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嬷嬷心里清楚,这荣国府从上到下都爱享受,尤其是贾封君,那真是个再奢华享福的人,嘴里惯常说的就是什么‘库里只怕还有,白放着霉烂了’,好似她家的府库通着国库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话儿丢出来极轻巧,却把合家的主子下人都养的娇贵无比。尤其是荣庆堂里的,一个人的差事足有四五个人分担,体面写的更是吃穿用度比主子也差不哪儿去,这样下来个个身骄肉贵,怪不得只要说一句“撵出去”就跟死了半截一样。绣丫头嫁出去,落差定然有,朱嬷嬷先前还怕自家姑娘心里失落,可见孩子一句不多问应承下来,她心里又不好受了。
其实依着自家身家,不说兄弟赶着这巧宗顺理成章领了皇差,就说靠省亲这档事赚下的银子都能成丘成山,因着绣丫头的主意出彩,她又给画了好几本子的样子,这些净利里头有一成要给她压箱子的。只这一成的利就能教自家孩子过得比这荣国府里还奢侈自在,可能这么干嘛?不能呀,过日子不是这么来的,擎等着扎眼惹事呢。
朱绣见她姆妈那纠结的模样儿,倒忍不住笑了:“我跟人家比私房去呢?姆妈知道,纵然没有银子傍身又如何,有姆妈教的手艺,白手起家也起的来,更何况咱们手里还有别的倚仗呢。姆妈只觉着这府里花团锦簇、富贵无双,可实际上都是虚的,碧粳米胭脂红稻吃着,难道粳米白面我就吃不得了?云锦貂裘穿着,细棉兔皮就上不了身了?出去了,是没那些什么官用、上用的好东西天天供着,但说实在的,又能差的了多少?如今咱们家又添了两个庄子,不提咱们娘儿们,就是林姑娘这罗翠坞里也多是愿用咱们庄子上的出息,更何况,还不用穿人家赏下来的旧衣裳,我才愿意呢。”
这话说的跟倒核桃车子似的,极清楚在理。朱嬷嬷就笑道:“我闺女明白,老话说的好,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千只睡卧榻五尺。不管是过日子,还是做人做事,这理都不错的。你若是以后都能守得住心,那我也没甚不放心的了。”说着眼里就泛了泪光。
朱绣握着她姆妈的手,正色道:“女儿到谁家都能叫自己过得好,姆妈很不必忧心。还有两句话,还得请舅舅先跟人家说明白:一是不管舅舅日后有无儿女,咱们家里,这奉养送老我必得承管担办;二是姆妈传给我的朱门绣,我是要传下去的,不管是我生的也好,还是另外寻来从小养起来的,这个女孩儿都得姓朱,才不枉这传承技艺。他们家若愿意呢,我也没二话,亲事按步序走起来便是,若是有异议,不必跟咱家讨价还价,亲事作罢就完了。这话搁在这里,不管哪家都一样。我先前与舅舅说过,只怕舅舅没跟人家提,还得姆妈亲自嘱咐一回,不然我是不应承的。”
这话叫朱嬷嬷泪水涟涟,拍着女儿的手就道:“不成,谁家愿意这么大主意的媳妇呢。我和舅舅不用你操心,至于……这绣法,只要传下去,就已不负仙人了,其余的,不必在意……”
朱绣就笑道:“我说的这两件,可都不是什么难事。您和我舅舅,家下婆子丫头尽有,并不是要我时时侍奉着,我不过就是多走动,凡事上心些也就罢了,至于祭祀送老,这都中独生女儿的家里都是先例,不止我一个,况且那些陪嫁是假的,但凡明白些事理的也都允的。至于后一件,那更容易了,也不是非得他家女孩儿,他家若不愿意,慈幼局里多着呢,我挑个好的收做义女从小教养着也就是了。”
朱嬷嬷听说,就不言语了。闺女说的在理,孩子有心,她又熨帖又生怕因这个叫孩子不好做。
只听朱绣又笑道:“舅舅是一门心思都钻到生意经里去了。前两年顾忌多,不好提,如今外祖都要脱身了,很该劝舅舅在慈幼局或是善堂挑个合心意眼缘的孩子,打小儿教养着,跟亲生的也没两样儿。”
