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接过了刘天和递给他的一卷书,翻看一下之后就笑着说道:“先生此书,必遗泽万世,学生感佩莫名。”
刘天和把眼睛眯小了一点微笑着,而后打量着他:“你此次亲去广东,可有所得?”
“读了《岭南行记》,既知广东在试行新法,总要去看上一番。”年轻人尊敬地回答道,“如今广东确实颇异于其余诸省,吏治、民生虽大有改观,但学生恐怕是陛下倾国之力、用国之干臣方有此功。诸法试行多年后有无弊病,也有待再看。”
刘天和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但此次陛下变法之心实坚,你恐怕还不知道,徽州、池州、庐州、松江四府知府,因为不遵上命,率先厘清税赋旧谬、大肆宣扬将清丈田土重造黄册,已被陛下以阴阻新法的谋逆之罪拿办了。”
“谋逆?”年轻人大惊失色,“竟如此问罪?”
刘天和叹了一声:“不许急,也不许阳奉阴违。陛下于行驾论及熙宁变法推至地方时诸多变样,这回是真真切切要督令地方尽遵上命啊。杨阁老提出诸法之后,为师也研习两年多了,疑虑也颇多。惟中,你颇喜经世之务,不仅读万卷书,更是亲历诸地行万里路,凡山川险阻厄塞,了如指掌。你去广东回来,我们师生二人正可印证一番。”
说罢笑了起来:“以你之才,嘉靖五年礼部会试必定高中,不必急着回湖州。待你来年高中,陛下有心变法富国,你必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被他称作惟中的,名叫唐枢,湖州府归案县人,如今已经二十七岁。
他的字,与严嵩一样。
刘天和担任湖州知府时,唐枢中了举,两人也有了师生之谊。
除了对彼此才学、人品的欣赏,还因为两人都有些共同的爱好:务实、喜欢杂学。
就好比刘天和闲着也是闲着,竟然鼓捣起医书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鼓捣的医书也很厉害,后来被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引用,不少方子都被收录其中。
唐枢听了刘天和的话,先谦虚了一下,然后就说道:“先生实因宸濠之乱被闲任在此,以先生之学,又值壮年,为何有退隐之意?”
刘天和愣了一下,而后苦笑道:“你知道为师不擅经营,将来行新法,官场何等凶险?为师现在倒觉得,将这四卷《保寿堂经验方》撰完,此生便无憾了。”
朱厚熜的手段之坚决,还是让一些人心生忌惮了,毕竟“谋逆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
然而随后就有公文来到,太常寺的寺丞亲自来了:“刘少卿,总督部院行文过来,请您速速启程前往淮安行驾,以备陛下策问黄淮水患事。”
刘天和有点懵:“我?黄淮水患?”
“公文上是这样说的,李阁老举荐。”太常寺丞羡慕地说道,“恭喜刘少卿了。”
闲置五年,现在有机会陛见了,还是李鐩举荐。
刘天和呆了片刻,随后只能摇摇头:“难办……”
真的难办。
黄淮水患,找他干什么?
说罢就拉着唐枢:“随为师一起去,一定要帮着出出主意啊!”
两个在历史上本来没什么大名气的人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了,他们都没正经研究过什么水患。
但是李鐩和蒋冕这些面对大难题胡乱抓死马当活马的行为,也确实抓出了一些人。
此刻的湖州府还有个三岁的娃娃正在玩泥巴,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他后来会成为唐枢的学生,也与将来担任过河道总督的刘天和有许多往来,最终在治黄历史上留下一个抹不去的印记。
潘季驯还没长大,但他的师父们只能忐忑地启程赶往淮安。
现在,龚弘也在路上。
进入了扬州府境内,离淮安不算远了。
船行于运河之上,龚弘看着熟悉的一切。
他曾是河道总督,这运河的每一段,他都熟悉。
苍老的眼神凝视着河水,龚弘并不理解这个皇帝凭什么有这样大的志气。
都已经有叛乱了,仍旧要如此坚定不移地推行绝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的、变动如此之大的新法,现在更要面对黄淮水患这一千古难题。
这样胡作非为的皇帝,杨廷和他们还一个个坚定地跟着胡闹?
