买的大生意,可就落到别处了。这铁农具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如今发卖官田,百姓田更多,劲更足,这铁农具只会越用越多,总会有钝至不可用的。反倒是铁锅,一口得用上多少年?”
广东的新法基础已经很不错,吴廷举再接手张孚敬留下的底子,只是不能对他们说将来可能还有经略南洋之时的大量前线军需。
但不管怎么样,让这广东铁业有更大、更好的基础和规模,就将是吴廷举的一大功劳。
在浙江,严嵩则陷入过数日的情绪低落,毕竟传旨之人语气虽委婉,严嵩还是听出了皇帝的一点敲打之意。
什么来日方长?一步慢步步慢,再过两年,他可就五十了。
任何事要建功,总需要时日来培养。
等朝廷议定是不是在浙江重开市舶司,他严嵩就要到浙江满三年了。
三年之间,难道就凭一个无过便有功,便想能回到京城,再坐回国策殿当中?
可是陛下虽然敲打了他,但留京的管家却又来信说,陛下还亲自降下口谕勉励了自己那儿子,恩宠丝毫未减的模样。
严嵩低落了数日之后,就去信徐阶与杨廷和。
既然不能尽快在浙江重设市舶司这件事上建功,那就参与到杨廷和南下所肩负的长远大局里吧。
南京城里,已经到了这里三个月的杨廷和还真像是来这里养老的,并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
除了府上客似云来,平日里也主要只是去去南京国子监关心一下文教,又或者督办一下皇帝在新春贺词里的实事,然后关心现在正忙的农事和武举乡试恩科。
和其余诸省不同,南直隶、北直隶,在“省”这个层级似乎并没有改革衙署的需要。两直隶诸府州,都是六部直管。
南直隶高层的唯一不同举动,却是武定侯郭勋也在奉旨募兵,要建南京振武营。
先练兵,懂的都懂。
难道经过前几年孟春等人的一轮查办,经过今年北京衙署改制的一轮铨选调任了南京不少高官入京,南京还不够服帖吗?
六月初,北京吏部的意思也传到了南京吏部。
今年,该京察了。
六月里,京城武将大比,两京文官京察。
第304章 南京热锅,北京热血
正统元年准奏:两京各衙门属官、首领官,从本衙门堂上官考察。如有不才及老疾者,吏部验实,具奏定夺。
京察,砺世磨钝之典。考察的只是两京京官,但现在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京察主要是冲着南京来的。
北京不至于,北京京官早就被洗了一遍又一遍。
按例,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南京都察院会同考察,北京不会插手。
但京察的规矩,历来都是将考察结果呈上去,“以听上裁”——皇帝最终说了算。
现在,南京吏部尚书贾咏底下除了一个左侍郎,剩下就是各司郎中。这次京察,南京吏部负责执行的,正是年轻的嘉靖二年探花郎徐阶。
会同考察的南京都察院,只设有一个右都御史而没有左都御史。此刻,担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却正是之前临时接了孟春应天府尹位置、在这一轮南京一些三品以上高官被调入北京之后补缺的夏言。
此刻,京察先要做前期准备,第一个准备就是开会。
嘉靖五年南京京察工作准备会议在南京吏部衙门官厅召开,与会人员除了南京吏部,还有南京都察院,南京六科,以及:杨廷和。
“依例,我主掌此次京察,黄侍郎为主赞太宰,协助我办好此此事。”贾咏看了一眼黄佐,“黄侍郎,要辛苦了。”
正德十六年的榜眼黄佐在出仕后官运亨通,先是因为广东被张孚敬杀了大半高官而得了个从四品的参议,而后便在广东一干五年,因为新法试行之功升到了正三品。
好在只是南京的吏部右侍郎,不算太耀眼,跟总督山东的张孚敬不能比。
但饶是如此,他与徐阶前脚到了南京吏部,后脚就开始了京察,贾咏知道自己这个主掌最好少插手,这本应负责协助的主赞太宰才是主角。
黄佐连称不敢,表了态会用心,就静静坐在那。
五年的时间,他在广东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深知此事虽由自己出面,实则为陛下在这里掌握大局的,是此刻仅列席旁听,垂眼低眉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杨廷和。
贾咏也先看向了杨廷和,心中不无一点幽怨。
他以前的职位,是北京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品虽不高,但国子监祭酒的官职意义很不同。
正德十六年的殿试,他是阅卷官之一。
内阁定额六员后,当时廷推,杨廷和一力推举他这个从四品的人为陪,简直骇人听闻——岂有没当做尚书就直接入阁的?