如今荣国府里都有嚼舌根的说朱、程两家只她一根独苗,这家财都是要传给她的,谁家娶了她就是娶回去一尊金子打造的媳妇儿。姆妈和舅舅给的已经太多了,她可没有一丁点这想头。故此才养老送终连祭祀都说了,唯独没说这“摔盆”之礼,摔盆的是要承继家产、宗祧的。
朱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绣绣继承她的私产是应当应分,可兄弟家的,别说绣绣自己不愿意,就是她也从未想过。
“可是有谁在你跟前说三道四了?”见朱绣不语,朱嬷嬷道:“罢,不提这些。咱们娘俩想一块去了,我寻空再劝你舅舅。”
越是没了家的人越是想有个家,程舅舅早年不仅说过亲事,还准备过继女方家族里的孤儿养到膝下。这说的女子是个寡妇,她亡夫家不放人,只想把人留家里伺候做活用,程舅舅偶然碰见,觉得都是可怜人,嫁过来就算守活寡也比被磋磨强。可当间出了变故,被人撞破这寡妇早和夫家的堂伯子好上了,更可恨这女子娘家婆家又淫妇忘八一条藤儿,正谋算程舅舅的家财呢。当时就连朱嬷嬷还陷在宫里,程舅舅伤了心,又惊觉自己独身子一个,搁有心人眼里实在是块大肥肉。这才慢慢变成了今日这个亲朋遍地,交游广阔,颇有来历的‘鳏夫’。
朱嬷嬷话锋一转,忽笑道:“我瞧着,你考量那么多,怎么就不多问一句湛家小郎君的事情?”
朱绣抿嘴直笑,小声道:“姆妈见过人没,俊不?”
“不知羞!”气的朱嬷嬷用指头直点她脑袋,“叫我说什么好,不问的时候一句都不说,问的时候吐口吓死人!”
朱绣可冤枉,笑道:“您叫我问的,我问了,又不肯说了。”
朱嬷嬷没忍住,也乐了:“俊不俊的,我这老眼说了不算,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要她说,湛家小爷一表人才,风姿俊朗,就是脸上有些冷,可若不是这冷性子,这么个香饽饽早教人捷足先登了。偏生如今的小姑娘,都喜欢那些白面文弱的斯文人,就跟这府里的宝二爷似的,朱嬷嬷还真有些担心。
听这话,就知道人材差不了,朱绣清拉她姆妈袖子,凑上来笑道:“还能见呢?”姆妈和舅舅怪开明的。
“呸!你以为是像你和姑娘逛花园似的,正儿八经摆一起叫你们看呐。”朱嬷嬷白一眼,没出阁的姑娘家,矜持点儿,“这不都进腊月了么,正月十五上元灯会,咱们也去逛逛。那日各家的姑娘小子都解了禁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看见了。”
虽说男女大防,可直到掀盖头才见第一面的也是少数,疼爱子女的人家,总会借着灯会或者各家宴席、赏花会什么的由头叫小儿女远远地看上几眼。
朱绣心道,这也行啊,总比盲婚哑嫁的好。何况她心里还有一个想头:依姆妈的脾性,不像愿意在舅舅家久住的,自家文胜街附近的宅子是好,可一个妇人住着,总归寂寥。自己手里有银子,若是能在临近的巷子胡同,置下座宅院,权作别院就是,姆妈这里住一时舅舅那里住一阵的,近便又安全。况且一二年有了孩子,那家又没婆母搭把手,陪伴姆妈就更有道理了。
朱嬷嬷这边却盘算着,等闺女见过了,这亲事就走起来,绣儿在这荣府也不能待了,在程家闭门绣嫁妆是正经。少不得先和闺女分开些时日,幸而也能时不时家去看一眼。等林老爷上京,一切就都顺畅了。
谁知还未等进正月,省亲别院各处刚准备就绪,贾政赶着就题本上奏,宫中朱批准奏,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贤德妃省亲。
王熙凤昼夜不闲,忙的起来一嘴的燎泡,奉王夫人之命来说告诉林家诸人时,向朱嬷嬷抱怨道:“这算什么!老爷也忒心急,园子方才妥当,就急着上本,谁知上头竟准了,日子还定在十五。说是明年,可算算,满手里盘点也不过二十几日,又是元宵,那些花灯烟火不等现扎,还有里外上下帷幕道路,生生忙死个人!”