现在,龚弘印象中胡作非为的皇帝刚刚抵达泗州祖陵。
祭祀之仪,朱厚熜并没有让凤阳府准备得很夸张。
重要的是他本人到了。
修建泗州祖陵后,朱元璋本人都没有亲自来祭拜过。
大明开国以来,除了朱标这个太子负责督造事宜,除了朱棣当亲王时来过,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在位时来这里祭拜过。
这个供奉着朱元璋祖父、曾祖、高祖衣冠的祖陵,最大的作用是“龙气”。
毕竟后代里能出开国皇帝的墓穴,一定是不简单的。
龙脉啊。
朱厚熜的身体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但他的心灵是不在意这些的。
所以虽然他亲自来祭拜会被臣子解读为“加强法统”的象征性行为,但朱厚熜要亲来祭拜另有原因。
朱元璋的高祖朱百六、曾祖朱四九、祖父朱初一。
神主上的名字,显示着朱元璋十足十的赤贫出身,阖家数代没一个有文化的名字。
所以神主面前,朱厚熜郑重说道:“大明朱家百姓出身,既掌有天下,天下百姓便尽是一家。不孝子孙厚熜祭告先祖,今日此去,便有一个忤逆祖宗的决定。”
黄淮水患,绕不开一个点:祖陵不许遭灾。
祖陵龙脉之地,事关大明根本国运,祖陵也不能动。
动祖陵,哪怕朱厚熜不在乎,新党群臣也会大惊失色。
没办法,他们信这些。
但终明一朝,祖陵虽然确实没动,大明却还是亡了,后来也被淹了。
现在朱厚熜要面对黄淮水患这个难题,不能让它难上加难、顾忌太多。
所以他还要去一个地方:凤阳。
那里还有一个皇陵,是朱元璋为他的父母和兄嫂所建。
在凤阳,还有已经建好的六处高墙,看押着宗室里诸多有罪的“庶人”。
当前藩王作乱的事情正在发生,朱厚熜的这个举动,同样会被臣下解读。
此时此刻,衡阳之战已经进行了很多天,夏氏这段时间又是安心,又是恐惧,又是期待。
因为城破后不知道会怎样。
因为……她抱着年幼的睿王说道:“那高墙之内也好,也好……”
高墙之内是好的,有下人服侍,衣食不会缺,除了没有自由。
以至于到了明末,还有大量底层宗室故意犯法,只图能进入高墙吃一口饱饭。
严春生还在等,城西、城北城墙外的守军在抵抗了近十日、死伤惨重之后,蒲子通终于把剩余的人放回了城中——他也不能寒了城内守军的心。
顾仕隆总不能再为了练兵、拿更多人命去填强攻城墙的坑了吧?
那个时日,应该近了,已经是冬月了。
第269章 衡阳城破
相比唐培宇,蒲子通的战绩和意志都堪称“傲人”。
毕竟衡阳城已经坚持了将近两个月。
但南面的消息已经断绝了,现在衡阳城里还挤着他麾下万余能战的精兵、壮勇,再加上三千多伤员,每一天都消耗着城中粮食、军资。
池福永再度找到了他。
“大都督……”
池福永欲言又止,但蒲子通知道他想说什么。
衡阳城西、北两个方向,城外已经尽落敌手。顾仕隆和朱麒的大军稍作休整后,下一步就是直接攻城墙和城门了。
城南,衡阳守军仍然能控制住城外的数里地。
城东,只要那支广东水师能暂时被阻住,那么耒水大营和城东守军也能帮着守住后路。
如果要弃城转进,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现在那支广东水师已经帮助顾仕隆站稳了城北的烝水南岸、拿下了扼守烝水、湘水汇合处的石头咀,下一步他们就是彻底控制住城东的湘水河段。
但蒲子通却不知道南面的形势如何了。
盯着池福永,他声音有些嘶哑:“你赌顾仕隆必须要拿稳衡阳,不会追击?神机营选锋和广西兵是一定可以追击的,南面还有一个五军营选锋,湘水上还有个广东水师!”
池福永不说话。
从现在来看,死守衡州就是个大方向上的错误。
如果当初就能分兵去长沙,只要抵挡住当时还未集结完毕的朝廷大军,打赢了第一仗,就能打下荆襄士气大振。若再能进入之前就有乱象的四川,那才有更大的纵深。
可惜,正统在蒲子通手上,他不愿上面还多一个吉王、多一个唐培宇。
但现在数省大军合围,很明显,檄文发出去之后,各地没有像之前想象的一样,因为新法和新学的压力而处处烽火。
蒲子通看着他的模样,沉默着站了起来,过一会才说道:“如何决断,本都督还要奏请陛下。”
池福永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无语。
那个孩子能有意见?
但听出了蒲子通也有松动的意思,池福永急忙回去做准备了。
如果要弃城,自然是不可能带走所有人的。
麻烦事有很多,要带上足够保命的兵卒,也要有保证这么多人能撑到耒阳、郴州的粮食。
关键问题是:耒阳、郴州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朝廷拿了下来。
蒲子通在去睿王府的路上,他也不知道。
广东的这支水师,最出乎蒲子通的意料之外。
常宁和水口山失守后,他既损失了詹华璧这个盟友,又被危及到了耒水这条退路。
这大半个月来,城西、城北血战连连,蒲子通其实还有信心再守两个月。
但也只有两个月了。若两个月后,仍旧等不来转机呢?
对于自己在大局上判断的错误,蒲子通已经后悔不来,眼下必须做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