但当时居然还真被推选为陪跑之人的,和张子麟一起陪跑。那次入阁的,是石珤、孙交。
此后在“新党”、“旧党”嘉靖元年的“朝争”过程中,贾咏直接先当了北京礼部右侍郎,而后又在嘉靖三年南京出现问题后被杨廷和继续推举来到了南京担任吏部尚书。
他是杨廷和的人。
这几年,杨廷和任首辅、主持新法,贾咏确实升得很快,但却没想到杨廷和送自己一路青云是要来主持这么一个烫手的事。
京察啊!
“……历来京察,先有科道察前建言,吏部堂上官覆议,考功司要做访单密托科道官共为咨访、要请各衙堂上官为属官撰写考语,还要各衙门四品以上官员拟写自陈疏。如此诸事办妥,才奏请陛下定下日子,部院堂上官开衙堂审。”
贾咏复述了一下以前的规矩,然后就对夏言和六科都给事说道:“都察院、六科,仍旧依例先建言吧。”
从贾咏话里说的内容就看得出来,这京察前期的工作只是铺垫,最终会落到“堂审”这个环节。
用了审字,已经看得出来最后一个环节几乎就是处理人的,虽然表面上是所有五品及以下都得过一次堂。
在那之前,所谓科道察前建言,无非就是拉名单。
吏部对科道官建言的“名单”,再按规矩制作好访单,委托科道官去查访;同时结合南京各衙门堂上官对属官的评语,根据考察八目评出四等结果。
八目,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
四等,年老、有疾者,致仕;罢软无为、素行不谨者,冠带闲住;贪酷,并在逃者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对品改调。
堂审,就是给个辩驳的机会。五品及以下的考察结果,在部院京察这个环节就会决定。
四品及以上,按规矩是在堂审后开始写自陈疏,由皇帝决定去留。他们不用被堂审,这是朱袍人的体面和特权。
历来京察,大多都掺杂了清洗的元素。
因此,京察也历来都被官员所抗拒。一开始十年一考,弘治年间定下六年一考都不能严格遵守。
这六年一考成为正察。正察不遵守,借什么灾变之名临时京察、实则清除异己的闰察则不定期会出现。
眼下不是闰察,皇帝继位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了,确实名正言顺。
但众人忘不了,新法当中,还有考功法呢!既然有了考功法,还有这个京察的必要吗?
南京六科都给事都沉默不语:南京官员大多都是在这里养老的,他们也谈不上多例外。
养老人何必为难养老人?
要知道科道官的品级都比较低,他们也在被考察之列。
夏言则开了口:“久未京察,建言咨访历来也一同进行,那便各司其职吧。科道官尽快拟疏,奏评南京诸官优劣,考功司也尽快把访单做好,择日再合议。”
“……阁台以为如何?”贾咏仍旧尊敬地问向杨廷和。
这个时候,杨廷和才睁开了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历来京察,这建言咨访,轻易便花去三五月时间。一则咨访急不来,二则也不能偏听、偏信。如今六月便下了旨,半年时间,总该是够用的,如此安排甚妥。就算不够用,多花上一些时日,也要为求谨慎,别冤枉好官。为官不易,五品以下前途皆系于此,鸣和,公瑾,才伯,你们需谨记啊。”
贾咏微微张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