茶还没喝半盏,外面就有荣庆堂婆子来叫:“老太太使人请二奶奶过去议事呢。”
熙凤咽下茶水,没好气道:“有什么事?”
婆子进来回道:“园中诸事悉赖二奶奶照理,老太太想起来一处缺漏,可不得赶着告诉二奶奶知道么。”
这婆子倒会说话,朱嬷嬷就笑道:“话是如此,可也没个不让人喘口气的理儿。二奶奶累得脸苍人瘦,若是一个不慎添些病症,没了头把式,岂不乱套了?老太太一想疼惜孙媳妇,定然没有使唤人来回跑个不停的事,你说的那缺漏,定然已告诉了你们,叫你们来传话给二奶奶知道的。偏生老姐姐们怕说不清楚,误会主子的意思,宁肯请二奶奶跑一趟,也不自己叙说明白了,我说的,可对不对?”
那婆子就讪讪的,熙凤抚掌笑道:“可算有个明白人了,又肯疼我,替我说一句。这些事情都是小事儿,我展眼就办了的,下头的人非得弄的复杂了,遛着我来回的跑,老太太、太太一刻不停,再没你们这么办事的!”
朱嬷嬷笑道:“您也别怪罪,不是谁都跟你家里平儿姑娘似的,口齿伶俐,传话说的齐全明白。她们这些人没受过调理,老太太吩咐的话未必说的到位,若是这样,传错了意思二奶奶这里照办了,既叫老太太不喜欢又耽误事,反不如请您过去一次,亲耳听说来的好。况且二奶奶能干有巧思,有些个地方,你想的好,当面就回给老太太,也便宜。”
凤姐儿就笑:“也罢了,老太太吩咐什么,直说了罢。若有那不分明的,我再去问也一样。”
那婆子自觉想辩解的人家都替自家说了,二奶奶亦没有怪罪的样子,也放松笑道:“就是街头巷口,需用帷幕挡严实了,这帷幕需要多长多大,家里还没备下呢。还有一则,园子里有一只孔雀,一笼子白兔,许是因天寒,有些蔫蔫的,不大精神,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心道,怪道老太太要赶着在罗翠坞叫婆子来说呢,原来打着叫程家出帷幕的主意,这婆子吞吞吐吐差点坏事。只是朱嬷嬷才帮着自家说了话,就算计人家兄弟,做出来怪不讲究的。
朱嬷嬷笑道:“我说什么事呢,你们也忒没成算。这关防帷幕设在何处,多高多宽这都是有讲究的,得人家宫里的内官出来看了才作数。就是此时备下了,那高度不合宜,布匹颜色乃至花纹不合适都是白做工。”
凤姐眼前一亮,忙笑道:“嬷嬷有见识,快与我们说说,谁知什么时候来看,到时候再准备可来不来得及?”
朱嬷嬷笑道:“这妃嫔省亲之事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我也说不准。只是宫里种种仪注规矩不一,我劝二奶奶先多多备下布匹,反正这帷幕简单的很,不过就看规制如何了,到时候现剪裁也来得及。”
凤姐想一想,笑道:“因着娘娘省亲,库里各色绸缎布匹堆山成海的,倒是不必另备下。只是要多早晚那些内相大人才出来相看?这些内官行事多有条例的,嬷嬷只帮我猜度大致日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朱嬷嬷想一想,笑道:“若只是看方向,关防、帷幕,教导退、跪、进膳、启事这些规矩的,听起来繁杂,实际上都有小太监照管着,提前三两日都能准备停妥。只是……”
凤姐知机,忙令婆子道:“我听嬷嬷讲些见识,你先去罢。这两件事,我自有主意。”
看房内无外人了,凤姐忙问:“只是什么?”
