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转身向文武百官,“只是如今民田日少、徭役日重!国家养士百余年,上不能解君忧,下不能安民生,有何面目高居庙堂?”
慷慨激昂地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朱厚熜跪下来,激动地说道:“陛下虽藩王继统,然天资卓成、贤明英断!陛下欲使大明再致中兴,臣亦久思革弊图新!陛下知其难,故而赦臣屡有冒犯之处;臣亦知其难,故而请奏新法当择一省先试行,又先于国策会议之上商议周全!”
“臣等草拟陛下登基诏书,所请裁撤冒滥、清理皇庄皇店等诸事,陛下尽数应允办成!陛下问何以富国,臣对曰当行新法。如今费大学士以四大罪状弹劾臣,新旧法之争曝于朝野。臣曾说过,赋役乃富国根本,动之内外皆掣肘,不动则富国无望,请陛下圣裁!”
吃瓜朝臣们听到了当事人的自辩陈词,来龙去脉是听清楚了。
皇帝想富国,杨廷和的答案是要变法。
别看陛下登基前后踩杨廷和、刑部大堂之上杨廷和又示威,但大方向上,君臣是一致的。
这就是杨廷和的地位始终没被动摇的原因吗?
现在,费宏就是杨廷和所说的掣肘,那么需要陛下圣裁的是什么?
对支持杨廷和革弊图新的决心!要为他树立足够的权威!
但为什么感觉有点假?
“陛下!”孙交忽然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此时既已于朝会之中公开议及,当集思广益令众臣各抒己见。新法要不要现在就开始试行,有什么其他法子可以富国,群策群力之下,朝廷也不致争议不休,万不可仓促决断!”
大家迷惑了。
孙交,皇帝的老乡,顶替袁宗皋的帝党领袖。他这番持重发言,却是隐隐站在费宏这边啊。
那陛下与杨廷和在变法上真的是一致的吗?
封闭议事已经十个月的国策会议,里面涌出团团迷雾出来。
起初,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场朝堂上的辩论,只是曾出现过无数次的方略争议。
直到这场辩论在随后几月里波及到几乎每一个人,带着血……
……
收到京城回音的时候,广东已经到了四月下旬。
杨慎已经拜访到了靠近惠州府的县界,桂萼前来探望他。
桂萼的小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看着杨慎黑了不少的面容连声说道:“用修真有古人之风,失敬,失敬……”
饶是桂萼,也只敢想着统一科则,缩小官吏上下其手的空间,让老百姓的负担少一点是一点。
他从不敢想着直接对士绅富户动刀。
杨慎的身后还跟着三大才子。
确实并不颠簸,反正每到一处都是吃住在士绅家里,但他们现在的心理状态不太好。
每日都仿佛站在暗流汹涌的巨浪之巅,谁都清楚杨慎的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
臬司衙门的兵保护着杨慎,广州府的官员们都在,当面杀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强撑起来的笑脸背后都是怨气、怒气、杀气,三大才子是感受得到的。
而行走于乡野之间,见到羸弱衰病的乡民劳苦于田间,面对官员胥吏时战战兢兢的胆寒姿态,也都落入他们眼底。
他们对杨慎的感觉和现在的桂萼很类似,只见刚毅的杨慎沉郁地说道:“什么古人之风?无非是借家父之威肆意妄为罢了。朝廷如何决断我不管,我只是不想愧对我所读的圣贤书。”
一段时间下来,杨慎说话掉书袋都越来越少了。
两人正在县界闲聊,不远处一队仪仗急匆匆地赶来了。
“府尊……哦,桂府尊也在。”当先赶来的人对他们行礼之后焦急地对杨慎说道,“朝廷有旨意下来,黄参议行文府衙,请府尊速回府衙接旨!”
那队仪仗就是来接杨慎的仪仗,轿夫抬着空轿在田间奔走过来,显得匆忙至极。
“这么快。”杨慎算了算时日,随后却对旁边松了一口气的同知、通判们说道,“本府回府衙接旨,你们继续代本府拜访查问!”
“……是。”心里把杨慎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也只能听命。
“子实兄,我先去了,改日再请教!”
