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为自己的后辈考生们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虽然殿试不黜落,虽然人人都已经是准官员了,但这终究是证明自己才学的最高舞台。
也正因为殿试不黜落,所以皇帝在贡士人数膨胀到五百、一甲增多至二十四之后,出了这么难的题。
实际上的情况,他和底下这些贡士都想明白了。
这等难度下,只有那一甲才真称得上一等一的才俊了。
除非名列前茅,他们和那些副榜同进士的区别不大,都将是从低品官员做起,从浊流之中慢慢逆流往上爬。
而那一甲,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皇帝明显是在拔选宰相之才。
不是那种吹的宰相之才,是要在入仕之前,就已经对治国理政、对实务有了很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临近殿试结束时,许多人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再次出现在这里的皇帝。
讲道理,大家以前都是学生。
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的事,大家以前都只沉迷学习。
总要给个循序渐进慢慢锻炼能力的机会啊!哪有上来就考这么扎实的?
朱厚熜却看了看那些表情比较镇定的贡士:整个大明的举子里取了五百,中间终究还是有些对自己自信的人。
有的人幽怨,但只能说明一个残酷事实:别看都是贡士,但贡士与贡士之间的差距,有可能比猪与人的差距更大。
真正的天才妖孽,哪里会畏惧这样的挑战?
“礼毕!众贡士列班出宫,静候传胪大典。”
殿试终于结束,一出承天门,唐顺之就被围住了。
“唐会元,你是如何作答的?”
第301章 什么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惭愧惭愧,勉强应对,太难了一些。”唐顺之谦虚三连后长叹了一口气,行了行礼,“此题牵涉广泛,不才深觉所知甚少,还欲回去再翻史册,盼有所悟。诸位,先行告辞了。”
他两句话都说得很诚恳,是真的显得心事重重。
这下别人更放心了些:不是装的。
会试第一的表现让其他人松了一口气:痛苦的不只是我自己。
唐顺之确实不是装的,他只是想到了一点:殿试策题都这么难,明年制科将会是什么惨无人道的难度?
真的大佬明白自己答得必定不怎么样,但也已经在开始研究明年制科的题目了。
杨一清、张子麟、王守仁三人有意栽培他往儒帅的方向发展,而军务从不仅仅只是军务,更有令人无比头痛的粮饷、转运、军令传达、兵权约束等诸多相关内容。要战而能胜,还需要兵甲卓异、战阵多变、深明敌情。
与之相比,殿试策题仅仅考个行银利弊和钱法,那算得有多难?
殿试结束,阅卷将在次日开始。
从这一次殿试起,殿试也不再仅仅只是糊名,而要誊抄。
还是誊成简字、新体例。
这个不起眼的变化既是在最高考试场合进一步强调简字的重要性,其中更藏着很小却很重要的一个改变:你答题时候,自己加不加句读?你不加,誊抄的人帮你加。
尽管在考制里提前就说了,但是这一次殿试,仍旧有四十余人因为紧张或大意忘记了这一点。
现在这四十多人的答卷被誊抄时,标点符号都是别人加的,在更加靠下的位置加着,以示他原本就没给句读——这也无须担忧这些人会不会曲解本意,这么重要的殿试,连这点小细节都没能记住去做好,这些人原则上排名就直接会靠后了。
次日清晨,誊抄好的五百份答卷都送到了文楼。
阅卷的阵容,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二十四参策,人人参与。
其中虽然有五府都督这种粗汉,但仍旧被赋予了这个权力——反正是算平均分。
这是地位的象征。
“……倒像是一次国策会议了。”费宏自然是主持,“陛下此前已有口谕,此题难,诸参策亦无良法。贡士答卷,首重在察其答策条理、解题思路、学识博寡。其次以文意及细处辨其性情,文采倒在最后。当然,若果有贡士颇具独到之见解,自是上选。”
这是再次明确阅卷原则了。
并没有参考答案的题,自然是看考生的思维和知识储备。
新法全面推行的第一年,殿试排名将会是导向。
费宏凝重地说:“此科一甲前三,策文是要刊载于《明报》的。陛下虽还会给前五十再评一道分,然我等之评分亦极为重要。”
二十四个人给出的分数再加上一人来平均一下,那最后一人的分数虽然重要,却也不能太刻意地去调整已经出现的排名。
说穿了,参策们评出的分数若与皇帝的分数相隔有点远,那到底是参策们眼光有问题还是没领悟好圣意?
同时,皇帝给的分数也加入进来平均,在这件小事上,那是与参策们“平等”啊。
公平地评出的状元榜眼探花,他们的文章刊载出去之后如果得不到认可,那不是坏了这种考制的威信?