朱嬷嬷就笑道:“这原是外差,捞油水的好时机,大小内官们都指望着呢。一二日能办妥当的,必然要托扩到三四日,亦是人之常情,府里难道还缺这几两银子么。又有府上娘娘的威仪在,他们也不敢做的忒过逾了,我估量着,大抵提前四五日,正月初十或十一就有内官来府上了。”
凤姐立刻就明白了,她心道,有娘娘在,量那些太监也不敢狮子大张口,左右不过千把两银子的事情,就算翻一倍又如何,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子都花用了,还差这些呢。
还未道谢,就听朱嬷嬷又笑道:“方才听说贵府省亲园子里有孔雀和兔子不大精神,这孔雀是你们这等门第豢养的稀罕鸟儿,咱们庄子上没有,可这白兔子,却是不缺的。我们那个小庄子,虽不大也不敢和贵府的比,但好在近便些,况水草丰美,养的兔子又干净又健硕,明儿就叫他们送一车过来。”
凤姐也知道寻常农家人养家畜都粗的很,那些白兔子养着养着就又脏又臭,这些东西又不能下水给它们洗刷,只怕一过水就得死一片。若是自家去寻,得买回来几百只里头挑选干净精神的,虽没几个钱但不够麻烦的。正有些烦恼呢,听这话,忙笑着谢了。
朱家庄子上的确养了不少兔子,这东西繁殖极快,又能吃肉又能用皮毛,有那朱绣蕴养的水,更是又肥又白。这东西不值钱,一车也比不过一匹布,朱嬷嬷这好处给的恰如其分,也堵了自家没出那帐幕的嘴。
况且前头这些话也不是白说的,兔子也不是白给的,朱嬷嬷正有话呢。“绣丫头过年便十五了,她舅舅看不得她这么散着,明年就要接家去给她上上规矩。我想着她在老太太跟前一场,若是不吱声便离了倒显得凉薄,可当做事情正儿八经的说道辞别也没这个理儿,到底不是贵府正经的亲眷故旧,还攀不上那个台面去……”
凤姐一听,立刻大包大揽,笑道:“朱绣妹子只管家去,老太太问起来有我呢。她自家尊重,不跟老太太正经作辞是她没想着要摆皇商家小姐的谱儿,若是实在论起来,也有这个体面。不当正经事跟老太太说,我这矮了两辈的却没什么,到时候只说跟我这儿正经说过就是了,这也是你们体贴家下正为省亲忙乱的好意。”
朱嬷嬷笑道:“既这样,可就多谢二奶奶了。”
这话说了,正月十五出府也使得,朱嬷嬷听说十五贤德妃省亲,已下定了主意,十二十三日就叫绣儿家去,十五看过灯会后,也不教绣丫头再回来了,索性一杆子舅舅家住下罢了。
朱嬷嬷估量着初十,十一才有太监来贾府教看,这还是贤德妃圣宠平常的前提下。那些内侍都精的很,若是真宠妃,早有恩准省亲后,就有体面的大太监上门来把一应规矩仪注说透了,叫不必惦念着,省亲前二日方有大批内官帮着打理妥当,根本不用宠妃娘家多操心。
可偏生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许多小太监都跟来了。荣国府忙乱异常,银子流水一样撒出去,还要山珍海味的照管这些人吃喝。
不仅朱嬷嬷心里嘀咕,就连王熙凤也狐疑:难不成娘娘在宫里并不如府里猜测的那般受宠?