看杨慎利落地走向仪仗,桂萼小眼睛里满是感叹:真壮士也。
可这件事究竟会走向何方?
广州城内,有人却比杨慎更早知道了那密旨发出两天后朝会上的情形。
今天恰好某乡绅的大寿,借寿宴的机会,主人家的书房里人不少。
“如今看来,蒋家月初提出来退股,实在不妙!”说话的人满脸阴沉,“南京传来消息,蒋昇以兄弟同列高位的理由请辞了,辞表应该还没递到御前!”
“陛下密旨到广州,听说只宣张杀头、黄佐、杨不修和那个魏彬听旨。”有人声音里很恐惧,“魏彬是江彬的姻亲,他为什么还没死?傅伦自尽了他都没事,到底是陛下在保他还是杨廷和在保他?”
朝廷许多事对他们来说毕竟也是迷雾,如今朝廷的水更浑了。
远影楼上常出现的那个摇折扇的雅士也在这里,他眼里目光锐利地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晚辈且试着剖析一下当前局势。”
“存忠,你快说!”
广州府举子郑存忠合起折扇说道:“陛下藩王继统,日思夜想首要大事定是皇位稳固!八虎余孽,张永、魏彬、谷大用全部活着,只有各方都需要借助他们才可能!依晚辈来看,这变不变法,实则既是皇帝找出的由头,也是杨廷和找出的由头!”
“此言何意?”
“杨廷和盘踞朝堂多少年?门生故旧遍天下!郭勋、陈金在广东吃得多饱?王琼那些人个个都曾跟内臣、幸臣走得近。陛下重用他们,清流不答应!杨廷和若不穷追猛打,反而能始终拿着这些把柄。陛下始终是要用人治国的,异论相搅才是上策。诸位长辈忘了日精门那把火吗?”
众人若有所思。
郑存忠继续自信满满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藩王继统的陛下,绝对难以容忍杨廷和继续掌握朝纲。继统不继嗣,只在名分上立威简单,要使旨意能到地方却绕不开层层官府!陛下若稳如泰山,傅伦何须自尽?他是帮陛下、帮宫里办事的!只有变法,让杨廷和不得不揽起这桩大事,才能阻止陛下不断提拔变法新臣。”
“依晚辈来看,杨廷和不是真要变法,而是借变法揽政擅权!要不然,真要变法岂能有杨慎那种粗暴做法?要不然,孙交何须让朝臣共议?诸位别忘了,后宫之主早已定了下来是孙交之女!”郑存忠颇为感慨地说道,“陛下设御书房,设国策会议,本是为了分杨廷和之权。但没想到几桩事情下来,参策里杨廷和的人倒越来越多了。陛下保的人,还大多戴罪在身!”
“那依存忠之见,我们该如何行事?”
郑存忠再次利落地撑开折扇:“煽风!天下群情汹汹,杨廷和要借这把火让陛下看到治国仍然要靠他那些人,陛下要借这把火让天下士绅先把矛头对准杨廷和与他的党羽!他们一个个在上面争权,倒搅得我们地方不得安生。把火点起来,帝党会利用起来的,费宏也会利用起来。杨廷和想让陛下在国事上低头,也会利用起来的。”
“所以说,魏彬是谁保的不重要,陛下法统已稳,下一步想掌稳大权的意志才最重要!新法之争既已从国策会议上转向了朝堂,那就说明杨廷和暂时压不住!费宏还朝十个月,不鸣则已,既已发难,自是有把握!陛下召他还朝,难道不是为了作为杨廷和的替代?”
各种各样莫名猜想传遍一处处,人人都能根据每个人此前的言论行事和立场来进行分析。
这些论断,参策们是不是都全然考虑到了所有细节?
在江西为父亲守孝的王守仁也收到了密旨,看完之后久久无语:玩得有点大吧,陛下……
第165章 三百秀女入宫去
杨廷和是不是真成了变法党魁?
陛下是真要变法还是借变法与杨廷和争实权?
孙交所代表的帝党下场之后,这里面的水是真的浑了,看不懂。
杨廷和府上,来拜访他的一些重要三四五品官员只得到他讳莫如深的答复:“老夫只提醒一句:尽快把自家子侄、下人约束好,尽快把自己择干净!”