阅卷工作就此开始,朱厚熜那边,也没有专门调他们答卷的原本来看。
他也需要保证一点公平,不要因为先看到了名字、文章,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意见。
既然赋予了国策大臣这个权力,他这个皇帝就要尊重他们的初筛权。
倒是严嵩从浙江送来的鸟粪石,还有那份奏疏,在如今通驿局为各省重臣们专设的公文急递体系中已经送到了。
北方比较快,三五日可达。长江以南,也缩短到了十至二十天。如果是头等紧急的大事,还能再快上一点点。
殿试时间三月十五,今日已是三月十六,朱厚熜又把金坷垃喊了过来。
“这应该便是朕所说的鸟粪石。你且先取三块去,一块磨粉直接试用,一块碎了之后沤一沤,一块自己再琢磨个法子。”朱厚熜让黄锦交给他三块,“单独在皇庄里开几小垄,试试其功效。”
“草民领旨。”
金坷垃竟然是由皇帝亲自指导工作,排面拉满,同时也越来越感觉到皇帝对他“事业”的重视。
他走之后,朱厚熜继续看着盒子里剩下的几块鸟粪石。
知道这个东西肯定是个宝,但怎么利用,还要先试一试。
接下来,又是怎么获得的问题。
毫无疑问,历史经验已经告诉了他这东西主要就产自低纬度地方的海岛,所以一定是要靠海运的,而且不必先挖干净自家的。
但是从海外去搞,方式、成本都是必须要从长计议的事。
朱厚熜的思绪又拔得更高。
对农业增产增收来说,田多税少是根本,新法要做这件事。
农具、肥料,其实本属于锦上添花、精耕细作的范畴。铁农具的普及已经作为今年要推动的实事布置下去,肥料的事情也跟培养化学这个学科在一起做。
其实是兴修水利、治理水患的重要性,要排在这两样前面。
靠天吃饭的行业,防洪抗旱是永恒的事情。这方面,朱厚熜从将近五年前就在着手,而且也得搞一辈子。
刘天和已经在河道总督的位置上做了一年多,黄淮水患始终是悬在大明粮仓头上的阴霾。一旦遇到大水,管你有什么铁农具、肥料,都不顶用。
专业的治水方法技巧,朱厚熜不能轻率给意见。
但有一点他是很肯定的。
把目光从那鸟粪石上移开,朱厚熜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了书房里的大明舆图旁站着,抬头看向那个给黄河提供了大部分泥沙的地方。
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它的范围比后来的山西省要大得多。
因为北面,大同府西边长城以外的位置,属于如今内蒙古的许多地方也属于山西。如今的呼和浩特市,现在是离得很近的归化城厅和绥远城厅。
而沿着长城往西,朱厚熜印象当中更大概念里黄土高原的范围里,陕西北部、甘肃、宁夏……这些目前都是边镇所在。
哪有闲心和环境,让那里的官能扎扎实实、一任接一任地栽树?那边栽树,短期内对那里的百姓有什么好处?
所以虽然朱厚熜早知道治理那里的水土环境是绝对有助于治理黄淮水患的,却一直没什么好的办法能启动这件事。
想要让黄土高原上能安心治理环境,朱厚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将防线往北推。在南洋经略之策缓慢推行的过程中,只要那种海外设港的思路能落地了,大明就该谋划复套、打疼北元的事。
南面和北面,这节奏将很重要。
而情报,朱厚熜一直重视。
现在黄锦看见皇帝盯着那里,就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陛下,可要再宣张镗来?”
内察事厂在湖广平叛中也建了功,张镗官升一级,如今作为内外察事厂总督。
“不必。”朱厚熜摇了摇头,然后忽然说了一句,“皇兄英武啊。若非应州一战,朕没这几年安稳时间。但如今那阿拉克汗用了六七年时间,北元政局渐渐稳定,北境要多事了。弘治十一年后,北元断贡快三十年了。孛儿只斤·博迪虽稍稳内局,但这么多年只靠一些边镇走私,不够让北元许多人满意的。”
黄锦没法附和什么,听得出来皇帝只是自言自语、理清头绪。
但是陛下继位以来,北边并非一直相安无事。
正德十六年八月,在杨一清刚刚抵达西北,那仍旧被大明人延用之前对达延汗称呼的“小王子”、实则是如今北元新汗的阿拉克汗孛儿只斤·博迪就进犯过。
嘉靖二年五月和八月,北元也有进犯过。
这还是正德十二年应州大捷、达延汗随后死了,北元经历了如今阿拉克汗与他叔叔对大汗之位争夺的缘故。
虽然有杨一清在那边坐镇,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北边从来都称不上风平浪静。这几年里,边镇也战死了一些官兵。
朱厚熜略微感慨一二,就感觉到帅才将种的缺乏。
毕竟他还记得,嘉靖年间发生过蒙古兵临北京。
今年这武将大比、武举殿试,明年制科,也不知能不能找出几个好苗子。
……
朱厚熜忽然由肥料想到了北方军务,是因为严嵩的奏疏。
严嵩的奏疏里,其实说的也不是这个事,而是奏请了一个策略:闽浙这种山多田少的地方,那些犯禁下海之家也确实有他们的难处。趁这次浙江推行新法和推选乡贤之际,能不能在宁波及宁波之外已经颇成规模的双屿诸岛那里再设市舶司?
但这市舶司,不是继续处理朝贡贸易——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国与国之间讲利益。
严嵩只是判断出了皇帝对于鸟粪石的重视,因此给出了一个方案:准乡贤之家的海商登记造册,统一于宁波市舶司课税。出港交银,归港则按船数需运回相应数目的这鸟粪石。
为了避免和广东市舶司冲突,闽浙海商只在皇明记分号的统帅下,往吕宋、日本、琉球等方向贸易。
朱厚熜有点佩服严嵩。
他既判断出了自己对鸟粪石很关注,又判断出了自己并不想就挖大明沿海岛上的东西,又或者说判断出了以大明的田土之广、自家这些鸟粪石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