初十日,五城兵马司也遣了人手打扫街道,撵逐闲人。朱绣方才坐上程家马车,还未出西街门,就被拦了下来。
第64章 见面
贾琏自己掀帘子进屋, 一面跺脚,一面接过平儿双手递过来的热茶,一口闷下,吐出一口热气, 才抱怨道:“这天冷的邪性, 也不见雪落下来, 只阴沉沉的干冷。站在外头一会子骨头缝里都结冰碴子。”
凤姐从里间出来笑道:“二爷辛苦了, 里头新备下的酒馔来,还有林姑父打南边送来的惠泉酒,已烫的温热, 不知道二爷肯不肯赏脸吃一口?”
贾琏笑道:“不敢不敢, 多谢多谢。”平儿亲自打帘, 侍奉凤姐二人炕上对坐下, 方欲退出去, 只听凤姐道:“你别走, 留下来陪你二爷吃一杯。况且我还有事要说呢, 你与朱绣交好, 许是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平儿执意不敢上炕,只得唤来丰儿在炕沿下设一几, 平儿自己搬过脚踏坐了。凤姐从案上拣了两盘子菜肴赏她, 放在小几上。
贾琏眯着眼连饮两盏热酒暖肚肠, 方觉缓过来劲儿来, 放下金地蓝彩团寿盅,问道:“可抬了酒外头去,那些五城兵和内官们也得叫吃两口暖暖才好。别觉得这些小卒子不起眼, 倘或哪里使点坏心,或是街道留有脏污, 或是那处关防帷幕有缺漏,这叫人看见,连娘娘脸上不好看,咱们府上也捞不着好儿。”
凤姐笑道:“早传人一瓮一瓮的抬出去了,怕他们吃醉误事,都是好绍兴酒。”说着,哼了一声又道:“光是这些人的吃用打赏,这才三天,府里就抛费了千多两银,这还是小头呢,等后头那些大太监们出来,光打赏一项你算算都多少银子去填?”
贾琏夹了一筷子酸辣牛肉,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咱们家好歹是在自家里丈量的地方,盖造也容易,就是花销也俭省了不少了。吴贵妃之父吴天佑,在城外采置的地方,更费事不说,也很不成体统,咱们家都已奏请定准省亲的日子了,他们家那省亲别院才盖了半拉,听说已花费了二百万银了。亏得他家主宗有两支皆是大盐商,若不然只这一处别院就能累得精穷了。”
凤姐心里有事,虽善饮,却不敢多喝,闻言,忙急切问:“可我听说,朝廷给吴贵妃的兄长赐了爵位,就连后宅她母亲、嫂子等都晋了诰命?”
贾琏抬眼看一眼熙凤,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不过是二品的男爵,况且连一等都没捞上,只是个三等。吴贵妃潜邸便侍奉当今,又生养了一个公主,虽没站住,但给吴家封赏也不为过。”
急的凤姐忙道:“好二爷,难道咱们娘娘侍奉的时候就短了不成?可所有的官爵诰命加封赏赐一盖都无!这娘娘在宫里……咱们得着什么好处了?为建这园子,不仅家底子都掏空了,就连亲戚家也都出了大力,如今公中账上只剩下不到二千两,这可如何支应?且别说吴家,咱们如何不是。娘娘省亲一回,倒把娘家闹得精穷了。”太太只会张嘴吩咐,老太太从不管这些,两人只说不拘从哪里省出一抿子来,就尽够了。可叫她去哪儿生银子去!
唬的贾琏忙握她的嘴,急道:“噤声!这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阖族的大喜事,由得你胡说!”
凤姐还要说,贾琏忙向帘子那处看,平儿知趣儿,急忙走出去,一时回来禀报:“不妨事,这冷的天,没人愿意在外头冻着。”
贾琏松一口,才低声道:“往常说你精明,偏偏你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宫里如何,圣人如何,咱们哪里知道。就算娘娘不得宠,只要位份在,就有好处,自打娘娘封妃,门上的拜帖用筐子盛,还有富户举家来投到门下的,这不是娘娘带来的?”