从望日朝会之后,每一次常朝都在争辩,可想而知每日的国策会议上也在争辩。
关于现在应不应该变法、士绅对国家来说何等重要之类辩论车轱辘话就不用多说了,十分明显的一个变化则是:去年之后低调不少的科道言官们短时间内都发疯了。
神仙斗法,余波都杀人。
这一天,最骇人听闻的一封弹章出自礼部。
某礼部主事弹劾广东巡按御史解昌杰担任兴王府长史期间大收富商贿赂,于陛下和长公主孝期内为陛下选世子妃、为郡主选仪宾。
现在言官弹劾都讲实据哈。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来搜集的黑料够多,这一批弹劾,威力极大。
五月初一,朔日朝会。
一年前的这一天雷雨交加,日精门起火。
一年后的这一天风和日丽,奉天殿压抑。
朝参官的队列里,短短十五天内就少了十数人:李充嗣的刑部客似云来。
“陛下,臣王琼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纶纵容御史大势攻讦,以致六部人心惶惶……”
王琼说完之后,张纶就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辩驳:“都察院督宪百官,职责所在!御史上疏弹劾,哪一桩没有实据?臣倒要弹劾大天官,这一年多来升任之官,诠选何以不辨德行……”
是以前朝堂熟悉的气氛,各种互喷。
但现在的朝参官们怀念着前面这大半年平静的朝会。
有人心惊胆颤地抬眼看了看皇帝,只见陛下坐在那沉着脸,只是静静听着。
一切根源都是新法,但现在这架势,下场的人越来越多,被实据弹劾的人里,王琼这些人提拔的人是主力。
孙交站了出来:“陛下,此风不可涨。朝争一起,无有宁日。”
杨廷和又反驳:“弹劾既有实据,何谓朝争?吏治败坏至此,若不整治,谈何富国?陛下明鉴!”
“朕说过,言官奏事,言之有物便可鼓励。”朱厚熜的眼神让人看出了一些失望之意,“杨阁老此言大善,若吏治败坏至此,不整治则何以富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尽可依法办事!此等小事,无需再到朝会上争议,自有律例章程。既要在此广纳建言,仍旧谈论富国之策,商议变法可能!”
那失望之意也被解读着,其后争辩新法始终不会有什么心意,小虾米们人人都担心下次朝会自己还能不能站在这里。
这还是每休沐一次之后只用上一次朝会的情况!要不然,岂非每天来都会发现少了一两个人?
临近午时,散了朝。
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换好了衣服,人也轻松了不少。
费宏的提议确实很妙,这次大辩论加上大朝争,也算是一个舆论攻势了。
从朝参官身上入手,把那些最不堪的先揪出来,他们家里的田地奴仆诸多不法事也会被查出来,形势不容乐观的证据越来越多。
清流之所以能稳居朝堂是有他们优势的,至少许多事情会做得合法合规,其中也不乏那些真正的清廉正直人士。
争着争着,杨廷和手握道义大旗,身边的力量确实能越来越强。
身为皇帝的他只用稳守一点:先不管什么实权不实权,皇帝当众表达过治理好大明的愿望,想要富国的心是不会改的。
只有当费宏“败退”,皇帝发现杨廷和借变法之争实力越来越强之后才会越来越担心他权柄过重——这个逻辑是没问题的。
要富国,要变法,也要担心权柄。
尺度的把握都靠这些重臣来引导,而国策会议上除了研究新法,则是复盘、完善细节。
所以次日国策会议上杨廷和一进门,他就埋怨:“现在就弹劾解巡按是什么昏招?他那点小事早已向陛下认罪过,陛下也赦免了。”
王琼揶揄道:“阁老任重道远,这是关心则乱啊。解巡按当时与大宗伯、大理寺卿一起署名让钱宁、江彬案牵涉我等,谁不知解巡按实则得过杨阁老的保证?新法之争为表,君权相权之争为里,解巡按尽得此次筹谋之妙。”
顾鼎臣很为难:这些话真的要记吗?皇帝会开口的,这都是前后文。
朱厚熜果然开口了:“好好说说,后面应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