见凤姐不说话了,他又道:“况且这是一家一府的事么,这是阖族的喜事,就连姻亲故旧们都想着呢,都是出了力的。这时候你的话传扬出去,你这不是与阖族上下连带亲戚们都唱反调,站两队嘛!旁人可不会思量你的话有没有理,只会当你做靶子,连带着我和大老爷大太太,都别想得好了。所有人都当这是天大的喜事,个个得意,偏你去捅破,只你成了族中亲戚们眼中的罪人。”
凤姐悚然一惊,平儿的手也抖了两下,主仆两个,平儿执壶斟酒,凤姐亲捧给贾琏。贾琏砸吧砸吧嘴,笑道:“况且那些封赏就是没有怎么样,反正你们爷早晚要袭爵,实惠到手里就好多着呢。修这个园子,你也得发了三五万的财了罢,还把爷手里的二万两都尽数掏回去,也该铸星了。咱们有银子使就成,管那些呢。就算公中没银子了,你跟太太说去,如今咱们家可是住着两个皇商了,怎么不能先挪借出些来?”
凤姐嘴里跟沁了苦汁子似的,“薛家已给了十万,这是几辈的亲戚,还有说的。人家程家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平白拿出钱来?况且林姑父费银子花人情的,程家给咱们省去多少功夫呢,园子里头凡是布做的东西大抵都是程家送来的,如今净是建园子盖别院的,人家能可着咱们先挑就已是大人情了。”况且程家跟自家联络最亲近的姑娘今日都要回家去了,朱嬷嬷那个人精子,又有宫里嬷嬷那一层身份,叫人家白出东西银钱是万万不能的。就是老太太出马,也没招。
贾琏吃一口酒,美的什么似的:“那不是还有薛家。薛大呆子在锦香院住了有一段日子了,还包下了个头牌,带着一众子弟整日寻欢作乐,好不自在。单薛大傻子这些时日开费的银钱,就不下三千了,可见薛家家底厚的很呢。”说着,意味不明的瞟一眼凤姐:“娘娘省亲,这些老亲故旧是捧着银子上赶着出力,你不要他们还怪罪呢。”
心下却道:你们王家也是这副德性,往常说什么扫扫地缝子就够咱们贾家嚼用了,眼睛长到头顶上,鼻孔子长到眼睛上,可这回不也巴巴的从平安州送来五万两。娘娘晋封后,姓王的可不敢在姓贾的面前扎翅了。
贾史王薛虽籍贯在金陵,这平安州却是几家发迹之地,就是隔了几代的现在,当地还有许多人脉故旧。故而,王家的银子秘密从平安州运来,对外只说是王子腾夫人送来的,贾琏也没往心里去。
一提过往,想起王家子弟自王子腾出息后益发嚣张跋扈,贾琏就不耐的很,斜着眼问:“你方才说有正事,什么事?”
凤姐正沉思呢,忙回神说起前话:“朱绣那丫头今年就十五了,我听着朱嬷嬷的意思,像是有特地给她办及笄礼的意思。及笄之后,这亲事就该走起来了。这么个女孩儿,各处都好,如今就连唯一矮人的出身都补上了,我琢磨着,不拘咱们族中,还是王家、史家,有那出彩的青年子弟,说给她岂不好?一来不算委屈了她,这些人即便知道她侍候过老太太几年,也只有高兴骄傲的,没得因为这看低了她;二来她是皇商家的小姐了,咱们族中子弟也般配的上,她那舅舅可是个搂钱的耙子,跟薛大呆子全不一样,人家很会经营买卖,有这么个人在,就是帮着理理几个庄子也好。如今咱们家里那几个大庄子很不像样子,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就连家里也快供应不上了,还指望他们卖出多余的奉养主子呢,做梦罢!”
平儿眼睫呼扇两下,侍立在地下不做声。
贾琏想一想道:“这还罢了,你只悄悄探探她母亲的意思再说。她舅舅程老爷,我也听说过,是个场面上的人,不仅都中人面广,就是江南各地也吃得开,况且他家和林姑父家亲近,亲事成不成的不要紧,告诉人家知道咱们的好意就是,千万别得罪了。”
听说这程老爷还有一个很有权势的老内相义父在宫里,贾琏扔下酒盅,这什么运道,怎么偏偏穷的哐啷响只得卖身进宫的同族都能混出头来。还认了义父,有这层关系,他又混得开,可不就财源广进了。自家娘娘跟人家一比,尊荣尚没得到,自家这孙子就先装下了。
贾琏心里都清楚,说到底,日后是他袭爵,按理荣国府公中七成都是归他的,他看着库房渐空难道就不苦闷痛惜。只是情势比人强罢了,建这园子,旁人还不敢忒狠手捞油水,独贾琏,眼狠心黑,除了被凤姐要去的二万两,他私底下还昧下五万呢,谁都不知,就连凤姐都没察觉。
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幺儿就来传报:“宫里来了一位大太监,老爷叫二爷去前头迎一迎。”
贾琏听了,忙忙整衣,腹诽道:别看纵然只是个没根的太监,可咱们还得在人家太监面前装孙子呢!这娘娘的堂兄弟作的,憋屈的很!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你与朱绣丫头要好,她可跟你说过心事?”
平儿道:“朱嬷嬷的规矩严得很,她哪里知道这些,况且我看她,还没开窍呢。这亲事,必得程家舅爷说的作数了。依我说,奶奶提一句也就罢了,您想想二爷说的程家在北在南都吃的开,这交好的关系得有多少,偏生程家千倾地一根苗,这个外甥女的亲事可不得好好琢磨,找个最有助益的人家攀亲呢?咱们家纵然权势地位都有的,可和人家生意不搭边呐。”史家还不知道,只贾家王家地位相配的年轻子弟里哪有个好人呢,都围着那薛家大爷转呢,哄骗他带着吃喝嫖赌。
平儿心道,找个安稳的庄户人家,都比陷进来强。
正说着,又有上房仆妇来请熙凤:“老太太在花厅里等着二奶奶呐。”
凤姐赶忙的漱口要走,平儿捧着盆盥手,凤姐道:“你别乱走,一会子蔷哥儿来回事,你听了告诉我来。”
到了花厅,贾母正一片声的找宝玉。众婆子丫鬟们忙回说:“往罗翠坞去了。”
贾母听说忙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玩去罢。前头他老子要叫,就来告诉我,说我的话,不许拘了他,免得他不自在,坐下病,过两日不能应承娘娘宣召。”
又见凤姐来了,想起来问道:“前几日那帷幕可准备妥当了?”
凤姐笑道:“幸而朱嬷嬷提醒了,才没先做出来。如今宫里内官们才告诉了尺寸,跟咱们先前预备做得全不一样。不过帷幕好做,已紧着剪裁了,老祖宗放心,有我盯着呢,明日保证俱都妥帖了。”
凤姐眼珠子扫了一篇,发现史大姑娘和宝姑娘都在花厅一侧的小暖间里坐着吃茶说话呢。心下犯嘀咕,老太太这是又看不上史大姑娘了?若不然,宝玉往那里去,老太太一准打发史大姑娘,说‘你们一处玩笑去,才有趣。看着他别淘气,你是个利索孩子,我也放心’云云。
才看一圈儿,外面喧哗起来,袭人服侍着宝玉进来,贾母看他垂头丧气的,忙问:“怎的了这是?”
凤姐也满面是笑的问。
难不成又没进去门槛子,让人撅了回来?
只听贾宝玉唉声叹气的道:“朱绣姐姐家去了,林妹妹身上不大好不能见人。我在厅里坐了一会子,怪没意思的。唉,家去作甚,在咱们家里和姊妹们一处难道不好,我只恨不能叫姊妹们长久的在一处!”
凤姐一愣,好快的手脚,这就接回去了。只是早已应承了朱嬷嬷的,忙在贾母面前转圜过来。
半晌,贾母方道:“罢了,亦是她们娘俩不肯添麻烦的心意。娘娘归省在即,家里也确实不好留外人。”这自由身的丫头,自然是外人。